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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节

      我听到了笛声。

    颤音、滑音、叠音、吐音、飞指、换气,各种技巧,棒棒哒呢。

    甫跃辉讶异地看我,谁都不曾想到,在这喀什的黑夜里,整个中亚和维吾尔文明的中心,竟会突然响起江南的竹笛。

    这笛声,这旋律,我依稀记得,不,是永远难忘。

    鹧……鸪……飞……

    这首曲子,二十年前,我的“古兰丹姆”李晓梦,她最爱在燎原电影院街心花园的月夜下吹奏——而今那座电影院早被拆了至少十年。

    那指法,那气息,那节奏,还有特别的剁音,我记得一清二楚,少一分,多一秒,都绝不会搞错,在耳朵中,在心里头。

    是她吗?

    两年前,我梦到过一次“古兰丹姆”,突如其来,毫无理由。梦中的她长大了,依然有她的笛声,此刻耳边的《鹧鸪飞》。当时,我很恐惧,她会不会死了,才会给我托梦?

    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

    到现在,我才明白,我一直,一直,很想,很想,她。

    我的古兰丹姆。

    喀什的夜。

    从前,她不曾跟我说起过高台民居,也未提过香妃墓,更没有艾提尕尔清真寺,她只说起喀什人民公园,还有喀什人民文化宫,这是我的中学时代,对于喀什仅有的两处印象。

    古兰丹姆,我来了,用了二十年时间,走过五千六百公里,你还在吗?

    循着笛声如诉,我如鹧鸪飞似的,疯狂地在林子里寻找她,也许就在背后,某棵大树的转角,人所不见的黑暗里。

    我好想再见到你,哪怕你已嫁作人妇,儿女绕膝……我只想,对你说句话——

    二十年前,我托表哥叶萧,在他暑假回新疆跟父母团聚时,顺便打听一下喀什人民文化宫的李老师。

    表哥回来后告诉我一个秘密——

    李晓梦的妈妈,并非上海知青,而是当地的维吾尔族,曾在喀什非常有名的舞蹈演员,家住老城的高台民居里。李晓梦的爸爸,在工人文化宫当音乐老师,他俩因此相识。虽然所有人反对,他还是娶了她为妻,不久就有了一个女儿。李晓梦三岁时,她的妈妈死于难产。

    那一年,开始了知青回城的大潮。

    按照当时政策,李晓梦爸爸这种跟当地人结婚的,很难得到回城名额。李晓梦十三岁那年,爸爸托了许多关系,跟一个离婚的上海女知青假结婚,修改了李晓梦的身份信息,终于得到让她回上海借读的机会。只要将来亲戚们同意,就可以让女儿落户。

    这个秘密,李晓梦守口如瓶,这也是她从未提起过妈妈的缘故。

    而我的表哥叶萧,真有做警察的天赋呢。

    但我从未有勇气告诉过李晓梦。我怕她会立刻翻脸,永远都没得朋友做了。她是打心眼里不愿让别人知道的,我想。

    后来,不知何故,这个秘密泄露了出去。虽然,永远纸包不住火,但如果我不托叶萧去调查,在上海不会有人知道的。

    这一切都是我的错吧,是我逼走了“古兰丹姆”,因为该死的好奇心,因为我喜欢你。

    对不起,这是我唯一要对你说的话。

    “在那里!”

    子夜,喀什人民公园的树林里,还是甫跃辉帮我发现端倪。

    我看到一个黑乎乎的身影,在人民文化宫的屋檐下,端坐着吹笛子的模样。

    一点点接近,笛声越发婉转,轻微的悲怆。

    我抱住她了。

    虽然,看不清她的脸,但可想象,她月亮般的双眼,长长的睫毛,红扑扑的小脸,好像王洛宾歌里的人儿。

    那是二十年前的她,现在她会怎样?

    不知从哪里,亮起一盏灯,微弱光线里,只看到一个老头。

    晕,我怎么抱着一个老头,虽然没亲他,但总让人满面尴尬。

    老头是汉人,手里握着笛子,神情并不慌张地,看着不速之客的我。

    甫跃辉连忙代我道了几声对不起——虽然,我本就是来说对不起的,也许才是这次喀什之行的真正目的。

    老头继续吹笛子,鹧鸪接着飞,在喀什的夜。

    看着汉人老头的眼睛,忽然令我想起什么?

