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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章 匕现

      “京兆尹巡城兵马司”指挥使高纲入夜来觐,晋王李治特准在他的书房赐见。双方谈话,不为外人所知,一开始就显得十分神秘。
    晋王的书房相传是太宗皇帝按照自己的书房规制特许给晋王装设,满朝文武,仅晋王有此殊荣。书房极为宽敞奢华,晋王但接待宫中来使或者封疆大吏,谈论不欲为人所知的秘要,一般都在书房举行。朝廷命官非在三品以上,未有资格在书房朝见晋王。王府中人,一听说王爷在书房待客,不用说必不容打扰,这时就算王爷身边几个形影不离的贴身侍卫,也得自动回避在外,隔着一片院落,严加防范,不容任何人窥伺。
    此时晋王的书房中银烛高烧,光影迷离,袅袅轻烟,从银质“鹤炉”长喙中徐徐吐出,书房里散发着那种淡淡的清香,正是晋王所喜爱的“高丽沉香”。整张面儿的名贵紫檀木方几旁,高纲甲胄未脱,正襟危坐,不发一言。盛势之下,最称跋扈专权的晋王李治,正坐在自己的椅子上,仔细开看了一张书札。身为五品带刀指挥使的高纲深明晋王之势,今日晋王竟然在只有三品大员才有资格进入的晋王书房中,无如生出了一股受宠若惊之意。
    晋王在意的并不是唐太宗的病体,而是皇上在这期间用过什么药,是谁开的单子,效用结果如何。以高纲京兆尹巡城兵马司指挥使的身份,他是没有任何机会接近这些机密信息的,但他的师父袁天罡,则是终日伴随圣驾的幸臣。唐太宗因少林寺救命之恩,宠幸少林僧人,只是外因,其实他是一个纯粹之极的道教信仰者,袁天罡李淳风之流确乎身有其技,又乃道家全真出身,一初始入宫,便深得太宗宠幸,两人被封为钦天监正副之使,圣眷之隆,还远在各位开国勋臣之上。
    晋王李治在灯下看完高纲送来的药方,露出了很欣慰的神采,缓缓含笑点头。
    “所以,”高纲结结巴巴地说:“圣上吃了这张单子,玉体见好,这两天心情很愉快,只怕过几天还要仿汉武帝上林出猎呢。”
    晋王一笑道:“父皇军旅半生,神武过人,人天共鉴,小小的病情,如何难得倒他老人家?!”微微顿了一下,又道:“那丫头那边情形如何?”
    他口中的“那丫头”,无疑指的是云裳公主了。她虽是侧妃顾氏所生,甚至按礼制她连享受公主的称号也是过分。因为她的母亲一生下她,就因难产大出血而死,云裳公主本人也是多名太医费尽手段,方才抢救回来的。看在孩子一出生就没了娘,唐太宗大起恻隐之心,便将这个小婴儿交给了萧淑妃亲自代养,凡是一应所需,皆按公主的身份供给。晋王李治巧妙地利用了云裳公主极受太宗宠爱而渐渐靠近太宗,终于让自己“正常”频繁地出现在太宗的视线当中,如今想来,他不禁十分得意。但他骨子里轻视这个妹妹,从上面一席话,就可以让人听得明明白白。
    高纲当然明白他今日此来将要对晋王说明的事,他得了师父袁天罡的授意,更加确定了王爷的意图:“殿下,公主与圣上这几天形影不离,他们相处融洽,无懈可击。圣上每见公主,心情大为畅快,谈笑风生,还大赞公主有文德皇后之风呢。”
    晋王立刻冷冷地应了一声:“是么?”
    高纲急忙跪下:“小的不敢说谎。这都是家师从宫里传出来的话。”
    晋王笑了一笑:“你起来。你恭顺多时,本王自在眼中。你好好干,将来有你的好处就是。这话你也传给你的师父知道,本王说话向来算话,决不落空。”他眼神一转,道:“京兆尹苏定方苏大人和你关系如何?”
    这一问可谓正对着高纲下怀,他急忙道:“这老家伙每日要进宫朝见圣上,片刻不离地在圣上左右??????他刚刚领了‘内廷首辅’的职务,又是京兆尹,手握兵权,权力很大,卑职有事必须要跟他协调。”
    “哦?”晋王一怔,旋即一笑:“他斗不过你的,有本王和你的师父在。”
    “卑职愿为殿下效犬马之劳!”高纲又一次卑躬屈膝地跪了下去。这回晋王可不发话让他起来了。身上四十多斤的甲胄,高纲尽管身雄体壮,片刻之间,汗珠也密布额头。
    “很好!”晋王忽然把身子向前微倾:“告诉你师父,圣上在宫中的一举一动,我都要知道,要他每三天给我做一个条陈出来。你转告给他,错过了这一次的机会,以后可就难了!”
