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雷德沉声说：“奈瑟狄丽，你不要再说了。大人，我想和她单独谈谈。”

    ☆、第83章

    只要对魅魔稍有了解，就知道她忽然在凡世出现,不可能真是因为“大人,我想死你啦”。不过,看她吞吞吐吐的模样，也许有着不能在大庭广众下说出来的隐秘。克雷德想单独和她谈谈,想必能够问出真正理由。

    苏眉笑了笑,说：“行啊,你们随便找地方谈吧。”

    奥斯仍然不知道为什么气氛尴尬，跑了过去，试图挡住窗中吹进来的寒风，这时连忙说：“哈根达斯大人，不如我们离开这个房间吧，这里好冷。”

    但是，克雷德已经和魅魔走了出去，不知道想去哪里私下交谈。他只好回到原来的座椅上,可怜巴巴地看着苏眉。苏眉再一次没了瞪他的力气，只望着霍里主教,郑重地说：“主教阁下，你要不要找把椅子坐坐。”

    霍里主教正和奥斯一样，死死盯着她。奥斯养成了四处跪舔的毛病，看人时，脸上总带着几分讨好。可主教脸色铁青，一副心脏病要犯了的模样。苏夜真怕他手捂胸口倒下去，正好又进来一个人，目击前深渊领主气死圣殿主教的谋杀现场。

    主教冷冷说：“我在想，也许是我的耳朵出了毛病。刚才那只魅魔说什么来着？你是深渊领主？”

    “你选择相信魅魔，还是相信我？”苏夜说。

    主教终于还是坚持不住，在另外一把软椅上坐了下来，胡子还在一抖一抖，看起来十分滑稽。他用最冰冷的语气说：“不知道为什么，我的理智和直觉都告诉我，应该相信魅魔。”

    “好吧，反正再瞒下去也没意思。我曾经是深渊领主。”苏夜纠正了一下时态，便干脆承认了。

    “……你果真策划过袭击凡世的行动？”

    “……有，那只是我离开深渊的障眼法。虽然结果不如人意，可我没有真正袭击的打算。”

    说话同时，苏夜伸手把手机链抓了下来，揉在手里。霍里主教见过飞行的手机链，但没看出那是不死生物巫妖，只以为是女法师喜欢的小玩意。如果这时巫妖觉得有必要显示一□份，让它自己开心开心，那主教就算没犯心脏病，也有可能脑溢血。

    在这种关头，苏夜柔弱无害的外表终于发挥了作用。如果她长成奥斯那样，主教绝对不会这么冷静，早就如临大敌了。

    他盯着她的样子就像兀鹰盯着猎物，但口气还算沉稳，“如果你们还想留下，就必须给我详细解释。想不到我有生之年，还能遇到出身深渊的人类。你们……我是说，你们、魅魔、还有邪兽鬼都来自同一个地方？”

    事情的变化真是让人措手不及。十分钟前，他们还悠闲地坐在壁炉前，吃刚出炉的点心，商量以后该怎么办，现在却要解释“我从哪里来”。不过就算不解释，苏眉也要等克雷德返回，便按照主教的要求，简单给他讲了讲逃出深渊的全过程。

    她隐瞒了很多细节，却已足够惊人。霍里主教的手终于从胡子上移到了胸口上，有种没办法承受这些事情的感觉。但他知道，苏眉再可疑，也算不上危险人物，所以并未让他们赶紧滚出城堡。

    苏眉快要说到结局的时候，外面又进来了一个人，正是和她已经混的很熟的博尔娜。博尔娜脸上满是疑惑不解，一进来，就对房间里的人说：“如果我没看错，城堡里有一只魅魔，而且是成长到一定程度，十分危险的大魅魔。她正和克雷德先生待在一起，这样不要紧吗？还是说你们都已经知道了？”

    霍里主教冷冷说：“我们都已经知道了。”

    苏眉问道：“他们在哪里说话？”

    “……走廊尽头的楼梯口那里？”

    “……”

    苏夜也有手捂胸口的冲动，可她不想马上又解释一遍，便说：“他们说完话就会回来，你不用担心魅魔。有克雷德在那里，她做不出什么坏事。”

    博尔娜满头雾水，本想请示主教，却见主教阁下神情肃穆，皱纹都比平常更加深刻，估计也在为这事烦心。她想了想，便不再多说，也留在这间客房中，同样无视了被打碎的窗户。

    房间陡然寂静无声，只有窗外风雪呼啸，还有奥斯咀嚼蛋糕的声音，气氛竟比魅魔没走时还古怪。霍里主教没有把苏眉身份嚷嚷出去的意思，也不理会博尔娜，自顾自地消化着新消息。

