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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谷布谷 第25节

      长途跋涉终于到家的第一个晚上,温翎整晚发高烧。他顶着滚烫的额头,迟迟不敢合眼,他紧握着妹妹的手,生怕自己一不留神失去了妹妹的踪迹。黄豆寸步不离地守在床脚,偶尔站起身趴在床上用鼻子拱温翎的手。
    二十岁的温翎难以想象幼年的自己哪里来的能量和勇气,美满幸福的生活堆出了他温润柔和的品质,却也挫平了他的棱角。他画着象征美好吉祥的山水花鸟,导师曾评价他的画“形有余而力不足”,团花锦簇,绵软脆弱,不够让人印象深刻。
    借这次机会,温翎想要重新捡回迷途的勇气,他不想因为儿时的经历而被当成温室里的花朵,他要直面人世间的苦难丑恶。
    他无法说话,就让画笔替他发声。
    “好吧好吧。”柯熠辞应道,“你怎么跟你爸妈说,说你去采风?”
    温翎点头,他比划【你打算什么时候出发?】
    “下周二。”柯熠辞说,他神色略微不自然,“倪方俐也去。”
    温翎想了想,比划【她和我想的不一样。】
    “比你想的好还是想的差?”柯熠辞问。
    【我不知道怎么界定她。】温翎苦恼地挠挠头【大概好看的人总能获得最多的原谅吧,我觉得她很有意思。】
    没想到小孩还是个颜控,柯熠辞探究地看向温翎:“你觉得我长的,像那么回事吗?”
    温翎诚实地比划【你和她是两种风格,你没有她好看。】
    柯熠辞危机感爆棚,他可没有忘记温翎仍处于探索性取向的阶段,也就是说,这孩子是薛定谔的猫,直弯不定。
    “我怎么不好看了。”柯熠辞钻牛角尖,做主持人的基本条件是相貌周正,他自认长相远超基准线,让温翎几句话整不自信了。
    【你没有不好看。】温翎解释【她更好看。】
    “……算了。”柯熠辞放弃争辩,他走进一家兰州拉面店,“你吃什么?”
    “拉,面。”温翎说。
    “两份牛肉拉面,再加一碟牛肉、一份烤馕。”柯熠辞掏出手机付账,温翎挑了个空位坐下,打开手机查找北京到安徽的飞机票。
    柯熠辞坐在温翎对面,眉眼认真地看手机。
    温翎戳戳柯熠辞的手背,问:“你,看什么?”
    “看洗面奶。”柯熠辞没好气地说,“一定是我的洗面奶不够好,让你看不清我的长相。”
    温翎抿唇笑,他没想到柯熠辞这么在意他随口的一句评价,他找补道:“你,好看的。”
    “敷衍。”柯熠辞听着小孩技巧生疏的甜言蜜语,不自觉地嘴角上翘。他关掉淘宝页面,拾起筷子夹起一角烤馕,放进嘴巴咀嚼:“味道不错。”
    温翎埋头吃拉面,本来十二点就该吃的午饭硬是被洽谈会拖到两点,他早就饥肠辘辘,两眼发慌。
    柯熠辞看着小朋友明显加快的进食动作,他开口提问,借此拖慢温翎的吃饭速度,免得对方吃得太撑不舒服:“你几点的课?”
    “三点,嗝——半。”温翎噎了一下,忙低头满桌子找水杯。
    柯熠辞递给他一杯温水,笑着说:“慢点慢点,我不跟你抢。”
    “嗝。”温翎接过水杯,屏住呼吸咕咚咕咚地灌进胃里,长舒一口气,大概有了饱腹感,他恢复了以往细嚼慢咽的吃饭方式。
    【我不太能承受饥饿。】温翎不好意思地比划【抱歉。】
    “咱俩之间不必道歉。”柯熠辞说,不过他确实有被温翎狼吞虎咽的模样吓到,“你看起来很慌张,为什么?”
