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节
道观回不去,他是在郡王府睡了三天。李瑾将这间小院借给他们,无非是看在那一箭的面子上,但也绝不想与他们再有什么牵扯,整整三天也没派人揪他们过去仔细盘问。
卫瑕从来不进郡王府的大门,天灵还要守着道观,华鸢不见踪影。无人打扰的三天,引商是和花渡单独度过的。三天下来,她已经平静了许多,花渡最后记着的却还是阿凉离开的场面。
听他问起这个,引商犹豫了片刻,还是将华鸢的事情全都如实的说了出来。
其实她想问他,华鸢说的这些到底是不是真的?但是看花渡那一脸震惊和困惑的神情,她便知道他想说什么了。
他踌躇着该怎样开口,最后还是直言道,“其实我从未见过崔判官。”
他们这些枉死城里出来的阴差,虽然肩负的是镇守阳间的重任,但对于阴曹地府里那些真正的阴差鬼吏们而言,他们只是地狱里最低下的存在,命比蝼蚁,还不及那些在地狱里受苦的亡魂们。好歹那些亡魂在受完了刑罚之后,照样会去转世投胎又一辈子。而他们这些枉死城出来的阴差,往往都是因为申冤无门,恨怨难消,只有选择忘却一切来换取一无所知的安宁,而代价就是永世不得超生。
他这样的阴差,还没有见崔判官的权力,也无法干涉阴间的决定,或是违逆阴间的规矩。
“可是你见过酆都大帝。”引商在旁边小声说了一句。
花渡微怔,须臾才反应过来,脑中又闪过了那日在石馆里见到的身影。
“我没有见过他的真面目。”他喃喃道。
“什么?”引商没听清。
花渡摇摇头,“没事。”
引商其实还想与他说说阿凉的事情。虽说这事已经了结了,但她偏偏有些固执,也不知怎的,她仍不相信阿凉与他们二人毫无关系。
可是,现在多说也是徒增怅惘而已。
两人并排坐在石阶上,各有各的心事,最后打破沉默的是隔壁摔东西的声响。那声响极大,然后又是断断续续的争吵声,引商竖着耳朵听了一会儿,隐约听到了“你疯了吗……”这样的话语。
没多时,金吾卫的长史慢悠悠踱步过来,“郡王让我告诉你们一声,你们住得有些久了。”
这就是明摆着在赶他们走了,引商不是那种没眼色的人,连忙顺势说了句,“这几日麻烦您了,多谢郡王收留,我们也该回道观了。”
说着,便躬了躬身,转身回屋去拿行李。他们的行李不多,只有花渡那把已经被利箭射穿的红伞。她拿了伞出来,正要拽花渡离开的时候,又听隔壁传来一声巨响,这次显然是谁不小心撞上墙柱的声音。长史听了也是脸色一变,没心思再理他们两个,转身便回了内院。
引商这三日都心神不宁的,平日里也很少出院子,对郡王府内发生的事情一概不知,还是在拉着花渡离开的时候才从府内侍从的口中听到了“王妃”的字眼。
无论他们说的是哪个王妃,这都是李瑾的家事,引商没有多听,尽快离开了这个是非地。
只是两人前脚刚迈出郡王府的大门,后脚李瑾就亲自追了出来。他自然不是改了主意想挽留他们,只是拿出了一张凭帖塞给引商,“我手里只有这些了,拿去给卫瑕。”
李瑾唤卫瑕,永远是直呼其名或是干脆“卫三”“卫三”这样叫,从不唤对方的表字。引商本以为他是故意如此,但是有一日却听赵漓说,其实郡王正是姓李名瑾,字子瑜,取自《楚辞.九章》;“握瑾怀瑜兮,穷不知所示”
卫瑕的表字也是一个瑜字,这到底是不是卫钰故意为之,只有他们自己心里清楚。
接过凭帖时,引商低头瞄了一眼,上面是整整十万钱。
李瑾这样的郡王,身上不过担着一个左金吾卫大将军的官职,自然与杨家比不了。他说他身上仅有这些了,也就是真的拿不出更多了。
这是给卫瑕的东西,引商无法做主,只能先默默收下。
趁她往怀里塞钱的时候,李瑾又面无表情的说了一句,“你们那间道观,还是别住了为好。”
虽然没说理由,不过听他这语气,也像是在担心卫瑕身子弱,住不了那简陋的屋子。
引商决定回去的时候把这句话也转告卫瑕一声。
离开的路上,两人再次被拦住是因为白雪茫茫中手里拎着的红伞太过乍眼。自称是源伊澄府上侍从的人一眼就瞥见了他们,然后匆匆跑来双手捧了样东西给她。
“先生说,这是上次承诺过的报酬。”
那又是一张凭帖。
整整五十万钱。
引商仔细回忆了半天,才想到上次源伊澄许下的承诺。他似乎说过,如果他能亲眼见到酆都大帝,便送他们五十万钱用来买宅子。
那现在这是……
接过凭帖的时候,引商心下一惊,难不成他真的见到酆都大帝了?