    “殿下的意思……”
    “药这方面我不太都懂。但本王知道有句俗话,叫做‘是药三分毒’。你明白?”
    “??????!”高纲吓得汗流浃背,抖抖索索说:“他身边有名医三百,只怕??????”
    晋王冷冷地道:“每一种药只需下多半分,这就足够了。”
    “殿下,弑君之恶,绝非万全。”高纲讷讷地道:“还是另想办法吧!”
    “你莫非有更好的主意?”晋王逼了上去,高纲只好全身爬到了地上。他嗫嚅着说:“卑职蒙殿下恩宠有加,敢不效命?这一次机会难能,却不便急于一时,卑职的意思,不如压在出猎之后,再行下手,那么一来,也许效果要好得多!”
    “有理。”晋王沉吟半晌之后,才点头道:“就这么办!”
    “这件事殿下就交给卑职师徒吧,错不了的!”“好!”晋王不禁露出了笑容:“机不密,祸先发,这个道理你和你师父都该明白?”
    “殿下放心。”
    一件恐怖阴森的阴谋就这么定下来了。
    晋王拍掌叫内侍进来,端来了一壶美酒。他今天心情特别好,所以要赐美酒给高纲。高纲接了酒杯,急忙下跪谢恩。晋王喝了酒,问道:“最近姓裴的那小子你可留心过他的动向么?”
    高纲道:“自殿下交代之初,卑职便对这个人留心仔细,只是姓裴的为人谨慎,一身武功深不可测,卑职无能,不敢明着去动他。但卑职想着殿下的吩咐,昨日特地派了六位师兄弟潜入公主府中要将他刺杀,谁知这姓裴的手段毒辣之极,我带了六人过去,只有卑职一人生还,其余五人,都陆续死在了那姓裴的手中。卑职现在想起来还惊心不已。”原来那日深夜裴继欢深夜遇袭,不敌而退的那一伙人,敢情竟是高纲的指使所为,最后逃走的那个蒙面人,不用说当是高纲本人了。
    晋王听了微微点头道:“你们行动要特别小心,千万不能让他疑心到是我的策使。”“殿下放心,卑职也正是这个想法。”高纲道:“卑职所带者各人皆着江湖行头,谅他难以识破。”
    “你要日夜不停地监视他!”晋王忽然冷冷一笑道:“依着我的意思,一了百了,省得再多费事。”高纲微微怔了一怔,接着无声地露出牙齿笑了。这类杀人勾当,他在江湖中干得多了,即使听令行事,也自各有手段,很多事无需晋王亲自说明,略有暗示,高纲这边立刻就心领神会,何况这一次晋王说得十分露骨,高纲再蠢,又哪有不明白的道理!
    从座位上站起来,高纲拱手施礼,正要退下的当儿,晋王却又唤住了他:“特别小心,这人的一身本事非比寻常,打蛇不死,被他反咬一口,这可就麻烦了。一切你忖量着办吧,要有十分的把握才可动他,不必急于一时。”
    “卑职遵命!”
    就在他转身待将向门外步出的当儿,眼神一转,望见了对面檐廊上有人影一闪,心头一惊,大喝一声:“刺客!小心护驾!”飞身一扑,登时将晋王推开数步,猝不及防的晋王几乎来不及作出任何反应,脚下一个踉跄,已跌出七八尺开外,就在不远出作为暗哨的三名王府卫士闻声先后赶到,飞也似地进屋,刀光锃亮,将晋王牢牢护在身后。晋王身子方自跌出,一线白光凌空划过,“笃”的一声,抖颤颤地钉在门框上,银光璀璨,正是吹毛立断的一口薄刃飞刀。
    眼前情势惊险万分,晋王当时若是闪身略迟,定将身中飞刀,观其劲道凌厉之极,若是当头,保不住被刺个前后透穿,晋王不禁吓得目瞪口呆。
    来人身材高大,黑巾蒙面,却穿了一身白衣,正冷冷伫立廊檐之上。两名王府侍卫叱喝一声:“大胆狂徒!”倏地飞身上了廊檐,但见那人身形移动,砰砰两声,两名侍卫先后倒栽下地,一动不动。接着十数名王府好手纷纷赶到,但见那人起势如飞,倏起倏落,竟落在人群当中,错步飞掌,虎虎生风,转眼间又有三人口喷鲜血,倒地毙命!那人连毙三人,左手一扬,三把匕首闪电般飞出手来,冷笑道:“投之以桃,报之以李!”八字一完,倏地拔身而起,长空飞烟般,已自消逝在院墙之外。晋王脸色苍白,软软坐地。
    “王爷受惊!险些误伤了殿下,还请恕罪!”高纲一面说,一面向着晋王深施了一礼,晋王则仿佛沉浸在方才的惊悸里。他倏地回神,冷冷说道:“不必多礼。多亏你救了我,要不然???????