    巴赛林带着梅丽珊跑掉后，博尔娜一直心情郁郁，不太和人交谈。主教为了安慰她，说已经把这件事报给枢机主教，会尽快提升她的地位，补偿她这些年来获得的不公平待遇。然而，这种承诺并未收到什么效果。

    还好对博尔娜来说，梅丽珊死去并非彻头彻尾的坏事，同样是一种解脱。她郁闷了几天，便恢复正常工作能力，协助还活着的人清理废墟，追捕漏网之鱼。方才她听说主教来了苏眉这里，便跟过来，想要汇报追捕情况，结果路上撞见奈瑟狄丽，顿时整个人都身在梦中。

    她战斗风格和克雷德相似，为人也略有相同之处，能不说话就不说话，很少向别人解释什么。但她实在太惊讶，沉默了一会儿，便问：“为什么会有魅魔，你们的朋友吗？”

    “……克雷德的朋友。”苏眉回答道。

    博尔娜皱眉道：“虽然这不关我的事，但我仍然要问。难道从此以后，我们要接受与深渊生物正常来往的生活吗？半魔就算了，魅魔……还有你，奥斯，你哪是什么狗头人。我已经查过图谱，你就是深渊劣魔。”

    苏眉阴森森地说：“这有什么奇怪的，我们来自深渊。我敢打赌，你们一定做过很多调查，却找不到我们任何人在凡世存在的证据，也无法弄清楚我们的身份。现在已经没了隐瞒的理由，告诉你事实也没关系。”

    继霍里主教之后，博尔娜开始风中凌乱。由于她坐的离窗口最近，简直是真正意义上的风中凌乱。只因主教表现的很正常，并无激动之情，她也勉强按捺着脾气，没有当场跳起来。

    还没等她发表意见，质问为什么大家都这么平静，便见门口人影一闪。克雷德带着奈瑟狄丽，重新进了这间客房。

    包括埋头吃蛋糕的奥斯在内，所有人作出整齐划一的动作。他们齐齐扭过头，同时盯着这两个人，希望马上得到想要的答案。

    事实上，霍里主教不清楚自己想要什么答案。他作出圣殿主教应有的态度，却很清楚，把他带来的所有人，和此地原有的所有人加在一起，同样不是克雷德的对手。他意志再坚定，也不可能强逼苏眉作出决定。即使苏眉见身份泄露，从容离开，也不见得比留下更有好处。

    幸亏天降大风雪，广场上的人很少，多半留在房间中享受难得一见的闲暇。侯爵死后，由于要等堪莱亚王任命新领主，在这里工作的大部分仆役已被遣散，只留必要的人。因此城堡里同样空空荡荡，并未有人见到魅魔，不会引起大范围恐慌。

    出乎意料的是，奈瑟狄丽的笑容不再那么动人，反而带着气恼之情，不知在生什么气。克雷德犹豫几秒钟，径直向苏眉走了过来，开口道：“大人，我必须得离开了。”

    “……为什么？”

    “我要送她回去。”

    他的决定突如其来，把苏眉打的回不过神。克雷德仍在低头看着她，表情很正常，神态很正常，说话的语气也很正常。他那对熔金般的眼睛里，没有任何抱歉和不安，仿佛那决定再正常不过，无需对同伴表达歉意。

    苏眉想了想，问道：“那你还回来吗？”

    “当然。”

    这个词同样斩钉截铁，毫不犹豫。苏眉心里总算舒服了些，又问道：“大概需要多长时间？”

    “我不知道。”

    “……”

    手机链在她手里挣动着，似乎想要发表长篇大论。但苏眉死死按住它，于是它放弃了，继续听着这场令人无语的对话。苏眉按住巫妖之时，不由望向奈瑟狄丽，想从她那里看出端倪。但奈瑟狄丽根本不搭理她，似乎也在思考至关重要的问题。

    克雷德就像往常那样，前来请示她的意见，一如博尔娜请示霍里主教。如果她坚定拒绝，或者流露出为难态度，那么克雷德也许会留下。但说到底，她没有理由这么做。且不说她只是他的同伴，单说魅魔的危险程度，就不该容许她长留凡世。

