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节
“理他做什么,没事。”见她面露不耐,华鸢反倒笑了出来,也未理会那不远处的少年,便揽过她准备回平康坊。
只可惜两人的转身便走并未让那少年退缩。当他们回到道观时,少年人也出现在了院门口,然后对着引商自报了姓名,“我叫姬敏。”
引商警惕的看了他一眼,不知他是何来意。
而姬敏却不再说话了,抬腿便想跟着他们一起走进小院。华鸢的眉头终于蹙了起来,不等对方将腿迈进门槛,便沉声道,“出去。”
话音未落,门上贴着的那张门画突然绽出道道金光,将正欲进门的姬敏足足推出十几丈远。
令人颇觉意外的是,姬敏竟然未恼,站稳了身子之后便遥遥望向了门内的他们,笑意渐渐敛去,眼中是叫人看不懂的意味深长。
直到傍晚时,引商还觉得那神情诡异得让人心生不安。可是华鸢却不以为然,告诉她,“我的辈分高,同辈里却排在最末,他是我唯一的师弟,向来不安分,胡闹惯了。”
这话终于把引商给逗笑了,她真是做梦都想不到,姜华鸢还有说别人胡闹的这一天。
可是笑着笑着,她便忍不住捂住了隐隐作痛的脑袋,“我有些累。”
卫瑕刚刚离去,又得知了殷子夕的消息,她现在实在是无法分心去想别的事情,再加上一夜未曾合眼,回到家中时自然会觉得疲惫不堪。
“睡吧。”他看了看天色,也有些担心她的身子。
自从那次染了风寒之后,她似乎就落下了病根,时不时的咳嗽几声,身子也比之前弱了许多。
“嗯。”引商顺从的点点头,走到床榻边躺下后却又忽然伸出手扯住了他,“你别走。”
她实在是有些累了,又有些不安,生怕身边空无一人。
与往日不同,眼下华鸢也没了说笑的兴致,不过是伴她一起躺下,看着她放下心来闭上眼睛,这才挥手将烛灯熄灭。
这一觉只睡了三个时辰。
三更时,引商从梦中惊醒,眼见着天色仍是一片昏暗,这才再次躺了下去。只是夜半醒来后再想睡下去实在太难,她在床上辗转反侧,既不想起刚刚的噩梦,也无法迫使自己闭上眼睛继续睡下去,最后只能拿手指头戳了戳身边的人,“我知道你没睡。”
华鸢这才慢慢睁开了眼睛。他原本以为她会自己苦思冥想一会儿,还想着自己不要打扰她,却没想到她竟来主动与他说话。
可是当她说完这句话之后,两人却都不约而同的沉默了一瞬。
静谧中,还是引商先开了口,“你最伤心的一次,是因为什么事?”
“伤心?”华鸢回想了许久,最后摇摇头,“伤心说不上,不如说是不甘心。”
“不甘心什么?”
“功败垂成,忍辱退让。”说话时,他的声音里竟然还带着几分笑意,倒让人分辨不出他是不是真的心有不甘。
引商捏紧了手里的被子,半天才说,“可我不知道我最伤心的事哪一件。”
每一次当她以为自己已经足够悲伤的时候,就会再发生许多伤心之事,渐渐地,让她连眼泪都流不出了。
“不会再有别的伤心事了。”他将手攥住了她的,话语中带着不容置疑,“至少,我绝不会再离开。”
纠缠至今,他们之间的情意说不上有多少。可是引商心知肚明,再让她赶他离开,她无论如何也做不到了。甚至,她有些害怕他的离去。
她不知道自己怎样才能心安。
“还能像最初那样吗?”她喃喃道。
几年前,他们还住在那间破破烂烂的道观里,每日忧心的是柴米油盐,日子过得虽然艰难,可却毫无烦恼之事。
而如今,一切都变了。
“只要你想。”他似是也想叹息一声,可是话才说出口,便见身侧的女子忽然扭过身子看向他。
“你到底长成什么样子?我能不能看一看?”这些年过去,他都是以别人的面容来面对她。虽说她早已习惯,可是心里还是有些想看一看他真正的模样。
华鸢只迟疑了一瞬,便以手指在额上一点。
借着月光,她看清了面前这个人真正的相貌。
没了眼底那颗红痣,果然是他自称姜西渡时的那张脸。若单论长相,不过平平无奇,毫无出众之处,可却偏偏带着三分乖巧,将这张再普通不过的相貌带出了点清秀文雅。
这张脸莫说是与苏雅、谢瑶等人比了,就算是在街上随便抓来一个书生与他比一比,他怕是也比不过对方好看。
可是偏偏就是这走进人群便再也找不出的平凡,倒让引商颇有兴致的盯了许久,“你不喜欢自己这个样子吗?我倒是挺喜欢的。”
她若是偏爱美人的话,怕是早就对花渡等人动心了。
而华鸢未答,只是将脸扭向了另一边不再看她。她起了玩闹之心,偏要把他的脑袋掰回来,一来二去,两人的脸几乎贴在了一起。
她终于放下了手,可在指尖滑过他的肩膀时,却又倏地抓住了他的衣衫,将他扯向了自己,“你在害怕什么?”
