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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5节

      钱旺醒过来后,发现正四仰八叉的躺在地上。

    他的上空是一望无垠的夜空,天边的那轮明月依旧是那样黯淡无光。四周的树丛野草也仿佛变得清晰起来了。

    熄灭的灯笼此刻就躺在他的脑袋边上,当他偏过头来时,他就去清晰的看到暗黄发脆的灯面上歪歪扭扭的画了几根黑红的藤蔓。

    一眨不眨的盯着灯笼内部的骨架看了半响之后,他脑中一闪,终于记起了昏倒前所看到的情景。

    “呀——”惊恐非常的钱旺当下尖叫一声,一个骨碌就从地上弹了起来,紧跟着他头也不敢回,闭紧了眼睛就往客栈的放下冲去。

    都道危机时刻,最能激发人的潜能,钱旺平日里倒是个五体不勤的主儿,如今一到性命攸关的时候,他竟像是吃了什么大力丸强身丹一般,不但身轻如燕,就连续狂奔一刻钟,都不带喘口粗气。

    好不容易跑回到熟悉的地方,眼瞧着客栈就不远处了,他这才停下了喘了口气了。

    只是在钱旺昏倒的期间,子时早已过去了,如今的钱旺,也只能干对着紧闭不开的大门瞪眼而已。

    钱旺唯恐那些个鬼魂追上来,当即想也不想的扑到大门前猛敲起门来。

    “开门啊!开门啊!”钱旺声嘶力竭的叫喊道,“快开门啊!王二哥,铁柱啊!快开开门啊!”

    但饶是钱旺喊破了嗓子,也并无一人出来为他开门,倒是惊起了不少野兽游魂的吼叫声。

    钱旺被此起彼伏的兽吼声弄得心里直发紧,他恐慌的在蜷缩在客栈的大门前,开始不断警惕的环顾四周。

    夏日从未如此刻般森冷,他死死环抱住自己的身体,只觉自己从内到外的散发出一股寒气,连心口都是冷的,那种冷意只透入骨髓里去,叫他止不住的颤抖起来。

    “我——我还不想死啊——”钱旺哆嗦着摸了摸自己的怀里,待发现自己搏命捡回来的银子并不在怀里的时候,他顿时苦了脸,颇有些失魂落魄的叨叨道,“早知如此,我何苦……唉,我的老娘哟,您可要保佑你的儿子,或者回去孝敬您呐——”

    胡乱的念叨几句之后,终于定下神来的他又吸溜了一下鼻子,闷声闷气的嘀咕道:“看起来老子胆子还算大的,吓得这么着,也没滴猫尿呢!赶明儿脱了险,可得跟王府里的小翠儿好好说道说道……”

    今夜遭此一劫,钱旺也想明白了,此次回家之后,他就再也不出去走商了。哪怕是守着家里那间破铺子改作其他买卖生意,抑或是跟铁柱一样做个庄稼人地里刨食,也比这样披星戴月风吹日晒一不小心就撞鬼的日子强多啦。

    “旱灾就旱灾呗,哪能旱上个三五年啊,大不了我带了老娘和小翠儿去别的地方讨生活去。”钱旺一面嘀咕一面下定了决心,等天亮了,他就央了王得福陪他去将他那袋子银子捡回来,然后回家乡求娶小翠儿。

    “虽然当聘礼还少了些,但足够将小翠儿赎出来就够了。”钱旺忍不住叹气道,“但愿小翠儿别嫌我穷就好……”

    如此这般的打算了半天,钱旺终于觉得自己的未来又有了奔头。

    他心中一定,自然也就忘了紧张和害怕了。再者瞧着归西的月亮,想来天很快就该亮了。

    谁知他正欢喜的时候,就听见一个空灵的孩童声音近在咫尺的说道:“叔叔你怎么也回来了啊?你也跟圆圆一样,找不到回家的路了吗?”

    钱旺登时身子一僵,只觉脑袋沉甸甸的,险些有些抬不起头来。他战战兢兢的转过眼珠偷瞄了一下身侧,待瞧见一双穿了小红鞋子的小小的脚虚浮在地上之后,他登时眼珠子一翻,却愣是没厥过去。

    “叔叔你这是要变戏法吗?”娃娃笑嘻嘻的在边上拍手道,“嘻嘻嘻,叔叔你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真好玩!”

    钱旺叫娃娃这通嬉笑弄得是上不上下不下的,既惊慌又愤怒,他着实想不通自己害怕的模样哪里可笑了?