    “卑职死罪!??????”高纲不胜惊慌地后退了一步,竟自屈起一膝,跪了下来。
    晋王声音一缓,道:“护驾心切,你有功无过。起来吧!”
    高纲急忙告了谢,满脸臭汗地站了起来,垂侍一旁。
    “取刀来看!”晋王恢复了神气,喝令侍卫。
    高纲不待侍卫上前,急忙把门上钉着的四把飞刀一齐起了出来,恭恭敬敬地交在晋王手上。
    “白鹤秘制?”晋王十分不解,望着高纲。
    高纲被许拿起飞刀仔细一看,登时变了脸色:“这是天山羽士杨白眉的独门秘制!”晋王一听天山二字,登时脸色大变。他立刻便知道了刚才那身材高大雄健的蒙面刺客是谁。也不奇怪,他三番屡次派遣人手,妄图暗中取对方性命,哪知对方武功高得无法预测,每次派出去的人手,无不铩羽而归,就算对方涵养再好,也该勃然作怒了。
    “这是从何说起?”晋王明知其故,却又故作气恼地道:“我和江湖人物向来没什么瓜葛,这帮大胆狂徒为什么要害我性命?你都看见了!这些江湖人多么霸道强横?居然欺到我的头上来了,你看该怎么办吧!”
    高纲躬身道:“卑职今天返回,就着人在王府四周严加防范,绝不使殿下再为此受惊。”
    “好吧,你这么说我也就放心了!事不宜迟。你快点着手去办吧。”
    “卑职遵命!”
    高纲告辞出门,晋王满脸懊恼沮丧,他心里有数,已经不能再说什么了。
    “混账!”晋王原本俊秀的脸扭曲了一下:“去,叫霍先生来见我。”
    夕阳将下时一抹余晖,最为醉人。残阳只剩下了一轮边儿,是那种透明的“红”、“琥珀”的红、“玛瑙”的红、深的、浅的,将整个半边西天都染满了。
    长空雁阵,徐徐而过,雁阵里的雁子排着整齐的行列,缓缓地移动着,轻微舒徐地扇着翅膀,整个雁阵被包藏在瑰丽的半天红光里,形象潇洒、悠闲,却涵盖着庄严和执着,仰之弥高,触不可及,相形之下,人显得那么渺小而无力。
    这局残棋总算结束,裴继欢拱手认输。
    公主如释重负,露齿一笑,明艳不可方物。宇文琴也淡淡地笑了起来:“你未至中盘,便始终退守不攻,后出五子,如果提早半局,此番胜败就难说了。”
    “败军之将不可言勇。”裴继欢啜了口茶,微笑道。
    “英雄所见略同。”宇文琴笑了笑,道:“你大概不知教公主棋法的是谁吧?”裴继欢微微一顿,道:“你曾说过京师有个身手不凡黑白高手,莫非是他??????”
    “谁?”宇文琴不紧不慢地逼着他,微笑道。
    “女国手玄子鱼?!”
    宇文琴不禁呆了一呆:“嚯,连玄子鱼你也认识吗?”
    玄子鱼乃是一位国色天香的妙龄女子,听说少年命薄,家人托庇佛门,令她拜观音菩萨为干娘,从此隐身沙门,但并不算是沙门子弟,而是俗家。她少无别好,最好便是围棋之道。海东日本遣四名国中高手前来拜访,四人下一盘棋,各出妙着,竟不是少年玄子鱼一人之对手,被杀得大败亏输,心服口服投子认输,玄子鱼之名一时震动京师。当今皇上唐太宗也慕名前往报国寺,与她对弈数手,惊为天人。
    裴继欢微微笑了一笑道:“没见过,但她精于‘锁玉’神招,却是天下所共知。公主表妹刚才最后两手,明明就有‘锁玉’之法度在内,下到此着,我便已知这局非败不可了。再不认输,岂不是脸皮太厚?”