她不想察觉,却偏偏察觉出了他心中的不安。
今夜辗转难寐的又何止她一个?
而这一次,回答她的是一声闷哼。这声响是她自己发出来的,还来不及出口便噎回了喉咙里。
许是因为近日天凉,她只觉得眼前这个男人的身上也带了丝阴寒之气,冰冰凉凉的,触碰到她时让她忍不住一颤。
“为什么回不去?只要你想,我们便像最初那样。”他的嘴唇几乎未离开过她的,说话时也有些含糊不清,可是引商还是听懂了。
她不由轻笑,想要推开他的手却用不上力气,“最初那时,你会如此……”
如此什么呢?她也不知道。
我们怎能回到最初?
☆、第163章
第一百六十三章玉京金阙(2)
姜引生前并不叫“姜引”这个名字。
在玉虚宫里,他们这些生前是肉体凡胎,死后才拜入师门的弟子都要改一个新的名字,意在改头换面,从此潜心修炼,再不提生前过往。而她那个刚刚来到昆仑山的堂弟,也被师父取了个新的名字——姜渡。
单名一个渡字,意为由此到彼,渡过百苦。
至于那“西渡”二字,最开始不过是他的别号,后来被叫得多了,也就代替了名字。
而与他几乎是同时拜入师门的小嫡子本姓姬,新改的名字唤作姬敏。这个“敏”字取得极妙,正应了这曾经的轩辕族大酋长自小聪敏过人。
在此之前,姜引并非没有担心过这两人还记得生前结过的恩怨。不过很快,她便发现对方不会让自己失望。
曾经纵横天下的霸主自然不会是糊涂人,既然已经拜入昆仑山走上修仙封神之途,便心知前生后世的不同。在这苍茫三界之中,小小部落间的争斗又算得了什么?踏上昆仑山的那一瞬起,生前种种已尽皆抛在了脑后,从此他们只是玉虚宫的姜西渡与姬敏,再不提过往因缘。
因着姜引对师父的苦求,最终姜西渡没有拜在她的门下,而是成了她的师弟,连带着姬敏也沾了光,这两人分别成了她的七师弟和八师弟。
姜引很喜欢姬敏这样的聪明人。遍寻天下,怕是也寻不出比这个小师弟心境更洒脱的人了。明明生前野心勃勃,潜心修炼之后却干脆利落的斩断了俗世杂念,看淡了权势名利,不求法力无边名震八荒,每日都过得潇洒快活。
相比之下,姜西渡却较生前沉默寡言了许多。
他乖巧得简直不像话,性子太过温顺,以至于玉虚宫里人人都知道这个七师兄最好欺负。而也正是因为如此,师父有一段时间特别偏爱这个七徒弟,不为别的,只因为看惯了那些离经叛道的混账东西后,好不容易才遇到这么一个听话又老实的。
姜引与姬敏走得近,闲来无事时便喜欢同这个小师弟一起躲起来偷偷的去看七师弟练剑。
对此,姬敏觉得很是可笑,“你若是欢喜他,便去告诉他,何苦如此?”
