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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节

      林霂把外婆的故事也写了下来。

    解放战争结束之后,外婆家族的纺织厂被并入公家企业。外婆不愿意闲在家,向上级递交申请,被聘为上海华东纺织工学院的授课老师。

    1959年,外婆作为骨干教师前往湖南师范学院授课。第二年大饥荒,外婆号召师生捐出部分粮票煮成米粥接济灾民,其中就有林霂的母亲。母亲当时年仅3岁,又失去了父母,被外婆领养。

    1966年至1976年,整整十年动荡,外婆被认定为走资派而遭到批斗,老洋房也被没收。外婆数次精神崩溃想要结束生命,在最后关头都极其痛苦地撑了过来。

    1978年拨乱反正,外婆恢复了名誉,老洋房也被市政归还。之后外婆退休,林霂的母亲考上医学院,遇见了林霂的父亲。

    林霂的父母毕业后结婚,次年生下林霂,和外婆一起共同生活在老洋房,直到2006年外婆辞世。

    萧淮看完之后沉默了一会儿:“有些细节我无法理解。看起来,苏女士与你的母亲在国内过得不好。”

    林霂纠正:“仅是其中的几年过得不好。”

    “在那几年,你的父亲是不是也过得不好?”

    “是。”

    “你过得好么?”

    林霂愣住。

    萧淮凝视着她的眼睛,重复:“林霂,你过得好么?”

    明明是个很普通的问题,却像一颗石子猝不及防地直击心底。他的视线毫不避讳地盯着她,眼神里透出的讯息却少的可怜,让她无从分辨。是质疑?还是闲谈?

    最终,林霂牵动一下嘴角:“我?过得很好。”

    萧淮正要往下问,美智子说了声“打扰了”,在他耳旁低语几句。

    萧淮听完,向林霂投来抱歉的目光,转过去打开笔记本电脑。

    交谈蓦地结束,林霂依旧停留在最后一个问题,难以抽离。

    她旁观萧淮和美智子讨论工作事务,神色稍稍流露出怔忡,旋又回过神转开脸,眼睛一瞬不瞬地望向弦窗外无边无际的夜色。

    不一会儿,空勤走过来微笑着询问是否需要帮忙把座位放下铺成床。林霂看看时间,接近22点了。

    她摇头,轻声说:“不用,我坐着都能睡着。”

    她说这句话时,萧淮刚好在极短的时间内做完一个重要决策,不经意地侧目。

    他看见她点开平板电脑里的音乐列表,手指漫无目的地逡巡一遍,选了首音乐,戴上耳机,闭上双眼,准备入梦。

    由始至终,她神色淡然,不带任何情绪。

    头等舱越来越寂静,他能够听见她耳机里的声音,是他熟知的一首古典弦乐,创作于十八世纪,德文命名为《eine kleine nachtmusik》。

    意思是“一首小夜曲”。

    平淡的名字,并不平淡的旋律,短促华丽的八分颤音以及层层推进的快板回旋曲充满了明澈流丽的情绪。

    这不是一首适合睡前聆听的音乐。相反,越平静的心,越会被犹如甘泉飞涌的音符勾起藏匿在内心深处的情怀。

    不为人知的、也不愿为人所知的情怀。

    第5章 客套话

    飞机受气流影响不断地颠簸,林霂睡得极浅,半睡半醒之间又做梦了,梦见她的似水年华。

    男朋友前往德国留学,她泪眼婆娑地看着他走入安检口;他终于回国了,向她求婚,她开始筹备装修老洋房;她突发奇想,提议来一次说走就走的家庭旅行,父母同意了,他也同意了;他体贴地建议由他来开车,她却自告奋勇地坐上了驾驶位。

    大梦醒来,弦窗外的景象与梦里的美景融为了一体,云海翻腾,霞光万丈,柔和的金色光线照落在手背,冰凉的手指逐渐暖了起来。飞机已经进入德国领空,她却恍惚认为自己还在驾车翻山越岭。

    林霂从包包里翻出梳洗用品,抬头见到萧淮聚精会神地盯着笔记本,屏幕上显示着各种红红绿绿的数据,几条曲线呈现出震荡上扬的走势。

    他仿佛在过去的十几个小时里都处于工作状态,不眠不休,除去昨晚挤出一个多小时和她谈天。

    她悄悄起身去洗漱,避免打扰到他。

    片刻后林霂回到座位,萧淮仍在工作,没有注意到她曾经离开。

    不知不觉,飞机抵达巴伐利亚州的上空,开始降低飞行高度。萧淮完成了复杂的数据分析,关闭电脑。

    萧淮回眸看过来的刹那,林霂立即闭上眼。

    他敏锐地发现了她的小动作。不仅如此,他还注意到她的外貌也发生了一点改变。

    及腰的卷发被仔细梳理过,露出光洁的额和戴着珍珠耳钉的双耳,她补了点淡妆,眉目清秀,神态恬静端庄。

    萧淮静静地注视着林霂,她纤长浓密的眼睫轻轻颤动下,双眼倏然睁开。

    他在她之前开口说:“准备降落了,请扣好安全带。”

