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朋友

      一直到返回京都的路上,芙提都没再和段昱时说一句话。
    她开始深深产生了一种失重感,比每一次踏上航班在窗口看着飞机起飞还要彷徨。就像活在一个表面太平的世界里,一次偶尔的撞击,便将内里的不信任感全都暴露。
    在芙提的记忆里,她和段昱时的分开是可以用“离散”或者“流亡”来形容的。
    而她一直认为,流亡的人只有她自己。
    直到得知其实他的感情并非出自不甘心,也不是一时兴起以后,芙提才发现当初那场摧毁性的灾难里受伤的或许不止她一个人。
    可强大如他。
    她需要的“被记得”、“被在意”、“被放到非重要因素的第一位”都已经能够从段昱时身上得到了。
    但芙提逃了。
    她觉得很可怕。
    她花了叁年的时间才浅浅重铸起一份坚定走下去的信念,眼看着就要被他轻而易举地打破,而这和当初绕星而生、围月而存的百分百依赖好像并没什么区别。
    那又有什么重来的必要?
    *
    飞机上,所有人都陷入了安静的睡眠里。
    段昱时拎着本杂志路过芙提,看她戴着的黑色眼罩,也不知道是从哪里判断出她没睡着,俯下身问她,“下了飞机我送你回去?”
    那淡白的嘴唇动了动,婉拒道,“不了,我经纪人来接。”
    不用看都能猜得出他此时此刻会是若无其事地点点头,也不做争取,径直离开。
    他做什么事情都是越挫越勇,这个芙提知道,但她没想到在爱情里,段昱时也能延续这种品德。
    所以和应卿在店里吃饭碰到他的时候,芙提有个预感突然涌上心头。
    宋宛倒是很兴奋,“芙提!”
    她只能硬着头皮点头,“学姐。”
    应卿站在一侧,垂首问她,“你的朋友?”
    “嗯,大学时期的学姐……”
    他显然很会应付这样的场合,伸出他带着精致腕表的手,“你们好。”
    段昱时握了上去,朝他点点头。
    应卿知道这位段先生肯定不会记得自己,于是在落座以后简短地介绍,“我也是芙提的朋友,目前是位律师。”
    宋宛心想这位置摆的可真微妙,但面上不显,与他轻描淡写地寒暄。
    服务员上了四个茶位,他们好像还有朋友要来。段昱时漫不经心地吩咐她,“打个电话。”
    看表情猜不出那边是忙音还是在解释,总而言之在宋宛挂掉的动作里,芙提知道今天这顿饭确确实实是他们四个人一起吃了。
    “真是的,哪有这样的资本家?下了班还要安排人做事……”
    段昱时心想,那不过是段望舒骗人的手段,也就只有宋宛会信。
    芙提说,“常态了,我们公司就是。”
    应卿说,“有需要的话,可以找我上诉。”
    宋宛没忍住笑。
    中式餐馆的装潢很让人有食欲,菜品慢慢地端上来,其中一份虾仁水饺还贴心地装好酱料碟,省了顾客自己调试的走动。
    一小瓶醋单独呈上来,体贴南北口味的差异。
    宋宛以为是生抽,不多想被每个人添了一点。不曾想添到第四份,被段昱时伸手挡了挡。
    她以为是段昱时不吃醋,便合上盖子放到了一边。
    只有应卿看见了,他把没加醋的独一份分给了芙提。
    什么都没说,又好像在宣示什么。
    又或者是种习惯?
    许是沉思得有些悠长,长到芙提往他碗里夹了一块烧鹅。
    “最后一块,不吃就没了。”
    有时候真希望她可能踩过那条线来对自己做这些事。
    应卿有些后悔开头说自己是朋友了。
    可是再去观察段先生的脸色,好像哪怕只是朋友,也已经让他不悦到需要忍耐的地步。
    “谢谢。”应卿垂下眼,“很好吃。”
    *
    饭后他们分道扬镳,叁人都开了车,可意料之外地没人和他争夺送芙提回家的权利。
    情敌并没有自己想象中的善战。
    芙提去了洗手间,应卿等在驾驶座外,顺便与他们告别。
    但宋宛大大咧咧的性格在转过身后就尽显,自以为声音很小地掐着段昱时,“你为什么不留下来等!”
    那人说,“她不会选我的,她在躲我。”
    “就是因为她躲你才要追啊!”
