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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家女 第48节

      一事已了,卫燕歌还是不着急,先喂了自己那匹马两把嫩草,才将之牵出来。
    前唐时端午饮宴极为奢靡,至大梁立国,高祖、太宗两代都厉行节俭,直至乾宁年间饮宴之风复又风行,及当朝,前几年圣人身子不适,外庭饮宴都在紫微宫,今年圣人身子稍好,就循先帝之例将端午之宴设在了神都苑。
    这神都苑乃是隋代初建,中间有一人力所掘之大池名“北海”,隋炀帝好在其上乘大舟游玩,到了李唐太宗皇帝之时,因此苑奢华过甚,他下令退地还民做民居,可即使如此,整个宫苑也比整个洛阳城的两倍还要大,到了本朝,又废去西边小半,可还是比洛阳城大上许多,宫殿间来往亦需骑马。
    水道自“北海”向四周蜿蜒,便将宫苑北面分成了十六个小院,长春院便是其中一个。
    卫燕歌跟在小黄门马后沿着北海一路往南,过桥跨廊,途中有舞乐戏耍,亦有以土夯实的高台,台上有壮汉正在摔跤,台下有人围坐而观,不时大声喝彩,将丝帛铜钱之类扔在台上。
    更多则是各等珍奇花草遍植各处,春风一起,草木之香甚是悠远。
    此等人间美景看在眼中,卫燕歌一路无言,待到了长春院,已过了足足一刻。
    “早听说承影将军骁勇善战,先帝甚是爱重,我一直想见见,没想到这般英武的将军竟然是个女子。”
    皇后今日穿了一条绣凤百褶裙,外罩红色罩衫,头戴小金冠,她坐在案后上下打量着卫燕歌,脸上带着笑:
    “承影将军,你出身何处呀?”
    卫燕歌低头道:“回皇后娘娘,卑职出身麟州山野。”
    皇后恍然大悟:“你出身山野,家中已无父母,所以才随了定远将军之姓?”
    这话仿佛只是寻常询问。
    卫燕歌也只作寻常询问,只回道:“是。”
    皇后仿佛赞叹:“定远公好福气,养一个无父无母的孩子就能做到承影将军、归德郎将。”
    卫燕歌神色分毫不露,蛮族里通汉语的将领都骂她是母狼吃男人卵生下来的杂种,皇后娘娘的言辞倒是温柔可爱。
    皇后自然不知面前之人在想什么,拈了一枚樱桃入嘴,她又笑着说道:
    “如此说来,承影将军的婚事也没有父母为你张罗,难怪,难怪……”
    皇后连说了几声,脸上笑容一敛就忽地变了副神色:
    “难怪那大理寺少卿敢借你传自己断袖之言,不过是看你无父无母之人好欺罢了。”
    一听皇后提起杜明辛,之前心中隐约忐忑便坐实,皇后确实要借她生事,卫燕歌道:“启禀皇后娘娘,卑职不知您所说何事,至于卑职身份之事,全因卑职长相奇异,世人才误以为男子,此乃微臣之过,与人无干。”
    皇后却仿佛气极,大声道:“不知?你不知,我坐在深宫里可是已经知晓了,你明明是女子,世人不过不知你身份就可传与你有断袖之好,这等人有什么好庇护的?不知你是男子,就传与你是断袖,就算你真是男的,这等毁人声名之人也不过是个小人,来人,将光禄大夫杜光义给我传进来,我要当面问问他是如何教子,此等辱女子声名之事又如何善后!”
    实则杜光义早就候在院外,皇后传召,他立时走到堂前,因受君子之礼,只站在堂外回话,
    卫燕歌站在一旁看向堂门外,面色如覆冷霜。
    杜明辛长相有七分类其父,同样是长眼淡唇之相,只是在杜明辛脸上成了风流,在杜光义的脸上就有了几分冷淡佛性。
    杜光义先对皇后行了一礼,转向卫燕歌又行了一礼。
    “承影将军当年在太学时救过犬子,犬子才有幸得将军为友,之前是犬子行事不当才带累将军名声。”
    他想致歉,卫燕歌却避在一旁,道:“杜大夫请勿如此,卑职往来于东都北疆之间,从未听过此等传言,更遑论什么名声伤损。”
    杜光义还未回话,皇后又冷笑一声:“你缺父母教养,定远公自己也是个不懂规矩之人,哪里能让你知道如何顾忌名声?你也不必为了保全杜少卿的名声就委屈自己,定远公是我阿姊,你从了她的姓,与我也算有亲,此事我给你做主。杜大夫,既然你家儿子辱了承影将军的名声,不如就让你儿子将承影将军娶了,一个是大理寺少卿,一个是定远军承影将军,相识多年又有同窗之谊,传出去也是一段佳话。可怜承影将军为从军而作男子打扮,既然嫁了人,就只管在东都相夫教子……”
    此时,皇后之意昭然若揭。
    为卫燕歌讨回公道是假。
    要承影将军留在东都,去了定远公一臂膀是真。
    “皇后娘娘!犬子已与人议亲,如何能再娶承影将军?”