    心中气恼不过的钱旺嚯的一下抬起头直视娃娃道:“女娃娃你既然已经死了,就赶紧投胎去吧?做什么非要缠着我呢?我上有八十岁老母,至今尚未娶妻——”

    还不等钱旺说完,原本笑盈盈的娃娃忽然脸色一变,接着他便听见一道嘹亮的鸡啼声划破天际。

    顷刻间周围徘徊不止的野兽齐齐退去,而娃娃则是哭着叫道:“我要回家啊,我要回家,娘娘——先生——圆圆想回家啊——”

    钱旺没料到那鬼娃娃竟然冷不丁就哭了,且听着她一声声的叫着娘娘什么的,着实有些可怜。

    钱旺虽然并不算得一个好人,但他也没坏到眼睁睁瞧着一个小娃娃一直哭。他搜空了言语,开始斟酌说些什么劝慰一下娃娃。

    谁知他才张口说了一个你字,他身后的大门吱呀一声就被人打开了。

    钱旺大喜,一时间也不管娃娃了,探头就预备往客栈里钻去。

    不曾想开门的人竟是昨夜那个颇吓人的黑衣少年郎。

    “咦?”黑三郎大刺刺的将门板一推,却是将准备进门的钱旺直接挡在了门外。然后他笑嘻嘻的将钱旺从头到脚的看了一遍,然后才不冷不热道,“你如今身无长物,魂无所依,就不能进我们客栈了,我劝你趁着日头还未出来,赶紧找个阴凉地方躲躲吧!”

    钱旺一听这话,整个人都有些懵了,什么叫他不能进客栈?他虽然丢了银子,但他还有货物啊!再不济,他的同伴也可以周济他一二,怎么这个少年郎一开口,就说他好似已经死了似的,什么魂儿啊,躲太阳啊……

    “小二哥你莫要欺我无大财。”钱旺咬牙鼓足了气势叫嚣道,“都道开门迎客,你们做客栈生意的,怎么能将客人往外赶?还不快快让开门,让我进去!不然我以后逢人就说,你们客栈里不干净,闹鬼!看以后还有人敢来光顾不!”

    黑三郎眼也不眨的抱着胳膊听钱旺说完,接着嘴角一扯,却是皮笑肉不笑道:“哦,你去说啊!只怕没人会搭理你吧?”

    钱旺从未见识过黑三郎这般嚣张又恶劣的小二,当下气的是七窍生烟。正当两人对峙之时,那女娃娃却是化作缕轻烟袅袅的从半开的门缝里飘了进去。

    探头张望的钱旺眼瞧着那轻烟直往二楼飘去,且他眼尖,一瞧着那个青衣美人儿端了一面铜镜朝他们走来,他便猛地朝门里一撞,口里更是大声嚷嚷道:“这位小娘子你快评评理!这个小二哥好生无礼,竟是要恐吓赶跑我这客人,我——”

    “呀——”冷不丁冒出个青面獠牙的恶鬼,青衣顿时吓了一大跳,她原是预备将铜镜交给黑三郎磨一磨,早起梳妆时总觉得镜面有些花了。这会儿见有恶鬼突袭,她手头唯有个铜镜可以做武器,当下想也不想就将铜镜拍在了那鬼魂的头顶上。

    钱旺被铜镜一砸,登时头疼欲裂起来,他下意识捂住脑袋惨叫一声,身形一矮,却是蹲伏在了地上。

    “小娘子你——”暗觉祸不单行的钱旺十分气愤的抬头就要跟青衣理论,不曾想他才抬头,就瞧见青衣满目惊慌的举高了那铜镜,仿佛是准备再砸他一下子。钱旺哎了一声,下意识就瞧了那镜面一眼。

    这一眼险些没把他的魂都惊散了。只见那略显模糊的镜面上映出了一张青白狰狞的脸,咋一眼望去,竟还是他的模样。

    钱旺惊呆了,未等他再细看,那铜镜里忽然就闪出一道刺眼的白光来。

    朝阳已在慢慢升起了。

    被铜镜反射的日光所刺痛的钱旺不自觉抬袖挡住了脸,却是惨叫着飞窜入了树林之中。

    “这是怎么回事?”青衣换了只手提铜镜,一面甩手腕一面疑惑道,“我从未见过哪个鬼魂敢明目张胆的闯客栈的!也不怕被困在这里投不了胎!”