那个阴阳师古古怪怪的,又心高气傲,不过引商曾听青玄先生说过,源伊澄身上的真本事露了还不足三成,唯一能勾起他兴致的似乎也就只有九州的神鬼传说了。
若他当真如愿以偿,爽快拿出五十万钱来也不是怪事。
这一路走回去,引商手里已经多了六十万钱,再加上卫瑕自己的那二十万,总共也有八十万钱了,虽说还不够买平康坊那间宅院,但在长安城繁华的街坊买一座大宅已经足够。
接下来就是说服卫瑕,让他凭心意再去挑个地方。还有问问华鸢,酆都大帝是怎么一回事?他与源伊澄在私底下到底有多少来往?
也不知道他会不会说……
正想着,她手里突然一空,那把红伞竟然凭空消失了。引商怔了一怔,扭头便想问花渡怎么回事,结果刚扭过头,便见花渡也不知何时没了踪影。
他是阴差,她不过是凡人,纵使再怎么惊诧,见了此景,也只能傻傻的愣在原地,想破了脑袋也没想出来这是出什么事了。
几乎是在她发现花渡消失的瞬间,不远处城楼上便多了一个身影。见她久久站在雪中未动,高墙上的人不由咂咂嘴,一个纵身便轻轻跃了下来站到她面前。
“宋……引小娘子,许久未见啊。”范无救肩上扛着一大捆卷宗,侧着头对她笑笑。
一见他,引商就忍不住后退了几步,警惕的打量他几眼,没说话。
她后退几步,范无救便上前几步,把肩上扛着的东西从左肩换到右肩,头也歪到另一边对她说话,“躲什么,那个阴差一时半会回不来了,这长安城现在还是我的地盘。”
“为什么?”未等他话音落下,她已经急不可待的问出口。
范无救忍不住撇撇嘴,“又惹事了。”
看他的表情,似乎也不打算解释给她听。引商的目光忍不住从他的身上挪到那一大捆卷宗上,虽说这样看去很难看清上面的字,不过隐约还能看见“枉死狱”这三个字。
“别看了。”范无救一侧身,挡住了她的目光,“这上面可没有你想看的人。”
说完,又像是怕她听不懂一样,多说了一句,“成为阴差之后,生平过往一概会被抹掉,除非是自己想起来,否则再也找不回来。”
引商听花渡说过这个,不过她还是不死心,“当真?”
“当真。”范无救刚想点点头,不过抬眸一看她那质疑的眼神,心里也有点发虚。
引商一眼就看出他心中还在想着别的,连忙上前几步继续问道,“你知道是不是?”
“我……”范无救其实有几百个借口能避开这事不谈,不过在开口后瞬间就改了主意。
他突然咧了咧嘴,然后弯身凑近她,“生平过往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他为什么会成为阴差。”
枉死城中的人,主动选择成为阴差的都是因为难消怨恨,亦或是永远也等不到害死自己的人受到应有的惩罚,绝望之下自然宁愿忘却这一切。
花渡是后者。
“因为……害他枉死的人,正是北阴酆都大帝。”
*
卫瑕在道观里等了许久也没等到引商和回来,他腿脚不便,便让天灵出门去看看。
待到天灵的身影走远,他正要关上大门回屋里等着的时候,“啪!”的一声,一面镜子突然从半空中掉了下来,刚刚好落在他面前。
卫瑕垂眸瞥了一眼,未等捡起来细看便觉得这东西有些眼熟,再一细想,便恍然惊觉这是引商身上那面能看到前生今世的镜子。
可就在他准备蹲下身将其捡起的时候,一双小手也从他的背后环住了他的脖子,那声音相当的稚嫩,又有些耳熟。
“这些东西,我只给你看。”
卫瑕面上的神情始终未变,微微侧眸看去,看到的是阿凉那张笑脸。她始终都是笑着的,但是眼眸中却没有多少笑意。
卫瑕忍不住又瞥了一眼地上的镜子,最后发现镜面已从一片模糊逐渐变得清明起来,那似乎是遥远的过去……东晋年间?