    说话时,杜光义脱去头上纱帽,屈膝就要跪下。
    此时,却有一人抢在了他的前面,单膝跪地,大声道:
    “启禀皇后娘娘,卑职从军十余年,早忘了自己可嫁人生子,亦从不将此事放在心上,从前年少,定远公与卑职讲霍去病‘匈奴不灭何以家为’,卑职心向往之,卑职从前同袍皆死于蛮族之手,亦有蛮族不灭不言成家之志。”
    “蛮族不灭,不言成家?”
    皇后坐在台上冷笑:“定远公手下之人,到了我面前还真是极有志向。”
    将该舍的舍了,卫燕歌不卑不亢道:“回皇后娘娘,定远军在北疆寸土必争,至今日能挣出方寸之地,正是人人心中皆有歼灭蛮族收复河山之志。”
    门外,杜光义抬起头,看向那个跪在堂中之人。
    她穿了件男子的束腰衣袍,杜光义只能看见她的背影,并无传言中那般健壮。
    “杜家郎君可与一护国保家的将军传些玩笑之言,杜家郎君不可娶一不男不女混迹行伍的女子为妻。”
    他一直是这般想的,此时却有些后悔。
    第51章 阮氏   “皇后娘娘,你也听见了,我信我……
    长春堂内很静,左右原本坐了几位皇后亲近的命妇,此时都不敢说话。
    百鸟炉内香气袅袅,轻烟直直向上,可见是细风都不敢轻举妄动。
    皇后看向自己的手指。
    “在你们眼里,心中之志大过皇后所命……”
    她话未说完,堂中一侧突然传来笑声,笑得很是欢悦。
    人们转头看去,只见末座一穿着葱绿衫的妇人正摸着案几在笑。
    皇后浅浅一叹,道:“阮氏,你在笑什么?”
    那妇人整了整裙子站起来,笑着说:“回禀皇后娘娘,我从前在乡下听老人讲过冠军侯霍去病的事儿,哎呀,今天我听皇后您和其他夫人们讲什么金簪玉佩的,我一个字都不懂,可算有一个我能听懂的事儿了,我一心里一欢喜就笑了。”
    “欢喜?不过有个能听懂的旧事就让你欢喜?”
    皇后尤带着怒意,那妇人却仿佛毫无所觉,还笑嘻嘻地说:“我不光能听懂,这还演上了呢,我知道冠军侯是大将军卫青养大的,卫青是皇后的哥哥,咱们定远公也是皇后的姐姐,这承影将军也是定远公养大的,眼前不就是活脱脱一出霍去病对皇后说不想成家的戏码?巧了,定远公也姓卫。”
    这妇人说话皆是白字,穿得又简单,通身仅有一枚金簪一只银镯,可见出身微寒,这样的一个人在皇后面前却毫无惧色,谈笑自若,说到高兴处还一拍大腿。
    皇后看着她,竟一时不知是气是笑。
    “烈侯乃是孝武卫皇后的弟弟!你小时听故事都未听个齐全,有什么好欢喜的?再说何止定远公姓卫?我……现在的卫氏祖上就是烈侯次子卫不疑之后。”
    “烈侯?”那夫人茫然四顾,被人提醒才知道原来烈侯说的就是卫青。
    她立时拍掌笑着说道:“原来竟是一家人的故事隔了千百年!皇后娘娘你说当初卫子夫是不是也这般替冠军侯着急亲事?唉,可小辈这么有志向,又哪里管得过来。别说女将军这般英雄人物,我娘家那侄子好好的书不读,非要去做什么棉布买卖,还想囤着等涨价,谁想到那棉布是越来越便宜,起先还和丝绢同价,现在已经贱了三成,我家嫂子天天又哭又闹,又能如何?只能卖嫁妆替儿子还账,幸好我家郎君现在好歹是个官,一百二百文,我还能接济一下,只是我家郎君过得苦,上月要买纸,跟我要钱,我刚给了嫂子,没办法,忍了半个月没点油灯,省出的油钱给他换了纸。”
    饶是承影将军精通军事,对战场上风吹草动都了然在胸,也实在是不明白这妇人说如何从她身上一口气绕到了给她家郎君买纸。
    皇后被她东拉西扯说得笑了:“阮氏,你不是说过家嫂子嫁给你大兄只带了一头猪,到现在十几年了,那猪早就换了肉,她哪还有能卖的嫁妆?”
