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饮冰 第31节

      “我同人交往一向是这样,不喜欢欠太多人情,”她连说辞都提前备好了,“何况你还救了我哥哥, 本就该接受我们的谢意。”
    一番说辞十分周密,却并未赢得男人的认同,他皱着眉仍想说话,她却已经不想再谈这件事了, 故意转而跟他聊别的。
    “你最近忙么?”她笑盈盈地看着他问,纤细的手托着脸,美丽而娇憨,“说起来我都不知道军官们平日里要做什么,会不会很辛苦?”
    其实当然是很辛苦的,除了日常演武守备巡逻之外,还要不时应对上级突然下达的指令,譬如上回配合警察局去抓捕革命党逃犯;同时他还兼任军校的教官,更要替徐振处理军务文书和德国人打交道,每天都要熬到深夜才能休息。
    可她显然不需要知道这些,因此他只说:“还好。”
    真是沉闷又无趣的男人。
    她在心里偷偷抱怨,可是又觉得寡言的他比她此前所见的那些油嘴滑舌死乞白赖的男人要好得多,进退得宜的分寸感让她感到安全和舒适,同时亦激起了她的好胜心,让她不由得想象若从他口中听到一句好听的情话该是多么令人愉悦的一件事。
    “那你平时不工作的时候都会做些什么?”她又试探着问,想知道更多他的生活。
    他其实很少有不工作的时候,几乎都是一年忙到头,此时着实想了一阵才勉强找出个答案:“跟家人在一起吧。”
    “家人?”她眨了眨眼,“你的家人也在上海?”
    他点了点头:“妹妹在这里读书。”
    原来他还有个妹妹。
    她摸出了一点消息,有点满意,顿了顿又问:“她多大了?跟你像么?”
    “刚刚十六,还在读中学,”他平顺地说着,只是在答后面那个问题时稍稍犹豫了一下,斟酌着说,“她……比较活泼。”
    原来他也知道自己性子沉闷。
    她笑了,眼睛弯了弯,心情越发愉悦,想了想又问:“那除了妹妹呢?其他家人在哪里?在家乡?——你是哪里人来着?”
    一连串的问,可算是刨根究底了。
    “浙江人,”他静静地答,又沉默了一会儿才接下去,“现在只有一个妹妹,双亲已经去世了。”
    啊……
    白清嘉微微僵住。
    她没想到事情会是这样,整个人忽而局促起来,抬眼看他时连声音也低下去了,很诚恳地说:“我很抱歉……”
    他摇了摇头,看着她的眼神依然很柔和平静,好像已然不会再受困于这些陈年的伤疤。
    “都是过去的事了,”他说,“没关系。”
    她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总觉得他句尾的那声“没关系”隐含着某种安慰的意味,像是怕她愧疚有负担,是一种几乎令她感到无措的温柔。
    她微微低下了头,过了一会儿才勉强平复下了心中那阵忽然涌起的悸动,想开口再说话时包厢外又传来了一阵敲门声,是他们点的菜要上了。
    她点了不少。
    香煎鹅肝配烩苹果及黑酒醋汁、奶油葡国鸡、德式烤乳猪和培根卷,琳琅满目一大桌子,的确是一看就能看出她请客的诚心了。
    “尝尝吧,口味还不错,”她看起来兴致勃勃,“我也有点饿了。”
    他是见识过她的饭量的,即便在一整天没吃过饭的情形下也只能吃下半个甘薯,因此他其实也不知道她点这么多东西最后打算怎么收场……只能说她开心就好吧。
    他配合着她一起开始用餐,看到她在品尝鹅肝时眼睛微微眯了起来,像吃到了鱼干的猫咪一样满足,这让他的心情也跟着好了起来,尽管他其实并不习惯吃西餐。
    后来她也发现他对这些饮食不太感兴趣,又不好意思地把手中的刀叉搁下了,隔着桌子看着他问:“你到底喜欢吃什么呀?话可要提前说清楚,省得下回又不合你胃口。”
    这真是一句太过讨人喜欢的话,句尾的那个“呀”字有吴语特有的软侬,后半句里那个自然的“下回”又透着对他明晃晃的喜欢,轻而易举就能让男人的心融化。
    她却还不知道自己对他有多强的影响力,只对男人的沉默表示不满,又追问开了:“你爱吃浙菜么?那跟上海菜有没有什么不同?也是甜口的么?”
