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9节
……
十月二十四日,下午十四时零十八分。
小巷破屋。
小屋的门是虚掩着的,在得到屋内主人的许可之后,罗飞和慕剑云自己推开门走了进去。
此刻正是一天中日照最强烈,气温最高的午后时分,然而踏入这间小屋,两人却感觉到一种来自于异世界般的昏暗与阴冷,他们甚至需要调整一段时间之后,视力才能适应屋内的环境。
黄少平正在屋内打理一堆捡拾回来的垃圾。他将空的饮料瓶一一踩扁,然后打扎在一起,这样在前往废品回购站的时候,便可以尽量多携带一些“货物”。
这些对常人来说非常轻易的工作却给黄少平带来了不小的难度,因为他的手,他的脚,乃至他的周身几乎都没有一处完整的地方。他的动作如此缓慢,与那些废品相比,他自己倒更像是一个“废物”;但他的态度又如此认真,当扎完一件成品之后,他会咧开半片嘴唇,露出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罗飞和慕剑云知道:这个可怜的人在半辈子的时间内,都是靠这样的行为来维持自己的生计。
这就是他的生活。罗飞目光中充满了怜悯:十八年前,当这个人还是一个小伙子的时候,他来到这座城市以捡废品为生,但在他心中一定也充满了梦想,他会期盼改变自己的生活。可是那场爆炸却让他的梦想永远地凝固了,十八年过去了,他还在捡着垃圾,苟延残生。
他的苦痛甚至超出了爆炸中的死难者,他是最应该痛恨那场爆炸的人。
可是,他为什么要撒谎,那天他到底看到了什么?他又在隐瞒着什么?带着这样的疑问,罗飞坐在了黄少平的对面,他的目光紧紧地盯在了那张令人难以猝睹的脸上。
黄少平停下了手中的工作,嘶哑地打了招呼:“你们又来了……”然后他又转头看向尚站在门口的慕剑云,“你把灯打开吧,开关就在你手边。”
慕剑云拉动灯线,灯光让屋子多少添了些生气。
“我一个人不舍得用电……有客人来了,才会开灯。”黄少平黯然解释着,带着些许羞愧。
慕剑云心中一酸,暗暗摇着头:怀疑这样一个人会和案件有牵连……简直有些残忍。
她的同伴却不这么想。
“你为什么撒谎?”罗飞突然开口,单刀直入地问道。
“什么?”黄少平漠然地看着罗飞,他脸上的肌肉早已损伤了大部,几乎显不出任何表情来。
“你撒谎了!”罗飞的语气不容置疑,“十八年前,你说看到了那个女人通过对讲机与我交谈,并且能说出我们交谈的内容。可我现在知道,那场交谈根本就发生在爆炸之后,那个时候,你应该已经重伤垂危,怎么还能知道此后两分钟内发生的事情?所以你撒谎了,你必须老老实实地告诉我,你是怎么知道后来交谈的内容,又为什么要欺骗警方?”
黄少平愣愣地看着罗飞,他似乎被对方的态度吓到了,又似乎根本就不明白对方在说什么。
“你为什么要欺骗警方?!”深陷血案与情感的多重困惑之中,罗飞实在无法再冷静了,他的声音大得有些吓人,随即他自己意识到有些失态,换上一种诚恳且缓和的语气补充道,“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请你告诉我。”
黄少平仍然瞪眼看着罗飞,似乎还没缓过神来。
慕剑云轻叹一声。这样一个可怜的人能藏着什么秘密呢?她甚至觉得罗飞有些太欺负人了。
可是片刻之后,她的这个想法便被彻底颠覆。因为黄少平正从喉管里痛苦地挤出这几个字来:“是的……我撒谎了。”
慕剑云露出惊讶的表情。罗飞则长长地吁了口气——对方既然已经松口,那说明已经放弃了抵抗,真相也许就在眼前!
“好了,你说实话,爆炸前到底是什么情况?”随着罗飞的问话,慕剑云也往前凑了两步,同时把耳朵竖了起来。
然而黄少平却只是木然地回了句:“我不知道。”
“不知道?”罗飞冷笑了一声,显然无法接受这样的答案。
“我刚走进那个厂子,什么都还没看见,突然就爆炸了。所以当时的情况,我根本就不知道。”黄少平翻动嘴唇解释着。
“你还在撒谎!”罗飞步步紧逼,“如果是这样,你怎么会知道我和孟芸之间的谈话内容?”
黄少平发出“哧”的一声,像是在笑,然后他居然说:“是你告诉我的。”
这种荒谬的话语反而让罗飞愣住了,他用不可思议的眼神看着对方。
“我在医院醒过来以后,郑警官接连几天都来问我事情。我一开始什么都不知道,后来有天郑警官去上厕所,他把一个记录本放在了我的床头。我挣扎着看了记录本上的内容,里面有一段是有个人在描述他和爆炸现场的女人进行通话。嘿,今天我才知道,那个人原来是你。对了,你说过那个女人是你的爱人,另外一个死去的人,是你最好的朋友?”黄少平一边说一边看着罗飞,眼神中带着种同病相怜的悲哀。
罗飞愣了片刻,露出哭笑不得的表情:“你看到了我的笔录?然后把笔录上的内容又复述给郑警官?”
黄少平咧开透风的残唇:“就是这样。”
难怪对方会说“是你告诉我的”,罗飞恍然而又失望。不过他仍不甘心,又继续追问道:“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既然你什么都不知道,为什么要编出一个现场的故事来?”
黄少平伸出舌头舔了舔嘴唇,显得有些干渴,然后他用悲哀的语气说道:“我只是想活下去——我只是一个捡破烂的,身上一分钱都没有,医院为什么会抢救我?我虽然没文化,可心里明白:因为我有用处,警察希望我能提供破案的线索。如果我说实话:我什么都不知道。那我还有什么价值?谁会继续帮我治病?”
罗飞和慕剑云对视了一眼,两人不约而同地苦笑起来。难道竟是这么回事:黄少平只是想要获得被救助的机会,所以向警方编造了一些所谓的“目击”事实,其实他根本什么都没有看到!
这样确实解释得通:在当时的境地下,黄少平的确只是做了一个对自己最有利的选择而已。
警方已无权也无必要对这样一个谎言再去追究什么。可惜这条线索也就此断了,这无疑给情绪刚刚兴奋起来的罗慕二人当头浇了一盆冷水。
罗飞呆坐着,失落写在他的脸上。
见对方许久不说话,黄少平自顾自地又开始工作了。他将扎好的饮料瓶挪到一边,然后乞求地看着罗飞:“罗警官,你能帮我一个忙吗?”
“什么?”罗飞怅然的思绪被拉回来。
“帮我把屋外的那个大麻袋提进来吧。我又老又残,干活越来越不利索了。”
谁也无法拒绝一个可怜人如此的小小请求,罗飞起身向门外走去。
“袋子旁边还有很多塑料瓶,也麻烦你一块收拾进来。”黄少平补充了一句,看到慕剑云也想外出帮忙,他又说道,“慕老师,你能不能帮我递一下那个水杯?”
杯子就在不远处的桌子上,里面凉着半杯开水。慕剑云拿起水杯递给黄少平。
“谢谢。”黄少平接过水杯,却一把攥住了慕剑云的手腕,令后者吃了一惊。
“我并不是什么都不知道。可是那些事情我现在不能说。”黄少平往门口瞟了一眼,嘶哑的声音压得很低,“——我只能告诉你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