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节
角落里发出“沙”的一声轻响。她一下子起了鸡皮疙瘩,用力捂住胸口,拼命给自己壮胆,抬起眼睛,目光慢慢扫过去。
只见土灶和土墙相接的角落里,赫然坐着一具人的枯骨。
奉书整个人都僵住了,嗓子和舌头仿佛都不再是自己的,想尖叫,可听到的却只是自己急促的呼吸,想逃跑,可腿脚都是软的,反而慢慢跌坐在了地上。
那枯骨突然动了一动。她这才看清楚,这不是骷髅,而是一个近乎骷髅的活人。和骷髅唯一的不同之处,大概就是他仍然有着微弱的、顽强的呼吸。
她知道这个人不会对自己有任何威胁。可她仍然感到说不出的害怕。想溜出门去,却知道门外依然守着那个元军军官。自己只要跑出院子,多半立刻就会发现。
那个军官在看守他?看守这个性命已经去了九成九、不成人样的皮囊?
奉书犹豫了半晌,胆子渐渐大了些,又朝那具枯瘦的人形望了一眼。那人却也感知了她的到来,慢慢睁开了凹陷的双眼,目光冷得像冰,瞳仁里却似乎有两团将燃未燃的火。
但她顾不上害怕。她从那束目光中捕捉到了一丝熟悉的气息。她心中砰砰乱跳,不由自主地站起来,踏着满地的腐烂稻草,一步步地走近。
“杜……杜架阁?梅壑先生?”
当奉书发觉自己走得太近时,已经晚了。面前的枯骨突然爆发出她想象不到的力量,挺身跃起,一把将她撩倒在地。她一阵头晕目眩,随即只觉得喉头一紧,一只劲瘦有力的手掌卡在了脖颈上。
第40章 天高并地迥,与子牢愁
</script> 奉书立刻便想尖叫。那手略略一收,她便一声也叫不出来了。那手上其实并没有多大力气,可是却正好卡在她喉咙最柔软吃痛的所在,让她说不出的难受。
她的眼泪哗哗而下,用力小声哀求道:“放开我……杜架阁,我认得你……我、我不是坏人,我是……我是……”
耳后传来一个极其嘶哑的声音:“你是丞相的五小姐!嘿嘿……真想不到,会在这儿看见你……五小姐如今也奴颜事敌,换来……如此的风光无限……嘿嘿,真是好得很……”
她吓得连哭都忘记了,额角冷汗直流,害怕自己喉头上的手突然收紧,更害怕他何以一眼看出自己的真实身份。
“我,我不是五小姐……我是……宋珍公的女儿……不,不是,我是蚊子,我是孤儿,我是蚊子……”
杜浒低低冷笑:“别抵赖啦,你是五小姐,是那个爱乱跑、爱闯祸的小妞。”
“我是蚊子……”喉咙上的手向下微微一卡,她便再也说不出一个字。过了好一阵,那手才逐渐放开。她大口大口地吸着气。
“哼,你就算声张起来,我也不怕……杜某早就是一介死人了,不介意拉上一个垫背的。”
他的声音倔强十足,威胁意味十足。奉书听了,却觉得想哭。那声音微弱得似乎随时都能停止。当年的杜浒结实健壮,好像一尊铁塔,整个人有她的两倍宽,似乎一扬手,就能让她飞上天去。可现在,他的手腕也不比二叔的手腕粗多少,筋络和骨节清晰可见,让她清清楚楚地看到,支撑当年那座铁塔的骨架,也并不比旁人来得更粗更宽。
但她丝毫不怀疑,就算是此刻的杜浒,也有十足的把握立刻置自己于死地。
她竭力控制住颤抖的声音:“我不声张,我保证不声张……杜架阁,你……你没死……我……我高兴得很……你以前救我,带我逃命,我、怎么会害你……你是不是和我爹爹一起,被蒙古人捉来的?你知不知道我们已经……官家已经……”
她感到脖颈上的手慢慢滑了下去,后背让一根手指极轻极轻地点了一点。杜浒似乎是休息了好久,才攒下说出一句话的力气:“我要水。”
她知道,现在自己可以拔腿就跑了,也可以立刻通知院外的守官,单凭威胁文璧女儿的罪状,就能立刻要了杜浒的命。可是她却听从了他的命令。她想起在父亲的督府军里的日子,想到了那个生龙活虎的杜架阁,只抬抬手,就把一个姓罗的壮士戏弄得毫无还手之力。而现在,他是她唯一见过的、活着的、未变节的督府军旧部。