    “他那是脑子不清醒不晓得自己已经死了呢!”黑三郎随手就将青衣手里的铜镜接了过来,待将铜镜翻转一圈看过之后,他又甚是霸气的说道,“这铜镜不好用,我回头给你寻面好用的来。”

    “不过是镜面花了而已。”青衣吃吃笑道,“你只消帮我磨一磨就好。若有什么好宝贝的话,就快些交给我销账,你欠的帐还没清呢!若是将来账房先生计较起来……我可还指着你撑腰呢,你还不快快想法子还债!”

    “我便是没什么本事,难道连自家新妇的梳妆镜都弄不来吗?”黑三郎很是恼怒的沉了脸道,“你可知我是——”

    “那你铜镜弄回来前,我可用什么东西梳妆呢”青衣微笑着牵了黑三郎的袖子摇了摇,貌若撒娇道,“再说了,我方才用它打鬼的时候,觉得还算趁手,你弄好宝贝来了,我心疼宝贝,指不定就舍不得拿去打鬼了。你便是要给我弄新镜子来,好歹先帮我磨亮了这面,到时候我爱用哪个就用哪个呗!”

    黑三郎叫青衣摇袖子摇的心痒痒,他貌似无意的环顾一下四周,见无人在侧,他便飞快的踮脚在青衣的雪腮上啾了一口,紧跟着不等青衣反应过来,他就那样红着脸颊逃一般的跑出去了。

    青衣下意识摸了摸微烫的脸,略显羞涩的兀自笑了起来。

    总觉得这样的黑三郎,叫她很有些不好意思。

    好不容易止住笑意,她便提了裙摆快步朝厨房跑去。

    ☆、155| 5.20

    切得薄薄的参片随着滚沸的水上下翻滚不止,青衣守在边上,掐着时辰炖煮了两刻钟,待到那浓郁的人参的药香飘散开来,她便关了火将参汤倒出来。

    清透微黄的参汤里除却参片,还有几颗红色饱满的枸杞,青衣随手放入一勺红糖,然后便端着往二楼去了。

    那对老夫妇早已是半只脚踏进鬼门关的人了,这几日若非青衣日日熬了参汤给他们吊命,只怕这会儿,他们早已咽气了。

    一到白日,二楼就显得清净起来。空守了一夜也没能抓到一个夜游的凡人,饥肠辘辘的妖怪们瞧着青衣的眼神就有些垂涎起来。

    青衣面无表情的端着参汤径直从妖怪们身边走了过去,然后又在那对老夫妇的房门前站定。

    似有若无的嘀咕声时隐时现的传出来,青衣熟稔的敲了敲门,紧跟着就有一人跑过来帮她开了房门。

    开门的人是费书生,他看起来脸色甚是憔悴,一双眼睛满是血丝,一看就知道他定然是担惊受怕的熬了一夜。

    “青衣,你来了。”费书生一宿未眠,只觉眼睛干涩发涨,他一面同青衣说话,一面就抬袖欲揉揉眼睛,但一瞧见自己衣袖上溅上的那几点暗红的血点,他又硬生生的将手放下了。

    青衣也不多言,端了参汤就往里走,同时开口道:“他们现在进度如何?”

    “小生也不知……”费书生略显踌躇的叹气道,“牲畜野兽放了一堆血了,小生单瞧他不停的折腾圆圆的肉身,却是一点效果都没瞧见。小生甚是担忧圆圆,死后仍是不得安宁,别是要耽误她投胎去罢?”

    青衣并未接话,从房门到内室不过几步路,三两句话间,她已然走进了内室。

    内室一如昨日的悬挂了数只野兽,满溢的血气如有实质,叫青衣闻着胸口一阵发闷。

    身着藏青色衣袍的老汉正眯了眼对着明亮的花灯穿针引线,他那张皱巴巴的老脸咋一眼瞧去,就像是老树的树皮一般。

    青衣瞧着他手里越捻越长的半透明光线皱起了眉头,若她方才没有眼花,那根命线似乎在消散?

