恶意(巨难的一章)
那天之后高晴再也没有联系过郑可心,她们的房子一直租到了六月底,苏瑛玉没催郑可心回家,高晴也给许念念打了电话,说是让她在林城多呆一段时间,和之前的朋友多聚聚,以后上了大学见面就难了。
郑可心知道,高晴这个“难”字是说给自己听的。
她心里一团乱麻,所有的事情依旧沉甸甸的压在心上,听到这话像是一时间把厨房的调料罐子都尝了一遍,心里什么滋味都有。
然而嘴上不动声色,只是说:“是啊,很多同学以后都见不到了。”
夏天的温度在六月初的两场小雨之后直线上升,班里赶在天气不太热时开了毕业聚会,把老师们也请来了。
这次大家没有不像话的架着老师唱歌,嗓子好的把着麦,成绩好的陪老师说话,其他人仨一群俩一伙吃零食聊闲天,碍着有老师在,平时闹腾的几个男生也很规矩,没像班群里说的那样——哥几个一人吹一箱酒,谁趴下了谁孙子。
倒不是说毕了业还怕老师,大家都是成年人了,喝酒又不犯法,但是老师在这,他们自己胡闹不要紧,万一出了点什么差错,家长依旧会追究老师的责任。
大家都不缺心眼,不想给老师找麻烦,纷纷约着下次不醉不归,反正暑假这么长,有的是见面的机会。
然后大家就各奔东西了。
传说中的二轮聚会,一次不了了之就是彻底不了了之,郑可心知道,很多走过三年的高中同学,和她已经见了最后一面。
而后夏天终于轰轰烈烈的来临,窗外那棵树的叶子被毒辣的日头晒出了“油光”,打远一看金灿灿一片,格外晃眼。
出租屋面积不大,客厅和次卧都没有空调,主卧的挂式空调开到最低也没办法把冷气铺满一整个房子,郑可心和许念念只好穿着吊带和短裤在客厅看电视。
吃过晚饭,太阳下山后等上一两个小时暑热会慢慢散去,两个人把厨房收拾好下楼遛弯,有时候走得远了,能一路走到徐中旁的大坝,再往前隔着一个十字路口的地方,就坐落着她们曾经的校园。
大坝对面有一个处在“盆地”的健身小公园,因为地理位置的缘故被周围一圈树遮掩住了,因此去的人很少,夜晚就更加清净。
许念念隔三差五就要往那跑一趟,常在小公园打太极拳的阿姨养了一只小白狗,狗狗和飞飞很像,许念念喜欢得不得了,天天给他带特制的小零食吃。
太极拳阿姨调侃着说:“我们这小子嘴馋得很,见吃的没够,这嘴被你养刁了天天要吃肉,明儿该跟着你跑了。”
楼下卖麻辣烫的店从麻辣烫卖到麻辣香锅,又从麻辣香锅卖到麻辣拌和麻辣串,半死不活的生意总让人觉得它要倒闭,然而老板斗志十足顽强抵抗,如今兼职卖西瓜和手机贴膜。
她们回家前总会去买上半个,到了家先放进冰箱降降热气,而后一人一个小勺,一边吃一边看电影。
安冀的爸妈去南方走亲戚带回来一整个后备箱的水果,安冀每个种类都挑了一些装了几箱送给朋友,郑可心再次开展吉利丁大法打算全部切丁加牛奶扔进冰箱,被许念念忍无可忍的否决了。
郑可心就仿佛刚学会拟人句式每篇作文都要写上“小鸟的歌声”的小学生,自打用过一次吉利丁,简直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巴不得把菠菜蛋花汤都冻成冻,自从许念念的豆浆惨遭毒手后,她就把吉利丁列为厨房违禁品了。
许念念:“你可消停点吧。”
郑可心:“不吃也行......要不咱们做别的。”
许念念眨眨眼:“做什么?”
郑可心就等着她这句话呢,立刻一仰头:“蓝莓塔!菠萝派!草莓蛋糕!”
......
