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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家女 第71节

      “此事都过去数月,还需你这纨绔头子过问?倒是你,在她家中的所听所见都莫与别人说。”
    听自己祖父如此吩咐,秦绪又嘿嘿笑了:“跟祖父也不说?”
    姜清玄看着自己的幺孙,自己这孙子天生灵慧,只是在脂粉中堆长成,少见人心险恶,所经之事多是当成了游戏、话本之类,心中不藏半点酸苦。
    数月没见,倒觉得比从前妥帖了些许。
    当然,只有些许。
    片刻后,姜清玄答道:“是,与我也不说。”
    秦绪眨眨眼,手中的扇子又晃了晃。
    “祖父,阿姊可是有话要我同你说的。”
    姜清玄又落了一子,道:“何事?”
    说起正是,秦绪脸上的笑也没了,他一拢手中扇子,便有了几分认真模样。
    “阿姊说西北四州羌人蠢蠢欲动,待北疆一定,怕是要生变故。”
    “羌人?”
    姜清玄抬起头,道:“西北四州一应军事乃是薛大将军管辖,她这北疆五地节度未免操心太过。”
    又拿起一棋子,他又说道:“你过些日子再去定远公府,与她说,此事我来想办法,她速速回北疆。”
    “回北疆?可阿姊离开北疆就是为了让蛮族两部心无旁骛地斗起来,如何能现在就回去?”
    听见自己这孙儿竟能这般说,姜清玄笑了:“她倒是什么事都不避着你。”
    那是当然,半推半就给写了那么多红封、蓝封的文书,秦绪自觉自己虽还未去北疆,也已经是个北疆之人了。
    “祖父,阿姊是有趣之人,北疆是有趣之地,都比东都人事好太多了。”
    他这话也说得认真。
    自己这祖父根本不喜尔虞我诈之事,却身陷洛阳泥淖之中,若是可能,秦绪更想他也能脱身去了北疆。
    不比如今快活多了?
    姜清玄何等人物,如何不懂自己孙子的意思,可他没有接话,反而道:
    “你唤阿蔷一口一个阿姊,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在叫的是从兰,怎么当初阿薇在家中你却只唤表姐啊?”
    姜清玄有二子一女,姜新雪是他长女,嫁给了当初的定远公世子卫泫,生了一子二女,后面之事不提也罢。
    长子姜新酒从小好诗文,如今在密州做学官,生有一子一女,姜清玄所说的从兰就是他的女儿,也是姜清玄的长孙女,在密州嫁了一户书香人家,儿子名从柏,如今在庐山国学读书。
    次子姜新庐为官才能远胜其兄长,二十岁便取了进士科状元,名噪长安,人人皆夸其才类其父,却因两年中接连失了长姐、恩师与爱妻,大病了一场,自此身体羸弱,最后辞官回了襄州老家,长子姜从竹也跟回去照顾父亲顺便读书,幼子因生得白,刚出生便被取名叫姜从霜,后来外祖一家秦家断了香火,他便被祖父亲自改名叫秦绪,正是现在这纨绔子。
    听祖父问自己如何不叫卫薇阿姊,秦绪手指一转,将扇子收了起来,大声道:
    “哈,当初我还唤她一声表姐,如今在我心里她连表姐也不配。为了给那七皇子当个小妾就给阿兰姐姐下毒,这等人我想起来都觉得脏了自己的脑子!”
    姜清玄抬起头,看着自己也将及冠的幺孙,将指间的白子放回了盒中。
    “如端,已经十余年了,你当初年纪还小,未知全貌……”
    秦绪冷笑了一声径直打断了他:“祖父你是要与我说阿兰姐姐不过失了半年的音,不过是在东都过不下去只能随着伯父去密州找户人家嫁了,不过是至今仍不能回东都罢了,那卫薇可是在宫中做小伏低一路当了皇后啊!可对?
    “她卫薇是失了父母兄长,也有祖父你一力庇护,为了她连亲孙女都可以狠心不见。您以宽仁教我们,可曾以宽仁教那卫薇?在那卫薇的不仁面前阿兰姐姐的柔善就成了可欺,我等兄弟的守礼就成了纵恶,这便是您教我们的道理?
