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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9节

      黑暗中,她慢慢扬起了手臂。

    与此同时,浮桥上的一名副将发出一声凄惨嚎叫,翻滚着倒了下去。

    奉书大骇,持刀的手臂尚在空中,便看到李恒霍的转过身来,喝道:“什么人?”

    黑暗中,只有几声“嗖嗖”的异响作为回答。奉书立刻听了出来,那是羽箭破空的声音。放箭的人离营帐距离颇远,有些箭只是远远地落在了泥沼里。有些却力道极大,直钉入左近的小帐子里。一队亲兵闻声而来,将李恒团团护在中央。

    李恒不愧是久经战阵的老将,刷的一声拔出佩刀,叫道:“有人偷袭!全体戒备!”紧接着大声发号施令,命令两个千人队一前一后,保护脱欢的大帐,又调度各方军队,何人掩护,何人出击,何人侦查,何人放箭,顷刻间便分派好了。号令立刻通达全营,空气一下子嘈杂了起来,夜幕中泛起刀枪的冷光,战马嘶鸣,呐喊阵阵,脚步声混着泥浆,不多时便在营地周围集结了重重防线。

    奉书的战场经验毕竟不足,等她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已经有一个千人队如疾风般向李恒围拢过来。她知道动手的时机已经一去不返,咬咬牙,收回匕首,一缩头,混入前来救援的千人队里,踩着烂泥,随着人丛便跑。

    一名副将大腿上挂彩,踉跄着跑来,扑通一声跌在离李恒三丈之处,大声道:“赵忠……赵忠的游击队,从……从红河来了!”

    李恒紧抿双唇,随即微微冷笑,道:“以卵击石,找死!”

    元军的箭雨像黄蜂般射向了红河岸边的树林。那里的呐喊声渐渐弱了下去,然后便是短兵相接的刀剑之声。脱欢全身披挂,在无数亲随的护卫下从帐子里跨了出来,令人备马,马刀指着红河,喷着酒气命令道:“给我追,一个活口都别留下!”

    奉书自然不会听从他的命令,混在一队步卒当中,觑准了个机会,一个箭步蹿到一棵大树后面,躲了起来。从此前听得的情报来看,赵忠的游击队规模不大,只擅长于出其不意的骚扰,此次也决计不会对脱欢的大营造成什么致命的威胁。奉书在阴影和泥沼里潜行,悄悄朝河岸反方向一步步挪开去,打算静静等待战斗结束。

    可是她随即发现,泥沼对岸的丛林里,不知何时出现了一排伶俐的黑影,像猿猴一样快速朝自己的方向蹿了过来。那里的元军守卫薄弱,而那些黑影全都身手不凡,几个回合下来,元军的哨兵便无声无息地倒了下去,鲜血流泻一地。

    声东击西!奉书又惊又骇,正想寻觅一个藏身之处,一队黑影已经扑到了她的身前,却对她不加理会,而是径直朝营地深处快速行进。在那擦身而过的一刹那,奉书注意到,这些人身上全是越军的服色,而他们的所过之处,留下了一股刺鼻的味道。

    油脂。

    身后的丛林里,藏着刚刚从中原运来的精钢大炮,以及成堆的火药。

    大炮的到来是军事机密,连大多数元兵都不曾得知。而奉书恰好听到了脱欢和李恒的一番对话,立刻明白了这些越兵的意图。

    奉书全身如堕冰窖。要是火药被点燃,那么整个营地里的元军,包括她自己,定然全都会尸骨无存。这些身手矫捷的越兵也许早就做好了赴死的准备,可是她还没有。

    她想也不想,拼尽全身力量,用汉话和蒙古话交替吼道:“有人要去炸火药库!快截住!”

    伴随着她的喊声,是几枝浸了火的利箭,从黑暗里呼啸而来。地上已经被洒满了一路的油脂,火箭落地,火苗“轰”的一下就蹿了起来,像一条蛇一样,飞快地向丛林深处的火药库游了过去。火光照亮了周围的树木和栈道,几条毒蛇从泥土里蹿了出来,四散逃离。

    奉书觉得自己从没有离死这么近过。浓烟冲进鼻孔,呛得她咳嗽起来。她一面哑着嗓子大叫,一面撒腿飞奔,扑倒了跑在后面的一名越兵,一拳击在那人太阳穴上。那人软软地晕倒了,正跌在火舌行进的路线上。火苗暂时被他的身体截住了,可那人全身也随即着了火,立刻就又痛醒了,发出一声不像人声的惨叫。

    奉书紧紧咬着嘴唇,转过头,不去看那人挣扎的样子。第一课,狠心。

    已经有两小队元兵闻声而来,看到了地上的油脂,却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大呼小叫地喧闹起来。但李恒和其他副将还在红河岸边指挥战斗,众元兵又不明情势,一时间如同没头苍蝇,扬起了刀,却都不知该怎么办。

    奉书见前方的黑暗里又窜出火光,急得大叫:“快去料理那边的弓箭手!”随手拉过一个和自己睡一个军帐的蒙古小兵,吼道:“地上有油,快去搬土搬石头,别让火头烧到林子里去!”