许念念就知道那烤箱就是个祸害!当即瞪她一眼:“你看我像不像草莓蛋糕。”
郑可心求了好半天,许念念这次“铁石心肠”,说什么也没有顺了郑可心的意。她想起之前在语文阅读上看过的“东北冻货”,忽然心血来潮,从那一箱子水果里挑了几个长得不好看的扔进了冰箱冷藏室。
结果全都踩了雷。
可能是放的时间太久了,西瓜咬不动,荔枝剥不开,黄桃更是硬的像石头,刀都砍不坏,画两条线倒是能当网球用。
据说人类牙齿的咬合力平均在23-68kg,但许念念谨慎的认为自己的牙只能勉强能对付麦丽素,遇到硬骨头都有下巴脱臼的风险,因此没有硬碰硬和一桌子冒着凉气的水果死磕,放任它们冷冻后再“解冻”。
结果被郑可心一闹忘了时间,大半天才想起来去看,硬邦邦的“石头兵”烂透了,牙签一扎直“化脓”。
郑可心:“哈哈哈哈——我就说做水果派嘛!”
许念念气愤的捡起一个芒果砸了出去:“要吃自己做!”
自己做就自己做!
郑可心“厨房争霸”的自信就是白居易笔下的草,真是怎么烧都烧不净,许念念吹口气立刻冒了一地芽,郑可心颠了两下手里的芒果,扭头就进了厨房。
许念念将了她一军,然而心里也跟着担心,嘴上说着“不管不管”,腿却不听使唤,身体力行的诠释了什么叫口是心非,没一会儿也跟着晃进了厨房。
令她意外的是,郑可心是真的有进步,至少看起来像模像样的,例如拿刀姿势正确、剥芒果方式正确、还知道加多少炼乳和砂糖......
一看就没少看百度。
做好了馅料,郑可心打开冰箱翻出来之前剩下的蛋挞皮。
......
许念念心想:“还真是不能期盼太高,指望她做酥皮是不现实的,不过用蛋挞皮味道也不错。”
然而郑可心并没有把皮擀平往里包芒果馅,而是直接把蛋挞皮扔进了烤箱。
许念念一下子看不懂了,郑可心没按照套路来,居然学会了创新。
郑可心瞄了一眼她的表情,不觉得意,打开冰箱从最里面抱出来一罐子黄色的不明物品,倒出来用打蛋器搅拌。
许念念伸出手指沾了一点,尝了尝:“卡仕达酱?”
这又是什么时候学会的!
她发现连荷包蛋都做不好的笨蛋今非昔比,如今居然“深藏不漏”了。
深藏不漏的高人很谦虚:“倒也没有很容易,我之前做的全成了牛奶蛋花汤,失败了好几次。”
许念念忽然想到了什么,脸上的表情瞬间晴转阴:“我就说,怪不得家里少了一整块黄油!”
蛋挞皮是买奶油时店家赠的,一共也没多少,只够做一顿水果派。不过除了水果派她们还能做些别的。
第二天一早,许念念撸着袖子进了厨房,指挥郑可心把剩下的水果扒皮碎尸切成块,打算全都做成果酱。一来能解决掉一箱子存不住的水果,二来也能消耗掉还剩下大半罐的白糖。
果酱熬好后她俩根据个人口味寄给了宁致和安冀,乔源那份也寄给了宁致,省的如此女性化的礼物给他惹麻烦。
两个人只留下了一罐桃子酱,许念念原本想留着涂面包吃,结果又被郑可心祸害了——她不知道从哪个犄角旮旯翻出了一排买烤箱时赠的雪糕模具,想一出是一出非要自制雪糕。
不仅要自制雪糕,还非要给雪糕上脆皮。
许念念:“楼下四个圈不好吃吗。”
郑可心义正言辞:“四个圈没有桃子味的。”
忙完这一堆事,许念念的体力消耗的干干净净,当天晚上睡得特别沉。郑可心等她不再翻身,帮她盖好了团成团的被子,下床穿鞋去了客厅。
她还是睡不着。
郑可心大概命里就和睡觉这件事没什么缘分。
在家时盛芸明哭闹,她一个晚上也睡不了几个小时,只能回学校五分钟十分钟一茬一茬的补。
搬出来住后家里琐事也一件跟着一件没个消停,再之后好不容易熬过期末考试到了寒假,睡不好直接变成了睡不着,她闭着眼一躺就是一整夜,天天挑战人类极限。
只有许念念在她身边,这种情况才会好转一些。许念念的属性可能是个安神香,木鱼托生的,她往郑可心身边一趟,郑可心整个人的神经就放松了下来。
总归是不至于猝死。
可是现在,许念念也没什么用了。
郑可心摸出手机,轻车熟路的打开了一个关于同性恋的帖子,如她所料,评论区依旧热火朝天,说什么的都有,她抱着膝盖往沙发上一坐,也没开灯,一条一条顺着往下看。
热评换了一波。
排在第一的人说:“同性恋就是精神疾病,这种歪风邪气就不该存在,什么叫同性恋立法,精神病也有资格争取权利了?”