    “那卫薇到底是何等货色,看她对阿兰姐姐、对阿茵姐姐,我还有什么不知的?阿兰拦了她的路,她便让阿兰哑了,阿茵姐姐非你亲外孙,也是她亲姐姐,当初申家势大,连那些世家连你都避让不及,她一被迫的弱女子又能做了什么?那卫薇倒好,一朝得势,第一事便是说自己有一附逆的阿姊在长安!这便是你一心爱护之人。
    “若说卫薇命苦,那我阿蔷姐姐呢?她失了爹娘兄长流落在外又有什么?我在定远公府看那卫行歌练武,浑身皆是伤疤,结果那伺候阿蔷姐姐的姑娘随口便说没人比阿蔷姐姐身上的伤更多的,她看着精神,却是离不得药的,这般无依无靠死里逃生无数次,您可心疼过?您可将您予卫薇的那些回护之心分了丝毫与她?
    “有国有家者,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贫而患不安,这还是您从前一字字教我的,如今我看卫薇,左看你行事不均,右看我心生不安,她也配我唤她表姐?”
    一字一句,秦绪憋闷在心中已久,他比一众哥姊年纪都小,可他并非不知事,从兰阿姊为人极好,一手金鱼画的颇为神妙,那是卫家阿茵手把手教了她,她又画来哄自家幼弟,可这样的如花女子们又落了一个什么下场?同是外孙,阿蔷阿姊又从外祖处得过什么?十分偏爱,九分九都被他祖父给了深宫中那给皇帝捧玉玺的皇后!
    这话从前他不想说,如今他想说了,他祖父与其在东都陪着那皇后越陷越深,还不如去北疆看看风沙雪月。
    姜清玄从棋盘上拈起了一颗子,多少军国大事都未扰了他的棋,今日亲孙子如此聒噪,他依然掌握这黑白之局。
    黑子落在了白子之侧,与另一黑子遥遥相望。
    秦绪扇子一展,想将心头火气扇去,勾唇欲笑,却笑得甚是难看:“您在棋盘间纵横无数,又将自己的心放在何处?旁人只当你与阿蔷姐姐祖孙成仇,我知你与她就如这两黑子,同色同源,却在两端,你在洛阳欲腾挪出方寸之地,她在北疆也自有前程,纵使有阻隔,你二人终归是同色的。可是,祖父,我一纨绔子,只知阿蔷姐姐是也姑母之女,你本该如疼爱那皇后一般去疼爱她,这十数年光阴您给了皇后,总该分些给我阿姊,不管如何算计,人心就是人心,会痛会伤!”
    “伤?”嘴中嚼着此字,姜清玄竟笑了,“为人做到阿蔷的地步,就如逆黄河而上,舟船艰难,须以手攀石,徐徐向前,纵使一身血肉模糊,也要将赤血和水饮,她哪会伤心?她不会伤心,才成了今日她。至于阿薇,她本可不入此局,可她入了,如端,也许过两三年,你就会知道从兰嫁一平凡人家相夫教子是何等喜乐之事。”
    “喜乐?”秦绪皱眉冷笑,“被自家表妹算计,此等喜乐你们尚书令与皇后自然受得,别人还要命大才行。”
    看着秦绪负气而走,姜清玄看着手中的白子,又想起了十数年前那一夜。
    号称一场大火将卫家别院烧尽了的那一夜是下着雨的。
    一家,又一家,河阴郑氏、栾州李氏、许州钱氏、并州陆氏、辅国将军……卫薇一家一家求过去,只求有人能借她令牌,让她能找禁军求救。
    那些人家的门都是紧闭着的。
    “求求你们!我阿爹已死了,阿娘也要带着阿茵死了!求求你们,救救我阿娘。”
    得了消息的姜清玄撑着伞提着灯笼匆匆找过去,他也在想,他女儿被人逼死了,他这为人父者,又能做什么呢?
    阿薇身上全湿透了,见了他,已经连哭的力气都没了。
    “外祖,我阿娘……我阿娘没了!”