纵使院内风雪未停,一大一小两人就这样站在院子里将镜中的景象从头到尾尽皆看完。
卫瑕久久没有说出话来。
阿凉则对他眨眨眼,“你知道我为什么只给你看吗?因为你身边全都是坏人。”
你身边,全都是坏人。
☆、第72章
初春,乍暖还寒时。
“娘子早些歇息吧,明日还要出门呢。”
永宁坊一处宅邸中,婢女阿如熄了烛灯,掩好房门后才转身离开。府上的小娘子薛翘今年才刚刚及笄,晚上睡觉的时候却总是不愿婢女在外间陪伴,如果有人擅自留下,她便会大发脾气。久而久之,一到安寝的时间,婢女们便会在服侍她入睡后匆匆离去。
这一日也是如此。
夜色渐深,屋子里的烛灯已经熄了,只有那微凉的月光隐隐约约从窗子里透过来。
薛翘披了件斗篷从床榻上走下来,她踩着洒在地上那一片银白月色上,一步步走至窗边,以防声响太大惊动他人,她几乎是屏住了气息,然后轻轻掀开了窗子的一角。
初春时,夜半风凉不逊冬日,窗子刚开掀开一个缝隙,冷风便“飕飕”的灌了进来,吹得她一个激灵,忍不住倒吸了一口气。
可是即便如此,她还是裹紧了身上的披风,遥遥望向窗外的景色,院子、围墙、夜空……现在这个时辰,到处都是静悄悄的,偶尔才能听到远处传来的几声锣响。
半刻过去了,薛翘两边脸颊已经冻得通红,她忍不住伸出手捂住隐隐作痛的耳朵,眼睛却还在四处张望着,希望能看到那个期盼了一整日的身影。
一刻过去了,外面的景色还是原来的景色,未有分毫改变。薛翘以斗篷掩面,暗暗打了好几个喷嚏,已然冻得有些发抖了。
今晚,那人应该不会来了……她暗暗想着,心底虽是失望,却也无可奈何,只得伸出手想将窗子落下,末了还不死心的又从缝隙间偷看了一眼,直到不知哪里传来了一声猫叫,才惊得她松开手,窗户重重阖上时发出“珰”的一声响。
薛翘提心吊胆的坐在窗边,待听到外间没有婢女的脚步声传来,这才松了一口气,起身朝着床榻走去。
屋子里有些昏暗,走至床前的时候,她看也未看床铺一眼便坐在了床边,心里左想右想还是有些气,不由自言自语道,“就会拿些谎话来哄人……”
“谁哄你了。”
她话音刚落,空荡荡的房间里便突然多出了另一个声音。那明明是个男子的声音,却带着几分女子的媚气,再正经说话时也像是带着笑一样。
薛翘先是一惊,紧接着便掩不住脸上的喜悦了,她循着声音向自己身后望去,便见床榻上不知何时突然多出了一个身影。那是个年轻男子,他懒洋洋的卧在床铺上,身上只罩了件宽大的袍子,袒露着大半胸膛,只有披散在身上的长发略微挡住了那些见不得人的地方。见薛翘转过身来,他掩唇笑了笑,然后便略微直起身子,须臾间双臂已经攀上了少女的身子。
“我几时哄过你?你倒是说给我听呀。”
他的一双手冰冰凉凉的,顺着衣襟探进去的时候,薛翘整个身子都忍不住微微颤抖,她试图抓住胸前的那双手,却反被他的手握住。
“可是想我了?”他抓着她的手一点点向下探去,划过那滑腻白皙的肌肤,渐渐探进那温热之处。任少女如何低/吟,他手上的动作始终未停,两人的手指绕在一起在那处转着弯打着圈,轻轻一勾便是一声喘息。
薛翘倚在他的怀里,伸长了脖颈凑近他的耳畔,“谁知你是哪里来的妖精,妖……啊……最会,骗人……”
之后的话语便淹没在衣衫相蹭的窸窸窣窣声中。
及至报晓的鼓声响起,薛翘才勉强睁开了眼睛,她伸手摸了摸身侧,不出所料的摸到了微凉的床铺。
又走了。
“娘子。”阿如的声音在外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