有人喷他,也有不少的人赞他。
二楼就属于后者:“真是什么人都有,要自由也得看看自己配不配,有病回家治病,别出来丢人显眼,你爸妈知道你是同性恋怎么想,做人怎么能这么自私,让自己爹妈抬不起头来。”
还有信玄学的:“要我说还是找大师做做法吧,别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附身了,这是中邪了。”
再之后是个女生,表示自己愿意为同性恋发声,立刻有人阴阳怪气的回复:
“——我看你就是同性恋吧?”
“——女孩子怎么能这么不要廉耻,以后你找不到老公我看你上哪儿哭去。”
“——还愿意发声,你要真有本事曝光自己姓名住址啊,你不说你敢吗,别怂啊。”
再往下,也有来自父母的言论:“嗐,别人爱咋咋地我管不着,反正我儿子要喜欢男生我打断他的腿。”
郑可心关掉手机愣了一会儿,当下这个时代,高晴说的别人的目光根本不用走到大街上去看,只要打开手机,就能接受到来自各方陌生人的谩骂和侮辱。
恶意源源不断,不尽不竭。
郑可心并没有觉得很愤怒,这些天她睡得很少,经常睡着睡着就忽然惊醒,而后再也睡不着了。
一开始她只是翻来覆去盯着许念念手心的疤痕发呆,那道伤口因为照顾得当,并没有留下明显的伤痕,但仔细看还是能看见,握手时也会查觉。
任何伤口都不会彻底痊愈的,无论过去多么漫长的时间,无论是身上的,还是心上的。
再后来她独自坐在客厅里听歌,她把许念念放过的那些不知名的日文歌建了一个歌单,循环播放。语言不通听不懂什么意思,不过这样也好,她可以矫情的认为,所有的歌都是在唱她和许念念。
再后来,她终于忍不住,在网上搜索了那些内容。
一开始想要争辩,想要反抗,而后看着热评上在她之前发声的人被攻击谩骂,甚至被人肉威胁......再之后,那些站在少数派立场上的评论就不见了。
少数派沉默不语,多数派手挽手奏乐高歌,认为自己的确强大,坚不可摧,绝对正确。
慢慢的,郑可心看到那些言论时血气上涌的感觉消失不见,她不再愤怒,渐渐麻木。她每天例行公事似的打开手机,平静的看完每一条言论,然后重新躺回床上,去看许念念手心里那道疤痕。
她想,如果不是她,许念念就不会受伤了。
她想,她不能再让许念念受伤了。
高晴说,没人能够独自存活,可郑可心的确并不在乎别人的看法,好话坏话她都不怎么放在心上,能让她觉得有所谓的事情很少,有关这短短一生生老病死她想的很清楚,很多事情想明白了也就不怕了。
她怕的,是许念念过得不好。
一时兴起做的雪糕因为没有椰子油只好用黄油代替,做出来的不是巧克力脆皮,整个儿一巧克力盔甲,厚重的令人咂舌,冻过后硬邦邦的,像块板砖。
郑可心咬的挂钩疼,弄出来的声响惊动了许念念,许念念迷迷糊糊的抱着枕头坐过来靠在她肩上,神志不清的张开了嘴。
郑可心怕她夜里吃凉的第二天胃里不舒服,一口把最后一点吞了,亲了她一下,而后哄着她回了房间。第二天一早,天刚蒙蒙亮,郑可心起床把早饭做好,又在盘子下留了张纸条,迎着已经有些晃眼的太阳回了家。
那么多大道理摆在她面前,淹得她喘不过气来,可她还是抓着浮草垂死挣扎,挣扎了这么多天也没有死心,她想着回去看看她妈妈的态度。
万一苏瑛玉同意呢,万一呢。
她心里仍旧抱有一丝的侥幸和期待。
苏瑛玉一时间没反应过来,郑可心说“她喜欢女孩子,喜欢许念念”是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许念念乖巧可爱,是个好女孩,苏瑛玉也喜欢她,可郑可心脸上为什么一副有倔强又惶恐的表情,满眼的不安。
喜欢女孩子,难道有别的什么意思?