身为玉虚宫的大师姐,姜引在昆仑山威信极高,平日里若是肯对着哪个师弟师侄笑一笑,都会让那人受宠若惊。再加上此处门规极严,师祖虽护短,却绝不会由着门下弟子做出些忤逆师长的事情来,宫内上上下下数不清的门人弟子都得看着几个师姐师兄的脸色过活。
换句话说,姜引就算是无缘无故的打骂姜西渡几句,姜西渡也得老老实实的受着。
有什么便说什么就是了。何苦这样遥遥望着对方不肯接近?
“而且,”姬敏纳闷得几乎要抓心挠腮了,“我实在是想不通了,你到底瞧上他什么了?”
这个问题,自打拜进师门起,他就问了身边的女子不下百遍。
“瞧上就瞧上了呗,哪有为什么?”姜引向来不耐烦去解释自己对七师弟的心思。
在她看来,旁人都不是她,怎能明白她心里那份情意。若要细说说对方有什么好的,她也说不出,可在看到对方第一眼的时候,便已心知自己绝不会收对方为徒。
玉虚宫这一门的门规极严,若师徒之间有了私情,天理不容,必然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怕是真的被迷了心神吧,才不过一眼罢了,她便已想到了这许许多多。
又一日,当姬敏再次问她,“你打算什么时候告诉他?”时,姜引在眨眼间便下定了决心,跃跃欲试道,“现在就说又有何妨?”
这下子,反倒轮到一直怂恿她的姬敏慌了,他实在是想拦一拦她,劝她先与七师兄混熟再说。
人家都拜入师门这么久了,她却一直躲在一旁偷偷看着对方,不肯与其亲近,这样冒冒然去说自己的心意,能成吗?
这个时候的姬敏显然只在担心师姐会不会成功,却怎么也想不到师姐到底会说些什么。
“七师弟。”来到那人身前站定之后,姜引拨弄了一下耳边的发丝,笑盈盈的问道,“我想与你说些事情,不知你何时能闲下来?”
坐在树下的姜西渡瞥了一眼手中竹简,最后还是选择先看向面前的女子,“您现在说吧。”
“成。”姜引大喇喇的往他身边一坐,清了清嗓子,然后认真说道,“我有十三剑举世难寻的神器,还有精进修为的仙丹和密不外传的法术,算上后山那些珍奇异兽,这些加在一起,你想要哪一样,我都可以送你。只是……你得拿点什么跟我来交换。”
“拿……拿什么?”姜西渡心知自己没有任何东西足以与大师姐交换她那些宝物。
而对方回答得分外爽快,“拿你自己。”说完,看他一脸茫然的样子,又笑了笑,低声在他耳畔说道,“若这些不够,不如你说,多少宝物才足够换你……”
不论褒贬之意,姜引也算是个奇人。她性子急又有几分固执和古怪,有些事不去做便罢了,一旦做了便叫人觉得惊心动魄。
若是换做旁人突然听到这些话,定是要吓得夺路而逃,可是姜西渡却波澜不惊的打断了她的话,“多久?”
他问她,她要换他多久?
最终,姜引只以院中古树上的一片叶子换来了一次夜中密会。
这件事若是叫姬敏知道了,定会瞠目结舌的说这两人怪不得是一家人。一个不过是信口胡说,一个竟当真敢应下。
是夜,姜引在自己住处的房门前惊喜的看到了姜西渡的身影。
白日里,她那样说的时候其实也带着几分心虚,谁知这个年轻人竟真的应了下来,而且如约前来。
她忍不住问道,“你怎么不问我为何会说出那样冒犯的话?”
而姜西渡只是直视着她的目光,轻声说道,“那您又为何总是在远处看着我呢?自我走上昆仑山的那一日起,直至如今。”
他们曾是一家人,虽然生前不甚熟悉,可是骨子里流着的血都是一样的。
一样的胆大妄为,无论到了何时都敢于正视心中的情意。
姜引险些忘了,当日她站在天阶上向下望去,山下的人又何尝不是将目光落在了她的身上。
*
翌日醒来时,已是正午。
引商从被子里伸出一只手来抓了抓早已散落的发丝,心里哀叹着自己不该这样成日游手好闲。之前同卫瑕说好了的,无论发生什么事,日子还是要如常过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