第七十四章怜悯
夜沉如水,阴风阵阵。城中的石板小巷里,马车辚辚驶过,只留下一点车轮转动的声音,把黑色的夜、红色的血,把兴衰与荣辱,太阳和月亮……把所有的一切都抛之于后。
钟声突然敲响。
一声、又一声……高耸入云的哥特式钟楼,为依希切尔的王女齐声敲响了丧钟。钟声庄重肃穆,响彻在整个那伽大陆的云霄之中,给臣民们一种紧迫的恐惧感,审判了皇族的末日,也宣告了法厄同共和国的崛起。
卡蜜拉被钝重的钟声吵醒,她缓缓睁开眼睛,发现自己靠在加百列的怀里。加百列面色凝重,他似乎陷入思绪里,抿紧凌厉又优美的唇线,并没有留意到她已经醒来。卡蜜拉再次闭上眼睛,假装还在熟睡,却在心中悄悄数着钟声。
钟声一共敲了十叁下。
斩首第一名战犯辛西娅后,钟声敲了一下……而卡蜜拉是被斩首的第十叁名战犯,十叁下钟声连续响起,意味着刑场上的处决已经落下帷幕。
卡蜜拉不由得想起幼时在一本预言书上看过的一句箴言——
【月圆之夜,钟敲了十叁下。】
她不求甚解,不知钟声为何敲响、也不知为何要敲十叁下,所以她只能用钢笔在莎草纸上一遍遍地抄写着这个短句。
她那时轻狂无比,不惧魔鬼亦不敬神明,唾弃箴言也鄙视妄语。
而现在她终于明白了,那句箴言,预言了依希切尔覆灭的命运。
……
一个钟头之前,刑场上。
乔岑的下属将昏迷不醒的战犯和剜下的那一双眼球带到了刑场上去。阿芒忒家主问了一下乔岑的行踪,下属按照乔岑的吩咐禀告了乔岑的父亲。
次子向来随心所欲,经常行踪不定。阿芒忒家主已经习惯了乔岑的脾性,既然战犯和眼珠都已经带到,他也就没有再管乔岑去了哪里。他把那一对眼珠转交给了候在一旁的巫师,巫师检查了红色眼珠的真伪,确认了这确实是依希切尔的猩红之色,随即他便将其放入了仪式用的水晶器皿里。
在那伽大陆,巫师是一个受人敬畏又不可言说的职业。与祝祷和祈福的祭司不同,巫师则是一群和死亡打交道的怪胎,他们也被称作“魔鬼的仆人”。巫师用邪恶的仪式镇压亡灵,清剿鬼魂,他们通常被请来对付那些罪大恶极之人。
然而刽子手杀死罪犯的肉体,巫师杀死罪犯的灵魂,本质上其实没有什么不同。
战犯被放在了刑台之上,阿芒忒家主亮起了那把六尺长的戮刀。然而就在这时,摩因却阻止了阿芒忒家主的下一步动作。
“请等一下,行刑官大人。”摩因对着阿芒忒家主颔首道,“行刑之前,请让我稍微检查一下……这是执政官大人的命令。”
高台之上,赫尔曼远远地望着刑场上的摩因在昏迷的依希切尔余孽旁边蹲下身,细致查看着她的面容,不放过她五官的每一个细节,与印象中的模样比对着。
尽管隔得很远,刑场上的所有人和事对赫尔曼来说都尽收眼底。他闲雅地交迭着双腿,坐于宝座之上,宛如被弄臣们费心取悦的国王。
摩因面容平静地端详着地上这个美貌的战犯——即使她被挖走了眼睛,也可窥见她原先的姣好面容。她的命运很凄惨,她马上就会被处以斩首之刑,不知道为什么,一向冷酷的摩因居然在心中生出些怅然的情绪。
透过她这张精致的面容,摩因想起她在手术台上凄厉的惨叫,和她差点被班顿强暴那一次,她一开始躲在米契尔身后楚楚可怜地流泪,后来却还是鼓起勇气出来保护她自己的男人。
她其实只是一个无辜的女孩,而且是一个让人心动的姑娘,但因为她是依希切尔皇族,她就罪不容诛。
摩因不可回避地把视线放在她眼眶的两个血洞上面——他难以想象这对一个娇贵的王女来说是怎样的酷刑。摩因心中生出怜惜,但他面上没有露出任何除冷酷以外的表情。
无关的情绪会干扰一个人的专业性。摩因很快就调整过来。
地上的卡蜜拉昏迷不醒,就像已经死亡了一样。摩因谨慎地用手指去探她的鼻息,感受到了她微弱的呼吸。她并没有死去,摩因猜测应该是剜眼的疼痛令她昏厥了过去,就像女皇辛西娅那次一样。
为保险起见,摩因再次审视着她的身形,不放过她的肩颈、她的腰肢……包括她的胸脯。这具身体的特征和摩因素来积累的对于卡蜜拉的印象完全吻合,说明这确实是她本人。摩因记得她的胸部很健康漂亮,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将这个细节记得如此准确。
“摩因大人,我相信乔岑做事,不会有任何问题。”
摩因啰嗦的检查让阿芒忒家主逐渐失去了耐心,同时他也很不满摩因对阿芒忒的戒备。虽然行刑不容任何纰漏,但这种明目张胆的不信任着实让人不爽。