苏瑛玉呆愣的看着她,好长一段时间忘了开口说话,像个课上瞌睡忽然被老师点起来做题的倒霉学生,黑板上的题严重超纲,她连题干都听不懂,瞪大眼睛静止着,居然是一脸可怜样儿。
郑可心太着急了,她的情绪压的太多太紧,好不容易找到苏瑛玉这一个缺口急不可耐的把话倒了出来,没有一点缓冲的前奏,苏瑛玉做心理准备的时间都没有。
她总觉得苏瑛玉不像个合格的妈妈,天真、孩子气、做事不稳妥,然而即便她一直认为自己更像个大人,在妈妈面前都依旧是个孩子。
只有这么一个人,能让她毫无保留的释放高悬于顶的压力。
她忘了去想,苏瑛玉是否能承受的住。
可是说出口的话已经收不回来了。
郑可心小心翼翼的握住了苏瑛玉的手,苏瑛玉像是忽然被按下了开关,整个人这才有了反应,几乎是瞬间,她就挂上了满脸的泪。
她一哭,郑可心整个人都乱了。
那些帖子下有那么多家长的评论,有说要打断孩子腿的,有说要带孩子看病的,有说要去庙里供尊佛像祛祛邪气,也有一些说要断绝父子关系,不能给老祖宗抹黑的。
千奇百怪的解决方式,却是千篇一律的愤怒。
第一反应是流眼泪的,古今中外可能只有苏瑛玉这么一个。她反手抓起郑可心的手,六神无主的絮叨着:“是妈对不起你,是咱们家不好,妈和你保证,不是谁家都和咱们家一样的......你看宁致啊安冀啊,那不是好好的吗......是家里对不起你。”
郑可心惊愕的听她说着,不明白从某些角度来说是自己做错了事,为什么苏瑛玉要给她道歉,这事和她家有什么关系。
不过很快她就明白了。
苏瑛玉接着说:“你以后结了婚不会是跟妈一样的,孩子也不会......总之你别瞎想,妈以后老了绝不给你添乱,我跟你爸自己住自己的,不用你管,妈跟你保证,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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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都不缺心眼,不想给老师找麻烦,纷纷约着下次不醉不归,反正暑假这么长,有的是见面的机会。
然后大家就各奔东西了。——高中聚会我人在外地,没去,想着以后大家很定会经常聚的,然后,就各奔东西了。
可能是放的时间太久了,西瓜咬不动,荔枝剥不开,黄桃更是硬的像石头,刀都砍不坏,画两条线倒是能当网球用。——舍长干出来的缺德事,冻桃能当武器。
许念念:“楼下四个圈不好吃吗。”
郑可心义正言辞:“四个圈没有桃子味的。”
——放屁,四个圈无敌。
热评换了一波。——可心看到的内容,大多都是之前网上出现过的,可能会有相似的,如果和谁的评论撞了,侵权了,我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