    刚刚还笑容满面的阮氏呆立在原地。
    “对啊,我嫂子哪来的嫁妆?”
    一时间哄堂大笑。
    被阮氏这般一搅,皇后看向卫燕歌也少了几分怒意。
    “承影将军,蛮族不灭,不言成家,此话我替你记下了,冠军侯昔年说了此话,可最终……”
    霍去病英年早逝,两汉数百年间匈奴也一直未被灭尽,直到汉亡之后,晋时衣冠南渡,五胡建十六国,其中就有匈奴两部各自立国。
    “豪言壮语谁都爱听,可人世浮沉,事与愿违,亦非罕见之事。”
    说此言时,皇后又面带浅笑,偏偏口中说出之言不能细思,简直是在说让卫燕歌小心点不要早死。
    “什么事与愿违?”
    堂外,一女子声音朗朗。
    还站在堂上的阮氏眼睁睁看着刚刚还从容坐着的皇后娘娘瞬间挺直了脊背。
    她转过头,只见一人逆着光大步走进堂中。
    还没看清那人的样子,阮氏先看见了那人腰间的长刀。
    长裙不便于在宫苑中往来行走,所以,今日卫蔷穿得还是一贯的袍服款式,浅紫色锦袍绣了大片银白团花,配了一玉质小冠,端的是丰神俊朗,威风堂堂。
    “皇后,你在说什么事与愿违?谁事与愿违?一保家卫国之将领,如何才是事与愿违?是说定远军不能尽灭蛮族?还是呕心沥血以肉身抗蛮族的将领要早早马革裹尸?你不如说我要事与愿违,我早早死在了北疆不是更趁你心意?”
    说话间,她在堂中站定,携威带势,令人不敢直观。
    夹枪带棒一通说完,她潦草行了一礼又说道:
    “您可要好好受我的礼,受一次少一次,毕竟若不是我事与愿违,就是皇后娘娘你要事与愿违了。”
    一见卫蔷,卫薇只觉连堂中的焚香都变得扰人起来,盯着卫蔷的脸,她说:
    “定远公此话何意?”
    “怕是要让皇后娘娘事与愿违之意。”
    一来一往,堂中已是剑拔弩张。
    卫薇转眸看向卫燕歌,忽而一笑,道:“定远公你来得正好,承影将军自承有冠军侯之志,蛮族不灭,不言成家,你在北疆养出了一个千里驹啊。”
    听清了卫薇说了什么,卫蔷的手指在刀柄上摩挲了一下,并没有转头去看还单膝跪地的卫燕歌。
    只道:“哦?那皇后娘娘让承影将军一直跪在地上是为微臣得一千里驹而欢喜了?”
    欢喜?
    皇后又道:“我自然为我大梁有此等有志之将欢喜,可越是欢喜,那大理寺少卿杜明辛毁人名声之举就越不能轻恕,恰好定远公你来了,你说,大理寺少卿假传自己与承影将军断袖之言,污蔑朝廷命官,该如何处置?我本想让杜少卿娶了承影将军,可承影将军不愿成家,那杜少卿难道就要轻轻放过不成?”
    卫蔷终于看向了卫燕歌。
    此番倾轧,竟是要毁了她想给燕歌的那份喜乐。
    她又看向跪在堂外的杜光义,冷冷一笑,道:
    “我还从未听说要惩戒一个人,竟然是要送他一个娘子。”
    回转身子,她看向皇后:
    “承影将军乃先帝特赐名号以载其救驾之功绩,年纪轻轻已是四品将军,她刀斩蛮王亲弟,所到之处蛮族无不闻风丧胆,此等英勇人物在大梁上下几十年中亦难寻,这般女子若要成婚,天下何人不可得?皇后以为让杜明辛娶了她是惩杜少卿?还是在奖杜少卿?”
    阮氏听着,跟着连连点头。
    卫薇只手撑在案上,看向卫蔷。
    “那依定远公所见,又该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