    “你不了解她。”
    ……
    应卿握着车钥匙冰凉的环扣,默默地摩挲。
    直到芙提在身后叫他,他才慢半拍地反应过来,绕到另一侧替她开车门。
    “不用这么贴心……”
    他笑着说,“难得才能做一次,别拒绝了。”
    有些无赖,但他莫名其妙很渴望从他身上扳回一局。
    在行进的车厢里他们聊最近的生活、即将转变的季节、甚至讨论了木星如果消失地球会不会毁灭,但至始至终没人提起那通电话。
    但应卿知道芙提很在意,只是她的在意藏在静悄悄的疏远里。
    没有人会因为自己喜欢的女孩子抗拒自己而开心。
    所以车辆停稳,在芙提下车前,他说。
    “抱歉,或许是我太欠考虑了。”他静静地注视着她,目光有些难忍的贪婪,在车内暖黄的光线下清晰得让人无处可逃,“但我私心还是希望你将那天的电话归咎于我越界了,而不是仅仅当做玩笑那么简单。”
    他说得很优雅,但芙提能窥见他的野心。
    她为这份野心感到感动。这个念头一出来她就知道自己完蛋了。要知道感恩这样伟大的情绪是最不该出现在暧昧里。
    她灵动的眼睛在压着无数纷乱思绪的灵魂上依旧清澈,含着水光,就这样看着应卿。
    芙提多想从中找出几分喜悦或激动,好让自己表现得对他有好感。但是好可惜,她没办法对坦诚直白的应卿开诚布公。
    “芙提,虽然我很不想说,但是,”应卿在她的欲言又止里找不到惊讶,他苦笑一声,双手握着已经不再需要变换方向的方向盘,告诉她:“你每次看着我的时候,我都觉得你不是在看我。”
    而是在看另一个人。
    她自己可能都意识不到,应卿也明白这样的问题出现,原因也许不止爱情。
    段昱时在她的人生里到底充当过什么样的角色,应卿尚且不知,但他清楚自己在嫉妒。
    即便他们已经错过彼此,但这依旧能够影响现状的份量还是能够让他瞬间清醒过来。
    抽屉的夹层里藏了一道欲望的暗门,芙提读懂了他的言下之意。可与其说恍然大悟,不如说是被迫承认。
    “我想你并没有心情去听故事,但如果有用的话,我还是想对你说一声对不起。”
    她把头低下去,应卿知道她不是逃避,也不是羞愧,更不是恼怒。
    她在面对自己藏好的心事。
    他觉得不合时宜,但猜测自己以后应该是不会再有机会和她私下见面,于是将失恋的情绪脱口而出。
    “我第一次见你,其实是在门诊门口。护士喊了你一声季小姐,恰好我来探望的熟人也姓季,于是多看了一眼。你那天带着黑框眼镜,像个女大学生,后来那个周末我陪侄女看电影,才知道原来你叫季芙提。是季明信的侄女,季芙提。”
    他没提季明岩的名字,把不愉快的小细节把握得很好,所以芙提也能将接下来的话猜到。
    “我那时候就在想,都来医院看病了,坐个电梯上楼看看自己的即将要去世的父亲好像也没有很麻烦。但你没有。”应卿说,“我以前听了多少关于季叔叔苛待前任妻女的闲言碎语,后来就听了多少有关于你狠心的道德谴责。”
    “可我觉得你做的很对。”
    爱憎分明到令人欣赏。
    “芙提,”他说,“从某些观念上,我是能够理解你的。我不明白自己输在哪里。”
    她沉默了一会才说。
    “特别的人之所以特别,是没有理由的。时间也好,当时的我也好,要追究的话太多了。就像做饭不会只下一种佐料,而我也无可救药地反复爱上同一道菜。”
    “你打算原谅他了?”
    “他又没有做错,谈不上原谅。”芙提好清醒,“如果在自我与爱情之间没有选择爱情,也算一种错误的话,那么这个世界上就不会有理智存在了。”
    应卿问,“可你有为自己想过吗?”
    “没有。”
    芙提的手指纠缠在一起,像陈年考过的不及格试卷被掏出来批评,“因为那时候没有自我的我在围着他打转。”
    重点应该是“没有自我的我”,而不是“围着他打转”。
    即便当年段昱时真的为她妥协到不顾一切,芙提直觉自己还是会把这一切搞砸。
    与其让黑洞一样没有下限的贪婪持续下去,不如借着他锋利的底线到此为止。
    “我还是更心疼你。”应卿揉了把脸,“你应该索取的。”
    芙提还想说些什么,却被他打断。他语气无奈,双手交迭放到了方向盘上,脸靠着腕骨,在看着她。
    “听完更喜欢你了,怎么办?”
    她给不出答案的,应卿知道。
    “别删我,别不理我。”他说,“就当认识了一个新的朋友,可以么?”
    芙提说不出不可以。
    即便她知道,应卿的目的从来都不是和她做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