    温翎摸摸自己饱胀的胃部,比划【我害怕饥饿的感觉,可能因为,】他试图用平淡的语言叙述残酷的过去,【从我被拐走到被卖掉,中间大概有一天半的时间,他们不给我吃饭。】
    【我那时候刚六岁,六岁的孩子已经记事了。】温翎比划【他们怕我不服从买家,一直等到买家给我第一口粥。】
    【我感觉自己像条小狗。】温翎比划【当然逃跑的时候也饿过几顿,不过印象最深刻的是第一次挨饿。】
    柯熠辞半晌说不出话,温翎最不需要是迟到的安慰,况且安慰并不能抚平旧日的伤疤,他问:“拐卖你的人**抓到了吗?”
    【抓到了。】温翎比划【判了八年,他们早就出狱了。】
    “买家判刑了吗?”柯熠辞问。
    温翎摇头。
    “我想问一个问题。”柯熠辞说,“我一直想问,但没有机会问出口。”
    温翎说:“什么。”
    “我听我爸说,你本来能说话,被拐卖之后,回来就不会说了。医生诊断是心因性失语症,”柯熠辞斟酌措辞,“你有头绪吗?是什么原因造成了你不能说话?”
    柯熠辞问到了温翎内心深处掩埋的秘密,不能说话是一道牢固的枷锁,既保护他又阻碍他。依靠这一处隐秘的残疾,他引发了买家和卖家之间的纠纷,进而带给他回家的希望。
    与其说他是悲惨地患上失语症,不如说他选择残缺,以失去声音为代价换取曙光。
    第39章 欺骗成真
    【我骗他们的。】温翎比划。
    “什么意思?”柯熠辞没明白。
    【我骗他们我说不了话,买家会和人**吵架。】温翎比划【人**不愿意退钱,买家威胁他们不退钱就报警。】
    【因为这件事,他们没空管我。】温翎比划【买家拿不回钱,我又是他们家唯一的男孩,他们不得不养着我。】
    买家和人**之间的矛盾逐步积累,直到彻底爆发,温翎借此机会带着邻居家的瘦弱小妹妹,和妹妹家的黄狗跑出村庄。
    【要一直装作不能说话,我连睡觉都不敢睡得太沉,怕讲梦话被他们听到,坚持了半年,回家之后就不能说话了。】温翎说。那段担惊受怕的日子里,他给自己下了强有力的心理暗示,硬是一声不吭地熬过半年,回到家才发现,他永远失去了说话的能力。
    了解了事情的来龙去脉,柯熠辞陷入长久的沉默。
    温翎看一眼手机,说:“我该上,课了。”他抽一张纸巾擦擦嘴,站起身。
    柯熠辞跟上他的脚步,闷不做声地揽住他的肩膀。
    “也许是老天爷看不得有人这么完美。”柯熠辞说,“你又聪明又漂亮,又会画画,老天爷只好拿走你讲话的能力不让别人嫉妒。”
    “你看我,我长得不好看但话多啊。”柯熠辞说。
    “没有。”温翎急切地摆摆手,“你好,看。”
    柯熠辞耸肩:“总归是没有我前女友好看的。”他晃一晃温翎的肩膀,俩人走在狭窄的林间小路,柯熠辞差点把温翎挤到草坪里。
    到教学楼门口,温翎站在台阶上,朝柯熠辞比划【谢谢你愿意听我讲过去的事。】上课铃敲响,他第一次产生逃课的念头,他纠结地站在原地,比划【你周六休息吗?】
    “周五下午,我接你放学。”柯熠辞催促道,“快去上课吧,我也去上班了。”
    “唔哦。”温翎不情不愿地点头,转身小跑进教学楼。
    柯熠辞站在原地,望着小孩的背影消失于楼梯转角。他离温翎的内心世界又近了一步,或许他该想办法搞一些甜腻的仪式感制造暧昧气氛。柯熠辞乱七八糟地琢磨着,记得同事提起过观景餐厅,仅开放晚间预定时段,不如周五带小孩去吃这个好了。