    “也许有些差别,浙菜更重本味,”他答,“我不是很了解。”
    也是,他那么刻板,一看就不是会注重这些细枝末节的人。
    她点了点头,心中盘算着下回要找一个做正宗浙菜的馆子、总要知道他真心喜欢吃什么才好,顿一顿又起了别的兴致,问他:“你会做菜么?浙菜?”
    她只吃过他烤的甘薯,还不知道他会不会烹饪呢。
    他挑了挑眉,大概是没想到她会忽然问这个,过一会儿才答:“只会做一些简单的,没有特别学习过。”
    顿一顿,又看了她一眼,慎重地补充:“味道应该不太好,你不会喜欢的。”
    ……好像就防着她说要尝尝似的。
    她被逗得失笑,眉眼间又含着嗔了,说:“我哪有那么惹人嫌,还要你做饭给我吃?”
    她义正词严地说着,暗地里却已下定决心要在以后好好尝尝他的手艺了。
    她这一笑十分明媚,就连此刻窗外闪烁的霓虹也远远不及,这让他的眼中也终于染上了今晚的第一丝笑意,就像酒杯中陈酒的光泽一样醇厚又迷人。
    ——哦,对了。
    他们还点了酒。
    灵巧的侍应早已体贴地为他们开了瓶,两杯散发着清香的昂贵红葡萄酒已经各自放在了他们的手边,白清嘉把自己的那杯端了起来,状似十分熟练地朝男人举杯,并十分具有西洋风范地说了一声“cheers”。
    那行云流水一般的姿态让他越发相信她是会喝酒的,此刻在盛情之下也着实难以推脱,于是也端起杯子破例沾了酒。
    哪料刚放下酒杯、一抬眼就瞧见坐在对面的女人紧紧锁起了眉,漂亮的小脸儿都要皱成一团,瞪着她手里的酒一副不可理喻的样子,还在摇着头感慨:“男人的口味可真难捉摸,怎么竟会喜欢味道如此奇怪的东西……”
    他听言一愣,眉头也跟着皱起来了,又看了她一眼她嫌弃酒的表情,犹豫着问:“……你不会喝酒?”
    “当然不会,”她很坦然,还言之凿凿地声称,“这酒不就是给你点的么?”
    这话着实使他失语了一会儿,缓了缓才礼貌地表示:“……其实我也不太喝酒。”
    她眨了眨眼,好像不太信,又追问了两次“真的么”才总算有点动摇,于是那看着酒的模样就更显气闷,说:“那我们点酒做什么?这瓶子都开了,估摸也不能退了吧……”
    他暗暗叹了口气,也不知道她话里的那句“我们”从何而来,同时深知眼下追究这些也没什么意义了,遂只转而问了一句这酒的价格,心想要是价值不高就干脆不喝了罢。
    白清嘉也差不多是这个想法,于是叫人去找侍应拿账单来,低头一看,把价格报给他:“二百七十五大洋。”
    他:“……”
    白小姐其实原本对金钱并没有太多概念,只是联想起之前苦苦做了三个月的翻译、到手的稿酬却也才不过一百五十大洋,而眼前这一瓶破酒竟要她花去足足五六个月的功夫才能喝得到,这才意识到它究竟昂贵到了何等离谱的地步,一时也是有些心疼了。
    她咳嗽了一声,又抬眼看向了徐冰砚,颇有点尴尬地问:“要不……要不还是喝了吧?”
    他还能再说什么呢?
    “……喝吧。”男人叹着气回答。
    于是当晚两个人喝完了那整整一瓶红葡萄酒。
    徐冰砚还好,到最后也只是微醺,从不会喝酒的白小姐却已然醉了,美丽的脸颊染上了醴艳的酡红,是这世上最为动人的春色。
    她和他从餐厅里走出来的时候有点晕又有点亢奋,对酒精的刺激感到新奇又陌生,既确确实实受到了它的影响,又不至于丢掉所有体面和教养,正踩在那个微妙的边界上,一步不多也一步不少。
    夏夜的晚风那么曼妙,此刻的上海如此璀璨,她发现自己一点也不想跟眼前的这个男人分开,即便他已经为她拉开了轿车的车门、只差一点就要对她说出“再见”这两个惹人伤心的字了。
    “我还想散步的,”她柔柔地看着他说,“……你能陪我去么?”