阿芒忒家主却不敢使用更加强烈的语气,因为摩因的所有行为其实都是赫尔曼的授意。
“那就请开始行刑吧。”摩因语气淡漠地回应了阿芒忒家主,然后他朝着高台的方向转过身去,对着赫尔曼行了一个欠身礼,表示战犯没有任何问题。
赫尔曼摇晃着手中的酒杯,琉璃的高脚杯中盛放的是琥珀色的白兰地,就像他的眼睛,模样雍容隽绝,内里却辛辣暴烈。
金黄的酒液随着赫尔曼的动作微微晃荡。有时候,一些微小的肢体动作可以用来阐述人的心理,但赫尔曼的内心谁也无法窥测。
一声令下之后,阿芒忒家主熟练地砍下了依希切尔战犯的头颅。
鲜血四溅,但是溅得无声无息。
一是阿芒忒家主的经验丰富,一刀下去,直劈颈骨,眨眼之间,便叫战犯身首异处;二是战犯本就处于昏厥状态,被砍下头颅时没有惊叫,也没有哭嚎,也许还在睡梦中没有反应过来,就已经死去。
战犯的头颅咕噜噜滚了两圈,然后在原地蓄起一片血泊,把战犯银白色的长发也染成血红。
筹备已久的行刑终于结束了,十叁名依希切尔战犯都被处决完毕,元老院派人敲响了丧钟。一共敲了十叁下——这是个不详的数字,而这一次,他们终结了不详本身。浑厚的钟声中,刑场上的人都陷入一种尘埃落定的茫然之中。
他们终于胜利了,他们剿灭了所有的皇族,因而这是一场永绝后患的胜利。
钟声响彻大陆,城中的人们从怔愣中回过神来,奔走相告,热情宣扬着法厄同共和国的胜利,也歌颂着执政官赫尔曼宏伟的功绩。
喧嚣之中,摩因沉默地回到了高台之上,他走到赫尔曼的身边,沉声问道:“赫尔曼大人,是否还需要……”
“算了。”赫尔曼的声音很轻,像深渊发出的密语。
为战犯植入脊髓栓炸弹这件事情只有极少数人知道,因为这颗阴毒无比的炸弹严重违背了人道主义。若是广而告之,不知道厄普那群保守派又会怎样弹劾执政官赫尔曼,赫尔曼想想都觉得麻烦。
况且,战犯已被成功斩首,这颗炸弹就失去了它的意义。因为脊髓栓炸弹被制造出来,植入战犯的身体里,就是为了保证斩首能够顺利执行。炸弹只是一个备选,一重保障,用来应对突发的意外状况,例如战犯越狱等情况。
战犯已被处决,就没有必要再引爆那颗威力十足的炸弹了。脊髓栓炸弹的爆炸力足以将一幢屋宅夷为平地,一旦爆炸,战犯会尸骨无存,甚至不会剩下一点灰烬。这比五马分尸还要恶毒,依希切尔毕竟曾经是皇族,还是需要保留几分尊严。
而且,这颗炸弹的安装过程并不磊落,贸然引爆炸弹必然会有损执政官大人的体面。
加之刑场上人员密集,也没有设置任何防爆障碍物,所以赫尔曼并没有引爆炸弹的打算。
元老院的下属已经来收走了她的头颅,为了尽快将战犯的头颅示众,他们免去了烹煮的步骤,直接给头颅抹上了防腐焦油,而后将其挂在了议会厅外的城墙上。
赫尔曼将酒杯搁到一边,站起身来,俯视着刑场上那具无人在意的无头女尸。不知怎的,赫尔曼的脑海中忽然浮现出她生动活泼的模样来——处决辛西娅那天,他用皮靴挑起了她的下巴,她明明害怕得不行,却一直在假装冷静。还有阿德勒家宴那一次,她被加百列铐住手,手腕上全是青紫的伤痕,她跪在自己面前,脸上装出来的讨好非常拙劣。
一个年轻而漂亮的生命,转眼就成为一具血肉狼藉的无头尸体。
断头的截面非常规整,但是里面有复杂的组织和筋脉,鲜血溅得到处都是,入目一片血红。脊髓栓炸弹游走在椎管之中,如若要取出来,得将她从背后切开,把整根脊椎都剖出来——那场景,可不会逊色于任何碎尸案。
赫尔曼闭目凝神了几秒,而后睁开了那双华贵无比的眼眸。他似乎叹了一口气,道:“摩因,给她准备一副棺木,毕竟也曾是皇族。”
赫尔曼只让他准备棺木,却没让他把那颗脊髓栓炸弹取出来,准确地说,是把脊髓栓炸弹的金属外壳取出来——因为脊髓栓炸弹里的炸药早已通过排气孔溶在了脊髓之中。这就是这颗炸弹的阴毒之处,只要被植入人体,那么这个人就必死无疑。
赫尔曼没有吩咐,摩因便不会多事。摩因也知道,若要取出炸弹,很难,因为不知道它在哪个位置,肢解起来会非常麻烦。
而且,摩因心中有个隐秘的愿望,他不希望她的尸体再次遭到惨绝人寰的伤害。
“是,请您放心,我会做好这件事。”摩因沉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