    小阿薇才十一岁,小小一个,轻得仿佛没有骨头,姜清玄将她背回家,一路上只觉自己的心都已经空了。
    只是隐约想,他要报仇,也要让背上这小小的孩子平安长大,过得安稳,才能告慰女儿。
    可他也没做到。
    “如端,你还是不懂,阿薇给丛雪下了药,毁了的,是她自己最后那点安稳喜乐。”
    白子落在棋盘上,姜清玄定睛一看,才发觉白子早已输了。
    将白子一个一个拣起,他见棋盘上相距最远的两颗黑子,终究轻声一叹。
    第73章 写信   “你这几封信只要够快,也许能救……
    定远公府人来人去,对着一桌信笺,卫蔷才意识到替她写信的竟然走了个差不多。
    “瑾瑜,来替我写两封回信。”
    卫瑾瑜听姑母叫自己,吓得翻身上了墙。
    “姑母,我素来不喜这些,您再找旁人吧。”
    卫蔷站在墙下看着她,失笑道:“你这定远公世子还没到要政事避嫌的地步呢,快点下来。”
    正如崔瑶之前担心那般,十九岁的世子,二十七岁的国公,卫瑾瑜看着整日嬉笑,其实心思极细,替卫蔷写信这等事,卫家那些“歌”都可做得,她是决然不肯的,在北疆的时候也整日只在军营少现于人前,甚至北疆各州刺史都常常忘了还有这么一位定远公世子。
    偏偏卫蔷不在乎这些。
    听自家姑母这般说,卫瑾瑜心中一软,却又听了一句:
    “正好让我看看你的字如何。”
    她脚下顿时也软了。
    一刻之后,卫蔷看着卫瑾瑜写的字,皱起了眉头。
    “你这两年给我写的信,都是找人代笔的吧?”
    卫瑾瑜缩着肩膀耷拉着脑袋,小声说:“练字实在太闷了。”
    “罢了,在洛阳余下的日子,你每日写十张字给我。”
    “啊?”
    “啊什么?光看你这字,在童学学了两年的顽童都比你强上三分呢。”
    卫蔷自己是阿父大兄一点点教出来的,虽然她自幼就一门心思的金戈铁马,在诗文方面只能算平平,一手字还是不错的,只带着卫燕歌的时候,是拣着能用的教,到了行歌他们,就是教一些,再请旁人教一些,卫瑾瑜在东都呆了两年,回去之后正是她攻城略地,沿着长城一州一州驱除蛮族的时候,她上了战场,卫瑾瑜作为定远军的继承人就被留在了麟州城里,受着时任民部总管叶妩儿的教导,再后来北疆平定,卫蔷重整军政,叶妩儿升任麟州代刺史,卫瑾瑜又想从军,卫蔷又将她送到了卫燕歌处,一直待到如今。
    这么一算,明明是定远公世子,卫瑾瑜反而没受过卫蔷的亲自教导。
    大概也就是如此缘故,明明是被罚了写字,卫瑾瑜也觉得有些欢喜,笑嘻嘻地问:
    “姑母,那我还替你写信吗?”
    “写什么?旁人一看还以为是我趴在猪身上写的字呢,你就在我面前练字,这书案让给你。”
    “是。”卫瑾瑜又拿纸又磨墨,看着卫蔷收了一沓书信去了院中。
    挑着最要紧的信回了几封,卫蔷想了想,自己还是有人可用的。
    房云卿还要修养一两日,她大可从后院找个擅书文的小娘子出来先用着。
    瞟见姑母起身出了院门,卫瑾瑜的头也抬了起来,却见姑母在门外看着自己。
    又连忙低下头,做出成书圣的样子来。
    卫蔷见她这般,笑着摇了摇头。
    “你要找个人替你写信?”崔瑶面前的书案上书卷比从前多了许多,连她爱用的小香炉都退到了窗边,听了卫蔷要找人替她写信,她找出了几篇文章递给卫蔷。
    “这几个人是行文、书法都还看得过去的,性子也算妥当。”
    卫蔷拿起来看了看,抽出其中一份:“就要这份吧。”
    崔瑶接过来一看,对窗外说道:“将李若灵宝叫过来。”
    见崔瑶的仆从去唤人,卫蔷笑着说:“李承继怎么给自家女儿起这种名字?”
    崔瑶也笑:“他自己是不信鬼神的,可家中老母爱妻都怕他死在战场上,女儿就如道家灵宝,儿子就似佛家金刚。”
    卫蔷眨眨眼:“他儿子叫李似金刚?”
    崔瑶点点头,卫蔷捂住了眼。
    李承继与她大兄年纪仿佛,从来看不惯她大兄,年少时立志要立不世功勋,让李家胜过卫氏,谁能想到当年那总气呼呼的少年郎后来生了个儿子叫“李似金刚”呢?
    “这名给他自己用倒还合适些。”
    听卫蔷这般调侃,崔瑶忍不住笑着拍了下她的手臂:“促狭!”
    这么一比,李若灵宝这名字好歹还灵巧可爱些。
    小娘子人生得倒是不像这个名字,肤色微黑,身量瘦高,十四五岁,看着与卫瑾瑜年纪差不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