    温翎小心翼翼地推开教室的门,不好意思地朝老师欠身,扶着门口的桌子坐下,掏出课本和平板电脑放在桌上。
    老师稀奇地瞅了他一眼,温翎是从未迟到的好学生。想到中午学校门口发生的事情以及一些风言风语,老师有些同情温翎的遭遇,她特地提醒一句:“书本翻到一百零二页,第五行。”
    温瑞雪夹一筷子土豆丝,覆在米饭上,温德泽说:“吃啊,搅合什么呢。”
    “吃不下。”温瑞雪叹气,“我感觉我哥都要难过死了。”
    “小羽那孩子心思细。”温德泽叹气,“这性子也不知道随了谁。”
    “随我姥姥。”温瑞雪说。
    “也是。”温德泽认同地说,“我劝他再养只小狗,他不愿意养,倔得要命。”
    “我哥学着养花了。”温瑞雪说,“虽然养得一言难尽吧。”
    温德泽笑一声,说:“快点吃,你下午有课吗?”
    “有,四点的课。”温瑞雪说,她勉强扒几口米饭,放下筷子,“我实在想不通,他们的脑子怎么长的?张口要一颗肾。”
    “他儿子尿毒症就问女儿要肾,幸亏不是得了心脏病。”温德泽说,“不然非得挖你的心。”
    “爸,有你这么吓唬人的吗。”温瑞雪翻个白眼。
    “说真的,小羽那个朋友,”温德泽打听道,“是不是他的新男朋友?”
    “二百块钱消息费。”温瑞雪说。
    “……”温德泽沉默地拿起手机给女儿发红包。
    “叮咚,哗啦。”
    温瑞雪的手机响起到账声。
    “现在不是,但我感觉快成了。”温瑞雪贫嘴,“老板还想听什么?我知无不言。”
    温德泽瞥她一眼,说:“快吃饭吧你。”
    “爸。”温瑞雪放下筷子,“我想回去看看。”
    “回哪?”温德泽问。
    “安徽阜阳。”温瑞雪说,“我总觉得不真实,对当下的一切。”她看着温德泽,“我梦到你、我妈、我哥都是假的,我仍活在农村,伺候着一个蠢笨邋遢的男人。”
    “我想回去看买我的那家人。”温瑞雪说,“看他们过得怎么样,有没有遭报应。”
    “你性子真像小嵘。”温德泽说,“我们想要一个女儿,小羽把你带了回来。”
    “所以不要怀疑,这一切都是你应得的。”温德泽说,“你想去安徽,我没有意见,你去问问你妈妈的想法。”
    “我还有个问题。”温瑞雪说,“为什么当年的那两个买家都没有被判刑?”
    “法律不完善。”温德泽无奈地说,“我们努力过,可惜没办法。”
    “小柯。”任娴站在办公室门口喊柯熠辞,“现在有空吗?过来一下。”
    “来了。”柯熠辞站起身随任娴走进办公室,视线扫过坐在长沙发上的倪方俐,选择坐在窗户旁的独立沙发上。
    任娴说:“我把你们去阜阳调查的事情上报给了黎主任,主任的意思是,成立一个专题组,由你们牵头,拍个短纪录片回来。”
    柯熠辞面露喜色,说:“这样好啊。”
    “拍回来的纪录片是由台里播出吗?”倪方俐问。
    “是的。”任娴点头,“下周一我跟你们去安徽。”
    “老板。”柯熠辞举手发言,“我带一个人去可以吗?”
    “带谁啊?”任娴问。
    “您之前见过的,我弟弟。”柯熠辞说,“这件事的核心人物之一。”
    “可以啊,没问题。”任娴说,“他介意参与纪录片的拍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