    奥斯终于忘记了那盘蛋糕，哭喊道：“克雷德大人，您为什么忽然要走？奈瑟狄丽大人可以自己回去啊！反正又不是很难！”

    苏眉对他做了个“嘘”的手势，要他别反应过激，停下这生离死别的疯狂表现，然后又问：“活火熔狱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克雷德似乎有些为难，迅速回答了她：“我不方便说。”

    “也就是说，你不能告诉我原因，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那我和奥斯就留在这里，一直等着你？”

    博尔娜听出她语气中的不快，在椅子上挪动着，却不便插话。克雷德对此竟一无所觉，仍诚恳地说：“没错，大人，你们就在这里等我，我会尽快返回。不过如果情况不妙，我还得把奈瑟狄丽一起带回来。”

    “……说真的，你看太多小说了。”苏眉说。

    她不等克雷德疑惑发问，便很自然地说：“这样也好，毕竟强大的魅魔留在此地，将引起所有人的不安。国王特使来了之后，我们也没办法交代。如果你能确认她回归深渊，那最好不过。你们现在就走吗？”

    奈瑟狄丽忽地微笑道：“哈根达斯，你做领主的时候还算聪明，为何现在笨到这个地步？难道你当真认为，克雷德大人跟我一起走了，还会回到你身边？”

    苏眉摇摇头，正色说：“魅魔，你不要在这里挑战我的耐心。若真动了手，你未必是我的对手。回不回来是克雷德的决定，不是你的，也不是我的。你们可以走了。”

    霍里主教听到这里，担心地看了看她，见她并无其他举动，便站起身，低声说：“我带他们出去，要是被别人看到……”

    “不用这么麻烦，”克雷德说，“我们有我们的方法。”

    他最后向苏眉看了一眼，苏眉冲他一笑，并无任何不快的表示。但出于他说不出的原因，他心中总有些许不安，只好又确认了一次，沉声说：“我会尽快回来。”

    苏眉微微一笑，以安抚的语气说：“我相信你。”

    奈瑟狄丽走到克雷德身边，伸手握住他的手，柔声说：“我们走吧。”

    刹那间，两人身影在空气中闪动着，忽地消失了，正是发动传送术时产生的现象。克雷德对周围环境相当熟悉，而奈瑟狄丽既然能够成功找到他，估计也不会陌生。他们若商议好了前去什么地方，那么传送术确实要比别的手段方便。

    直至他们消失，苏眉才忽然想起一件事。她因克雷德的决定而惊讶，只关心他什么时候回来，竟忘了问他，奈瑟狄丽究竟怎么找过来的？

    若说她和克雷德之间有着特殊方法，那倒还好，最糟糕的是活火熔狱有追踪手段。那样一来，她恐怕就得做好准备，迎接某天从天而降，狂笑着挥舞战斧砍过来的图勒菲了。

    奥斯好像还不能接受克雷德离开的事实，呆站在一边，双眼已经饱含热泪。他的情绪其实纤细敏锐，与正常劣魔绝对不同，因此不适合在深渊生活。如今没了生活的压迫，他这项特质一天比一天明显，甚至还发展出了同情心，成了一只多愁善感的劣魔。

    可别说是他，就连置身事外的两个人类也觉得不可思议。霍里主教也还站着，愣愣看着他们消失的那个位置，问道：“他们就这么走了？”

    “别用凡世的规矩去推断深渊生物，”苏眉回答道，“你以为他们还会收拾包裹，雇辆马车吗？他们可不需要这么做。”

    主教深吸一口气，似在平复情绪，这才转过身来，正色说：“我还不至于如此无知。但是小姐，克雷德和你一向是同伴，就这么走了，你没关系吗？”

    他这人确实天生好心，之前还因为苏眉的深渊领主身份，对她颇为忌惮，这时总觉得她被同伴抛弃，忌惮情绪立即转化为同情，又开始称她为“小姐”。他这么问，博尔娜也感觉苏眉极为在意这事，顿时关心地看了过来。

    苏眉笑道：“为什么你们都露出这种表情？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那只魅魔是真正的魅魔，即便在深渊中，地位也不低，相信你们不可能接受她的存在，而我也不能。克雷德一向说话算话，说会带她回去，就会带她回去，说会回来，那就会回来。我又有什么关系？”

    然后她又叹了口气，悠然道：“我和魅魔勉强算是旧相识，如果克雷德不送，那我必须要送，接受她和我们同行。你们想想，那时又是什么样子？”