    身边不远处,元兵和越兵已经乒乒乓乓地交起了手。奉书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不能让他们炸火药库!”眼见一个越兵举着火把冲出了元兵的包围圈,立刻猱身而上,几个回合,将那人掼入了旁边的沼泽里。

    泥沼还没淹没那人的头顶,李恒就赶来了。有他指挥,局势便慢慢逆转过来。元兵从不知所措变成了有条不紊,然后慢慢集中起来,向丛林中碾压。等到所有越兵要么逃走,要么战死的时候,天色已经蒙蒙亮了。

    一队元兵在清理战场。越兵留下的死尸并不多,但引燃的火头却不少,营地到处都是触目惊心的灰烬。有些元兵用身体阻挡火势,此刻已经是焦黑的一团,距离那存放火药的空地只有数箭之地。脱欢从红河岸边的战场上回来,看到这边的状况,脸色一下子白了,抓紧自己的马刀,手发抖。

    而奉书满头满脸都是泥水血水,身上的袄子被火烧出一个个小洞,听到收兵的号角声,便立刻瘫在原处,呆呆地望着地上的灰烬和鲜血。一个十夫长前来询问她的状况,她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但就算她不说,她昨晚的所作所为也慢慢的在营里传开了。毕竟,是她首先发现越兵纵火并加以阻止的。若是火药库真的让越兵偷袭点燃,整个营地的后果不堪设想。

    奉书还没歇过劲来,便有亲兵来传话,说她昨晚立了大功,令她去中军帐中拜谒受赏。

    她吓了一跳,张口结舌,还没想好如何应答,身边的十夫长倒笑了:“好小子,平日里蔫不出溜的,倒看不出来有这等好手段!快去洗一把,换上我的衣服,要见元帅啦,可别脏兮兮的!”

    事已至此,除了硬着头皮去领赏,似乎也没有别的出路了。奉书决定就这么灰头土脸的去,尽可能地遮掩自己本来的相貌。

    迈进帐子的一刻,她的心跳得简直快要失控了。她看到帐中已经侍立着好几个不同军阶的元兵,都是昨晚立了功劳的。一个脱欢的亲随在一句句地宣布对他们的赏赐。

    奉书茫然接过一杯酒,心中止不住的恍惚,又觉得是莫大的讽刺。自己居然在帮李恒打仗卖命……

    眼前忽然出现了一双沾着泥的马靴。李恒的声音淡淡的,近在咫尺。

    “怎么,这就是那个及时示警的小兵?他归谁管?这么利落的身手,怎么一直委屈在粮草队里?塔塔儿台的眼睛是瞎的吗?”

    塔塔儿台便是奉书的顶头上司。奉书低着头,一声不吭,竭力压下心里那蠢蠢欲动的杀念。她进入中军帐前,是除下了身上所有武器的。而李恒,他的身前身后护卫着十几个亲兵和怯薛歹。第二课,耐心。

    肩膀忽然被重重地拍了一下。李恒说:“勇敢的年轻人,抬起头来,让我看看。”

    奉书不敢违拗,依言抬起了头。她倒不是太担心被识破身份。此刻自己脸上糊满了泥浆尘土,就连二叔也不一定认得出来。

    只是她刚抬起头,心里就刷的凉了,心中知道自己实在是蠢到了家。李恒方才随口说出的那句命令,是用蒙古话说出来的。而以她的身份——一个汉军军籍的平民——怎么会懂得蒙古话?

    李恒眯起眼睛,探寻的目光在她身上扫视了一圈,轻声问:“他们说你昨晚一直在喊蒙古话,果然不假……哪儿学的?”

    奉书全身抑制不住的发抖,深深呼吸了几口,语焉不详地小声说:“小人的姐姐,嫁给了蒙古人。”

    李恒皱了皱眉,却不再寻根究底,转而说:“以后别在粮草队了,做我的前锋步卒吧。”

    他的浅色眼睛像一碗端平的水,里面看不出怀疑,也看不出信任。奉书心跳飞快,调整一下僵硬的面孔,竭力做出一副受宠若惊的神情。后背已经被汗湿透了。

    一个亲随宣布了对她的赏赐。她得到了“勇士”的称号,二十贯钱,一匹骏马,还有十个越南奴隶——当然是要等战争结束之后再兑现的。奉书和其他几个元兵一起躬身道谢。随后,她身边的那几个汉子端起酒杯,七嘴八舌地笑道:“谢镇南王!谢李将军!”

    奉书看着眼前的美酒,却犹豫了。自己父丧未满,贴身还穿着素衣,怎么能饮酒?

    身边几个受赏的元兵将手中的酒一饮而尽,其中一个还向她使了个眼色,示意她快喝。

    只剩她一个人没有喝酒了。奉书感到李恒的目光落在自己脸上,拂出一颗冷汗。

    奉书咬咬牙,一横心,将整杯酒倾在了地上。全帐子的人齐齐向她投来诧异的目光。李恒眉毛一挑。

    她淡淡道:“小人有个亲如兄弟的战友,昨夜牺牲了,这杯酒祭他。”

    昨夜牺牲的元兵少说也有几百,死无对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