    喀什人民文化宫的屋檐下,我知道他是谁了,我猜。

    忽然,背后又响起某种声音。

    是维吾尔乐器,弹拨的弦乐,分明就是……对,黄昏时我在艾提尕尔清真寺边买的那把热瓦甫,就是这种音色与旋律。

    笛声还在,热瓦甫声也在,难以想象,这两种乐器,并不冲突,竟有管弦二重奏的效果。笛声如鹧鸪飞入夜空,热瓦甫声似流水潜入地底——宛如几天前,我在吐鲁番的高昌古城,突现个维吾尔老人,坐在一千年前的佛寺遗址里弹奏的琴声。

    终于,我看到了弹琴的人儿,是个维吾尔少年。不过十一二岁样子,戴着小花帽,坐在一棵大杨树下。浑然忘我,右手弹拨,左手按弦。竟比黄昏时我听到老艺人的热瓦甫,多了某种东西,就像魂。

    月光从云间洒出来。

    喀什人民公园,笛声与热瓦甫,我和甫跃辉,都会毕生难忘。

    我啥都没说,就连酝酿了二十年的“对不起”,也未曾吐出口,便匆匆离别。

    后半夜,回到公园门口,那三个维吾尔族老者和一个年轻人,还在地上打着扑克牌,不晓得是斗地主还是大怪路子?

    刚才吹笛子的汉人老头,就是李晓梦的爸爸?甫跃辉猜测道。

    大概是吧。

    蔡骏,你不用内疚的。

    喀什人民公园的夜空,笛声与热瓦甫齐飞。忽然,热瓦甫中断了几秒,或许是维族少年弹错了音?笛声还在继续,热瓦甫重新接上,但已今非昔比,琴瑟和鸣已被打破,两种声音怎样糅合,都变得异常刺耳,仿佛亲兄弟打了一架,

    甫跃辉接着说,刚才你说,李晓梦的爸爸和叔叔关系很差。

    我抬起头,看着喀什清亮的月光,再低头,看着自己拉长的影子……忽然,打了二十年的结,瞬间解开了。

    是啊,那个秘密,关于李晓梦的妈妈是维族的秘密,无论我还是叶萧,都从未向任何人泄露过。在上海,唯一可能说出去的人,就是她的叔叔啊。因为李晓梦读书与落户的问题,兄弟俩早已反目成仇。为把讨人嫌的侄女赶回新疆,不至于将来房子和家产被分杯羹,才到处说侄女的身份造假,这不是顺理成章的事吗?

    我呆坐在公园门口的栏杆上,却不曾减少丝毫的内疚,在最漫长的那一夜。

    走出喀什人民广场,我们在路边打了一辆出租车。司机是个维族小伙子,放着巨响的维吾尔电声音乐。我说了句回喀什噶尔宾馆,不消几分钟就穿越喀什的夜,下车时收了五块钱起步费。

    第二天,告别喀什。

    9月19日,我从乌鲁木齐回到上海,连夜给表哥叶萧警官打了个电话。

    二十年前,那个秘密是他为我调查出来的,现在也应该由他来终结的为好。

    今晚,上海苏州河畔的家中,恰逢台风“凤凰”来袭。风雨声声,似有惊涛骇浪,令人怀念喀什,怀念干燥的阳光与清凉的月光。

    我接到叶萧的回电。

    根据户籍系统查询,李晓梦就住在喀什。她早就结婚了,丈夫是维吾尔族,有个十二岁的儿子,全家人开了个民族乐器行。她改了自己的身份证,在民族一栏标注的是维吾尔族。

    李晓梦变回了古兰丹姆。

    我吐出有二十年那么长的气,拿出喀什买回来的热瓦甫,手指抚摸五根琴弦,拨出几个清亮的音色,仿佛在说……

    你好吗?

    我很好。

    风雨带走黑夜

    青草滴露水

    大家一起来称赞

    生活多么美

    我的生活和希望

    总是相违背

    我和你是河两岸

    永隔一江水

    波浪追逐波浪

    寒鸭一对对

    姑娘人人有伙伴

    谁和我相配

    等待等待再等待

    心儿已等碎

    我和你是河两岸

    永隔一江水

    我的生活和希望

    总是相违背

    我和你是河两岸

    永隔一江水

    等待等待再等待

    心儿已等碎

    我和你是河两岸

    永隔一江水

    ——《一江水》王洛宾/词

    第11夜 小时代杀人事件

    金钱永不眠,上海老不睡。平凡的小街上,百姓们靠着啤酒冰凉的泡沫打发着梅雨季节难以入眠的闷热夜晚。而有的人,从出生开始就生活在寸土寸金的顶级地段,他们的生活,仿佛玫瑰花蜜般甜美而又奢侈。他们的双脚远离世俗的灰尘,他们是活在云端的命运宠儿。有的人呢,则正泡在浓郁的热巧克力里,分不清杯中的滋味是苦涩,还是香醇。那些金字塔顶端的有钱人,他们的每一天都像是精心调配好的营养剂,每一种营养成分都按照严格精确的配比,他们的身体因此保持着最好的状态。璀璨夺目的生命,永远,熠熠生辉。他们占据着上海最美的地段,最美好的光线,享受众人羡慕的目光。同时,也享受着高处不胜寒的孤独。有的人每天都在品尝着绝望和希望的味道,就像用药片兑水化开的冲剂,甜蜜鲜艳的糖衣褪去之后,就只剩下不为人知的苦涩。

    ——《小时代2:青木时代》

    去年,八月,上海书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