    林霂低头一看,还真忘记系安全带。难怪感觉一直被他盯着,竟是自己又粗心大意。

    她小声道谢,立即照办,抬头看到一位白人男子走过中间的过道,神色痛苦。

    白人男子走到末排,弯腰就座时身体不住地颤抖。

    林霂观察对方几秒,松开安全带站起来。

    她快步走过去与白人男子交流。对方说不出话,单单在摇头,突然间失控地将头狠撞向座位旁的桌板。

    事情发生得太突然,胆小的女乘客发出尖叫,两侧的乘客也惊慌失措地往一旁闪躲,头等舱内的气氛陡然变得混乱。

    林霂使出浑身力气端住白人男子的头部,阻止他继续自残。哪料男子一偏脸,张嘴咬住她的左手手腕,手腕佩戴的紫水晶手链随即被扯断。

    眼看他的臼齿就要咬在她的肌肤上,千钧一发间,一只修长有力的手及时地扼住男子的下颔骨。

    林霂的视线滞了下,从这只手往上移,落到了那颗弧面被打磨过的宝石袖扣上。

    是萧淮。

    林霂微一张嘴,未及说话,萧淮腾出另只手扣住她的左腕往外带,把她被咬破皮的手腕安全地撤了出来。

    掌心里凹凸不平的触感让萧淮以为她遭受了严重的伤害,可是他没有看见伤口,只看到一道非常明显的伤疤。

    疤痕横贯她的左腕,狭窄而深刻,绝对不可能是意外伤害造成。

    萧淮一怔。

    林霂没有留意到萧淮的神色,她的左腕被他握住,连忙用右手托住白人男子的后颈。

    男子频现阵挛性抽搐,越来越剧烈,整个人抖成筛糠,黄色的呕吐物从嘴里喷了出来,全部溅在她的大衣上。

    她却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

    一分多钟后,男子才停止强直阵挛。林霂把男子平放在过道上,垫高他的头部,看着他症状消失陷入昏睡,全身的力量才蓦地一松。

    萧淮伸出双手扶住她的肩膀,这时机组乘务员围过来,他不着痕迹地放开了她。

    林霂和病人都被带出头等舱。她向乘务人员解释飞机在下降的过程中产生压差,病人的脑部血压急速升高,导致癫痫发作。

    机长立刻和塔台联系,准备提前降落。

    林霂回到座位时,头等舱已经恢复了平静。

    美智子看到她回来,凑在萧淮耳边低语。她听不见美智子的原话,单听见萧淮用德语回答:“林小姐应该不是盲目热心。”

    林霂心中一暖,本来想对他说的客套感谢之辞,忽然觉得有点多余了。

    飞机很快降落在慕尼黑机场,地面医护人员迅速将病人抬走,头等舱的乘客也依次下机。

    林霂心爱的紫水晶手链被病人扯断,一百零八颗珠子散落在机舱内各个角落,只捡回来一条断裂的细绳。她捏着绳子犹豫了片刻,决定还是算了。

    萧淮下机时注意到她低着头走路,目光在地面上依依不舍地搜寻。他停下脚步,转头对空勤说了一句话,空勤立刻用广播请舱内的乘客们帮忙拾起座位下散落的紫水晶。

    人多力量大,乘客们很快集齐了大部分珠子。乘务人员也记下林霂的电话,表示一旦找回剩余的水晶珠,会立即联系她。

    失而复得,林霂的心情瞬间变得开朗。如果大衣没有被弄脏,如果不是只穿着打底线衫而被冻得直哆嗦,她的心情会更加愉快一点。

    她双手抱臂快步往前走,没想到在机场通道转弯处又遇见了萧淮,不禁讶异:“萧先生,你还没走?”

    萧淮点点头,脱下西服外套披在她的肩上。

    林霂本想拒绝,但实在冻得不行,脸都快要冻僵了。

    她拢了拢价值不菲的外套,鼻端嗅到了一股淡淡的独特的鸢尾花香味,那是属于他的气息。

    “萧先生,刚才你有没有受伤?”她的声音比平时轻细柔软,仰视他的那双眼睛受寒风吹拂故蒙了一层朦胧的雾色。

    萧淮看了她两三秒:“没有。”

    林霂暗自松口气。

    见她的脸色恢复些红润,萧淮伸出左手,掌心里是几颗晶莹剔透的紫水晶:“我捡到了几颗珠子,还给你。”

    林霂下意识地也伸左手,胳膊刚抬起来又收回,改用右手接过紫水晶,道了声“谢谢”。

    话音刚落,林霂觉得自己太不善言辞,除了这两个字别的场面话都不会说。

    她想了想,破天荒客套道:“萧先生,你什么时候有空?我请你吃晚餐聊表谢意。”

    以为萧淮会像拒绝关怡那样委婉地拒绝,结果出乎意料,“客气,我现在就有空。”

    林霂有点懵,她随口一说,不是当真的。

    她迅速找了个借口:“我得在一个小时之内赶到安娜酒店,否则预订的房间会被取消,要不改天?”

    萧淮不置可否,接过话题:“你入境过关至少需要30分钟,机场距离安娜酒店又有20分钟的车程,可能来不及准时抵达酒店。”

    林霂噎住。

    她无中生有,根本没有在意细节。

    “我的车就停在附近,可以送你去酒店。”萧淮看了看腕表,不疾不徐补充一句,“应该来得及,我们稍后再商量吃什么、去哪吃。”

    事情的发展完全超出预计,林霂瞅瞅他,仍不死心:“萧先生,我收入普通,万一让你纡尊降贵吃的简陋——”

    “林霂,我们是朋友,不必这么客气。”

    第6章 住一起

    两人暂时分开,走不同的通道入境。

    林霂在行李线迟迟没有等到行李,跑到柜台查询,得到一个晴天霹雳的消息:拉杆箱送错航班,运到了另一架飞往悉尼的飞机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