    “咳咳咳——”正专心抽命线的老汉忽然俯头剧烈的咳嗽起来,他的手一抖,他手间的命线便彻底消失了。

    “参汤来了。”青衣适时的将参汤送到了老汉跟前,同时冷声道,“你已经没有多少阳寿可以抽了,照你如今的情况,我便是再熬再多的参汤,也吊不住你的命。你还是早作打算,将娃娃的魂魄从这个人偶里放出来罢,不然等你们都一命呜呼了,她可就只能永生永世被困在这具皮囊里了。”

    老汉好不容易止住咳嗽,他用力捂住自己的胸膛,一张脸涨的紫红,他直着脖子呼呼的喘着粗气,半响才艰难的开口道:“多谢小娘子……只是我家老婆婆……还等着与娃娃道别。老汉我一辈子没给她什么好日子过,如今临死之前,好歹要为她圆了那点子念想……”

    “你们要如何我自然是管不着的,只是念着那孩子与书呆子和秀秀交好,白劝一句罢了。”青衣叹息道,“现在快快将参汤喝了养养元气吧。”

    老汉颤巍巍的站起来接过参汤,先是自己灌了一半,然后又费力的挪到床榻边上,很是小心的将剩下的参汤给半昏半醒的老婆婆喂了下去。

    费书生面带焦色的围着一动不动如同木偶一般的娃娃来回打转,待要开口催促老汉继续,一见那老汉甚是体贴的为老婆婆擦去溢出的参汤,他便有些开不了口了。

    青衣被不停打转的费书生弄得头晕,忍了忍终于忍不住伸手抓住费书生的胳膊低声道:“镇静些,回头跟我去厨房,瞧着你这脸色,不灌些参汤,只怕明儿又要病了。”

    “小生无碍,无碍。”费书生还道青衣关心他,当下十分感动,忙不迭作揖谢道,“多谢青衣关心——”

    “我可不是关心你。”青衣没好气的松开手嘀咕道,“我是为蛛娘叫屈呢,你上回病了,可没少劳累她。”

    “是是是,小生回头再行对蛛娘谢过。”费书生一脸愧疚的连连作揖道,“都是小生拖累你们了。”

    青衣叫费书生弄得没了脾气,无奈的摇了摇头后,她复又去瞧娃娃。

    只见娃娃小脸惨白,睁着一双无神的大眼睛,一动不动的坐在地上。青衣盯着她那双毫无生气的眼睛看了半天,却硬是没瞧出什么东西来。

    黑三郎不是说她白天就回来了么?看这样子,分明只是具空壳。

    那边老汉颇为费力的喂完了参汤,濒临死亡的老婆婆总算吊住了一口气,但青衣听着她那如同破旧的火箱一般呼嗤作响的喘息声,便忍不住觉得,她那样艰难的苟延残喘着,所受的折磨怕是比痛痛快快的去更重些。

    转醒的老婆婆费力的偏转过眼珠子,咿咿叫着抬起了她那只满是褐斑的右手,直对着娃娃的方向抖个不停。

    边上的老汉一把握住她的手,口中安慰道:“我知道,我知道,我马上就治好娃娃,老婆婆你莫要着急——”

    “娃——”老婆婆浑浊不清的眼睛里默默淌下了一滴清泪,只一个字,就叫她又有些喘不上气来。于是她又抖搂着身子,抬起左手不停的指着自己呜呜的叫着。

    “唉……我知道,我——知道……”向来隐忍的老汉终于忍不住落下泪来,他下意识避开青衣和费书生,将头转了过去,然后捂住脸无声的哭了起来。

    一看到那老汉轻耸着肩膀老泪纵横,青衣便有些尴尬的回头与惊慌失措的费书生面面相觑起来。

    亏得那老汉收敛的极快,不过是抖了几下肩膀,他马上就压住了悲伤,沉了一张脸抓住老婆婆的手抽起命线来。

    那皎洁如银丝的命线被抽出来之后,原本就命悬一线的老婆婆的呼吸便变得越发微弱起来,到了最后,就完全只剩下了推动火箱一般沉闷而又短促的出气声了。

    费书生下意识握紧了自己的手,眼睛眨也不眨的看着老汉。

    青衣低头沉吟片刻,就取下房梁上的灯笼,走到老汉边上为他照明。

    有了灯笼,老汉只觉视野一下子就亮堂了许多,他心中感激,面上却并未显现,只眯了眼全神贯注的摸着娃娃身上的裂隙处仔细修补起来。

    一时间房间里只有老婆婆沉重的喘息声以及命线穿透皮肉的细碎声响。

    也不知过了多久,提着灯笼的青衣自觉手臂都酸的快抬不动了,忙于修补的老汉这才重重的舒了一口气道:“可算是成了……”

    青衣闻言也很是舒了一口气,她呲着牙动了动酸涩的手臂,口里也不忘确认道:“这样就完事了?不用灌血什么的?”

    老汉略显诧异的抬头看了青衣一眼,被老汉那阴沉的眼光一瞧,青衣霎时反应过来,她几次都是偷瞧到他们做人偶的过程,这会儿一不小心,竟是说漏了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