    她既然这么说了，又表现的十分豁达，别人自然不好多说。可霍里主教和博尔娜都年纪不轻了，足以想到未来的许多种可能。克雷德说过尽快返回，却没说什么时候，更没说返回之后，会继续与苏眉等人同行。

    深渊生物的生命大多十分漫长，哪怕他十年后回来，也可以说自己履行了诺言。何况，以人类的标准来看，奈瑟狄丽的确艳丽惊人，说不定会再次迷惑克雷德，让他永远留在深渊中，再也不打回到凡世的念头。

    这是他们的隐秘想法，其实也是苏眉的。她换了间房间住，一整个下午都在翻阅地图集，阅读地图上的标注，尽量不去想最坏的情况。在她看来，同伴的离去就和借钱一样。无论借钱给谁，都要做好永远拿不回来的准备。无论多么可靠的人离去，都要做好他永远不再现身的准备。

    她很好地控制了自身情绪，但巫妖和奥斯和她实在太熟，明白她什么时候高兴，什么时候郁闷。她不开心，他们也很难开心的起来。奥斯始终眼泪汪汪，化悲伤为食欲，无限制地吞着点心，动不动哀哀说一句“克雷德大人什么时候回来”。巫妖花费大量时间飞舞，负责让狗头闭嘴，并不停逗引苏眉和它说话。

    天色终于黑了下来，雪还没有停，眼见已经是贵族吃晚餐的时间。现在城堡由事务官接管，规矩非常松懈，去大厅吃饭也可以，自己在房间里吃饭也可以。苏眉身份非同一般，每天都有女仆负责送来饭菜，还有奥斯最喜欢的点心。

    这时，巫妖见女仆依照往常的时间敲门，将面包、汤、肉排之类的东西摆在桌子上，又退了出去，便像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飞到浓汤正上方，说：“喂。”

    “啊？叫我干什么，”苏眉不明所以地抬起头，“你今天突然想吃东西了吗？”

    巫妖立刻从汤罐上面飞开，用很严肃的语气说：“我们离开这里吧，去我的法塔。”

    ☆、第84章

    苏眉微觉诧异，淡淡道：“你今天下午还说要留在这里。”

    巫妖又哼了几声,飞到装面包的银盘上面,才严肃地说：“这是因为,我不想让傻大个拿到我法塔里的宝藏。”

    “……我说你究竟几岁了？”

    巫妖受到如此之大的侮辱，居然没有生气,只在餐桌附近上下飞舞着。它的声音起初有些犹豫,但越说越坚定,似乎真的下定了决心，然后高傲地说：“伟大的海恩哈姆大人从来不欠人情。”

    “我深切地怀疑这一点。”

    巫妖怒道：“你先等我说完！你既然打算继续帮我的忙，那我也不能让你吃亏。寻找神眼花了我不少家底，但法塔中仍然有很多珍贵的物品。你去那里挑几件，作为我对你的奖赏。而且，你可以挑件新的法袍，把匿影之袍还给我！”

    奥斯最近就像一个无底洞，吃的愈发多了。苏眉总觉得,如果自己尚未恢复挣钱能力，可能供不起他这种凶狠的吃法。然而,克雷德走后，奥斯始终热泪盈眶，好像他才是被半魔抛弃的主体，连饭量都少了许多。这时他已经主动坐到了餐桌旁边，却没开始吃东西，只愣愣看着巫妖。

    抛却对匿影之袍的执念不论，巫妖的提议并不坏。但它用法塔宝藏勾引她，就像一只拿龙窟财宝做诱饵，让屠龙英雄上当的恶龙。结合它平时的为人处事，苏眉不得不怀疑，这家伙一看克雷德离去，就认为出现可乘之机，想要在自己的地盘作威作福，夺取它自以为的，她欠他的东西。

    不过，她只想了几分钟，就对这个想法产生怀疑。她能看出，巫妖确实没恢复施法能力。在这种情况下，它能否成功暗算她，能否成功夺取神眼，全都很难说。

    就算法塔是龙潭虎穴，难道还会比莎婕娜的石殿更危险？

    苏眉瞟着巫妖，巫妖也正在瞟着她。它的感情比较外露，做事也比较奔放，从不介意讽刺打击他人。即使只是一个头骨，也能让苏眉精准判断它的情绪。

    她无理由地感觉到，它正在忐忑不安，又抱有很大的期待。尽管克雷德刚离凯，它就这么做，着实令人怀疑。但苏眉很想知道，一个没了施法能力的头骨又能做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