    她是全世界最会提问的人,每一个语调微扬的问句都让人难以给出否定的答案,那双明亮的眼睛倒映着此夜朗润的月色,本应是最清澈宁静的光景,可又偏偏在被她凝视的人心中留下了不安分的骚动。
    难以解释又难以克制。
    令人满足又令人叹息。
    “……好。”
    他听到了自己微微沙哑的声音。
    第51章 电影   “if you love me……
    那夜月色极美。
    所有的狂风暴雨似乎都在五六月交界时用尽了, 因此到中旬就只剩下温和的良夜,他们一同在安谧的街道上走着,低垂的夜色成了最佳的遮掩, 没人知道这对美丽的男女是谁, 只觉得他们一同漫步的身影十分悦目登对。
    他们都不说话, 安静的空气却仿佛蔓延成了最顶级的暧昧, 夏夜的晚风不疾不徐不冷不热,吹在人酒醉后微烫的脸颊上, 也说不好是在劝阻还是在挑唆。
    她的快乐是毫不掩饰的,明明白白露在外面,甚至连在路上行走的步伐都透着轻盈,珍珠白的裙摆微微摇晃, 每一道小小的弧线都是令人迷醉的撩拨;他一直在看她,目光不受控制地被她吸引,有时会走在她身边, 有时又会稍稍落后她一步, 只为无声地欣赏她美丽的背影。
    她也知道他在看她,那紧紧追着她的目光没有令她感到一丝不快和冒犯、只觉得享受和得意, 她以前从不知道一个男人的注视可以如此令人愉快, 以至于她的步伐都像在跳舞一样活泼,整个人有种如在云端的恍惚;有时一个不注意会被脚下的小石子绊倒,但这根本无须担心,因为她知道他会在她身后稳稳当当接住她的。
    他宽大温热的手掌会托住她的腰, 低沉的声音则会从很近的地方滑进她的耳廓,带着微微的热意,说:“小心。”
    “小心”。
    ——天知道她有多喜欢听他说这两个字。
    谨慎地、关切地、温柔地,带一点微不可察的叹息和责备, 让她觉得自己是被他挂念甚至爱着的人。
    ……多么令人满足和陶醉。
    她更快乐了一些,在飘忽的醉意中看着他笑,精神的松弛和愉悦让她甚至懒得自己站直,可惜要命的教养最终还是敦促着她离开了他的怀抱,只有点撒娇又有点抱怨地看着他说:“知道了。”
    真要酥了男人的骨头。
    他毫无办法,只有放任强烈的悸动在心底无限制地蔓延,明明白天的时候他还打定主意不赴约,可现在他却一心感激起自己的妥协了——也或许那根本就不是妥协,他本来就想来见她,是她慷慨又好心,以那可爱的“胁迫”给了他一个说服自己的虚伪借口罢了。
    这条路他们一起走了多久?半小时还是一小时?没人知道也没人追究,更没人想提告别的事,他们甚至都各自暗暗抱怨上海滩不够大、不足以让他们就这样一直走到天荒地老。
    可她终归是娇气的,心里虽还不愿意跟他分开,可那双穿着高跟鞋的脚却已经受不住了,因为感到酸疼而越走越慢。他一开始并未意识到她的为难,后来才发现她走路的姿势渐渐有些别扭。
    “累了?”她听到身边的男人问。
    她当然累了,可一时之间又觉得不能这样直说,否则这美妙的夜晚就要在这里戛然而止,他也会就这样从她眼前消失了;可她也不能不说话,否则气氛又要尴尬起来,她仔细地斟酌着,可惜头脑在酒后却显得有些不灵光,竟找不到一个完美的说法来度过这场小小的离别危机。
    直到她听到他说——
    “或许,”男人的声音又低又轻,“……你想过去坐坐么?”
    过去坐坐?
    去哪里?
    她疑惑地抬起头,顺着他的目光看到了不远处那座灯火辉煌的建筑,是1909年落成的维多利亚大戏院,当年开业时曾震动各界,是整个上海滩第一家正规的电影院。
    他……是在邀请她一起去看电影么?
    她微微睁大了眼睛、有些不敢置信,却不知道他的惊讶比她更多,似乎根本没有想到自己会对她提出这样荒唐逾越的邀约。
    他几乎是立刻就后悔了,一边匆匆将一切归罪于坏事的酒精、一边又拙劣地修补着措辞,对她解释:“那边也许有长椅,可以……”
    她却已经笑起来了,眼睛比那夜天上的星星更加明亮。
    “走啊,”她并未戳穿他的破绽,只在温柔的夏夜晚风中安静地凝视他,眼波恰似泛起涟漪的一汪春水,“我也想看电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