奉书看看四周,屋子里空空的,没有水,也没有食物。只有土灶上的铁锅里积着两寸深的浑水,那是下雨时从房顶上漏下来的。杜浒的双腿早已被鞭笞得皮开肉绽、创伤见骨,整个人虚弱得似乎再也无法站起来。他和这土灶就隔着五六步距离,却始终碰不到哪怕一滴水。
周围没有任何盛水的器具。但这难不倒她。当初蚊子在野外流浪时,几乎每天都会遇到这种情况。她从袖子里掏出一方绣花手帕,在水里浸得透湿,捧回来,轻轻一拧,水流便滴入杜浒大张的口里。有几滴水落在他脸上,顺着纠结的胡须滴到地上。她本能地想伸手去拭,可是看到他满脸不知是血还是泥的脏污,终究是没敢碰他。
泥尘、血污和胡须覆盖下的,依稀是当年那张英气勃发的脸,只是那当年那张脸上满溢的生机,如今几乎随时都能暗淡下去。
“要肉。”
她竭力挤出一个微笑:“没有的,你好好的在这里等他们送饭吧。”
杜浒瘦削的脸颊动了一动,似乎是冷笑了一下:“送饭?我早就……看守的……没有酒饭…每天来一趟……看我死没死……嘿嘿……”
他说得语无伦次,可奉书还是听明白了。难怪那军官将他看守得不甚用心,因为他知道屋里的人命在旦夕,连喝到一口水的能力都没有。
她随即看到,杜浒所受的伤不止是鞭笞和拷打。他身上的衣服不足以遮体,裸`露的右臂上是大片的血痂和淤青,胸前是一道道刑伤的痕迹,还向外渗着血。她心中一阵揪痛,轻声问:“你怎么伤成这样?”
杜浒看了她一眼,只说了两个字:“崖山。”
她低声惊叫起来:“你……你……你在那儿……”
方才喝的那些水似乎浇灌出了杜浒的力气,他全身仿佛慢慢活起来了,看她的眼神,也变得柔和一些了。他用目光叫她走近些,她也就听话地走近了些。
“丞相被俘时,我正在海上……奉命送一队战船去增援崖山,后来……就留在那里,听张少保……世杰……号令……决战……眼看不行了……我纵火烧了自己的船……想去撞张弘范的帅船……嘿,嘿……没成功……反而……”
反而重伤了自己,被元军俘虏,折辱拷打,成了现在这个样子,几个月了,伤势也没有丝毫好转。奉书连忙点点头,示意自己明白了。
杜浒自嘲地看了看自己全身的伤处,目光逐渐又带上了寒意:“五小姐怎么会来这儿?”
她想了好一阵子,这才记起了原因。一想到谈笙,她就又忍不住咬牙切齿。她忽然又记起来,她其实是在同一天见到杜浒和谈笙的。当时,他们一左一右地立在父亲身后,是督府军的两个中流砥柱。而现在,一个是阶下囚,一个是风光无限的新朝官员。
她告诉杜浒,她讨厌那个投降了的谈笙。他满嘴谎话,捏造忠义之举,将二叔哄得团团转。她为了躲他,这才乱跑到此处来。
杜浒听她说完,也没有露出震惊的神色,反而淡淡道:“早看出这人心术不正了,提醒过丞相,他没往心上去。他吹嘘的那些事迹,我在囚车里已经听了一路啦,比你说的那些还精彩十倍。”
奉书想到此时外面一定已经闹起来了。大伙定然全都在寻找她这个突然失踪的小姐,而谈笙定然也已经被惊动了。她忍不住朝门口看了一看,心中惴惴,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会寻到这里来?
杜浒看她满脸紧张的神气,却呵呵大笑。只不过他笑不出太大的声音,喉咙里马上就气喘起来。
“五小姐,你属兔子的?”
“嗯?”奉书一愣,有些摸不着头脑,但还是老实答道:“我、我属龙啊……”
“我看你是属兔子的!不然,怎的那么喜欢到处乱跑?”
奉书脸上一红,小声道:“你给我想个办法,好不好?我不要见他,不想再跟他说一句话。”
杜浒微微冷笑道:“你害怕他?”
“我、我才不怕!我……”她大着胆子,压低了声音说:“我恨他。我……我天天咒他死。”
杜浒的胸膛轻微地起伏了两下,似乎是在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