    公主忍不住咭地一声笑了出来。
    宇文琴道:“高兴过了,我要说个扫兴的事儿给你听。”
    裴继欢哦了一声,抬起头来,望着宇文琴。
    宇文琴道:“今日一早,晋王府传出话来,晋王请李玄幽讲法。”
    “玄幽老人”立刻跳进了裴继欢的脑海。
    不是宇文琴说起来,他几乎淡忘了。传说中的“玄幽老人”有一身出神入化的本领,介于正邪之间,我行我素,极其自负任性,绝非正道中人。他禀性怪异,刚愎自用,再加上一身出神入化的本事,在这世间简直无人敢去招惹,江湖众人,但闻“玄幽老人”之名,无不敬鬼神而远避之。他第一次出现江湖,应该三十几年以前的事了,而那时候宇文琴也只牙牙学语,裴继欢和公主则还不知道在哪里。
    在一番秘密行动之后,宇文琴的秘藏在江湖中的力量终于搜罗到了江湖中关于“玄幽老人”的若干传说。
    “据说‘鄂州之战’之后,李玄幽负伤极重,有人甚至相信他早已死了。可是他不过负了极重的伤,鄂州之战后他从江湖中消失得无影无踪。据说,他虽然已残废,但是那一身惊世骇俗的武功却并没有因此而消失。”宇文琴道。
    江湖中对“玄幽老人”所知有限,难得宇文琴的人能打听到这一步,已是份属难得了。这种秘闻对于一个行走江湖的武林中人来说极为重要,否则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这句话,就是毫无作用可言的了。
    “这个李玄幽又怎会与晋王搭上了关系?”裴继欢眉头皱了起来。
    “我的人至多能打听到这里为止了。不过听说李玄幽投靠晋王,是为了取得晋王的许可,在将来的日子里许他多年苦心经营的‘幽鬼’组织形于合法。而晋王也要借助李玄幽和霍山老人的力量,在将来登上帝位的道路上剪除异己,平安过度。要知皇上旨意议论东宫储君之位,朝中一大半的朝臣,其实是并不满意优柔寡断的晋王的。详细情形,也只有参加了朝议的朝臣才知道。因为有了晋王的庇护,李玄幽和霍山老人这两个老魔头才敢于视天下武林如无物,胆敢公然与武林正道为敌。”宇文琴道。
    “只是。”裴继欢沉默了一下:“李玄幽为什么要这么做?以他昔日在江湖中的力量,他完全可以自成霸主,睥睨天下。投靠晋王,似乎也并非上上之选。”
    “你说的没错。这也正是我一直为之迷惘的。”宇文琴道:“表面上看来,李玄幽似乎不应该是那种可以任人随意驱使的人。所以我顺着另外一条线去查了一下。你们俩可知道我查出什么来了吗?”
    云裳公主望了裴继欢一眼,道:“莫非他也与我们李家有关?!”
    宇文琴点头道:“正是。”
    这可是裴继欢闻所未闻的事,猛听之下,他不禁暗暗大吃一惊。如果宇文琴打听出来的这个说法属实,那么李玄幽在这个时候介入晋王和他之间的“争夺”(其实裴继欢从来没想过这个字眼),也就没有什么好奇怪的了。
    “我明白了!”裴继欢说:“他一直隐身江湖,鄂州之战后他忽然想明白了很多事,他大概也想得到,哪怕他武功盖世真的天下无敌,没有一个强大的靠山,没有一个固定的渠道长期为他提供为数可观的津贴与供奉,他永远也不能以邪派宗主的身份独立自主。而有了晋王做为强大靠山之后,李玄幽也就可以无所忌惮,为所欲为。”
    宇文琴看了他一眼说:“你想得完全不错。在这个方式之下,武林中无论正邪两派,鲜有能独立自主,敢于不听他们为其藩属,这个矛头迟早有一天也将会指向你我,你信不信?”
    “我信。”裴继欢道:“很可能这个矛头已经指着我了。”
    “你大概想不到他真正的身份吧?”宇文琴柳眉微微一动:“他是你四叔的表弟,也就是你的表叔。”
    裴继欢吃了一惊,目瞪口呆地望着宇文琴。
    宇文琴继续说道:“这件事天下知道的人不多,皇上对晋王府有了这位奇人本该加以过问,但他一直没有任何动作,也就是说,皇上已经知道了李玄幽的来历。赵王李玄霸的赫赫威名,天下无人不知,他当年纵横沙场,所向无敌,双?m在手,群雄辟易。惜乎英年早逝,未留后裔。李玄霸去世后,他那一支几乎没什么亲人,只有一个表弟李玄幽在战场上失踪。两者都是‘玄’字辈,这就证明了两者有相当的血亲关系。皇上尽管目无余子,只是李玄幽的身份一被确认,皇上也只好闭口不言。”
    要知高祖起兵太原,李建成和李世民功勋最着,但冲锋陷阵,主要还是靠李玄霸那一对铁?m。李玄霸恃才傲物,目高于顶,但最服的就是秦王李世民,这是当年的唐公李渊麾下一对令天下人胆寒的搭配。在李世民的运筹帷幄之下,李玄霸血战洛阳,一对铁?m下游魂无数,一阵之间,连毙敌方大将四十六人,世人谈及其勇,无不色变惊叹。
    裴继欢道:“这么说,李玄幽和皇上之间,已经见过面了?”
    “也许是吧!”宇文琴只能这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