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爷，昌城也破了……”
    下属小心翼翼地声音响在耳彻，百里玄邈却仿佛什么都听不见了，怔怔出神。
    他与凤筎花西门亮争斗了数年，难道到头来要便宜了元楚国吗？
    “本相要一个人静一会儿。”百里玄邈像是不能接受这个结果，将自己一个人关在书房。
    护卫在国都四周的城池相继城破，龟苓国的富人官员早就寻找门路逃的逃跑的跑，百里家还有一大家族人等着百里玄邈拿主意，下属看见百里玄邈这个样子，心头乱得不行，急忙去禀报了七爷。
    百里游云来得很快，显然也很担心百里玄邈会一蹶不振，“二哥，咱们百里家都指望着你呢，你可不能倒下啊！”
    这些年战火纷迭，他手下的商铺接连亏损倒闭，尤其是在东延王、南荣王和西门亮结盟之后，百里家在北方和南方的产业受到了严重的打击，要不是百里家本就底蕴深厚，只怕早就坚持不住了。
    百里游云非常明白自家二哥的心思，他们百里家族为了站在龟苓权势的巅峰付出了那么多，眼看着就要成功了，却没想到元楚国居然来势汹汹摘了桃，确实令人难以接受。
    可现在，还有更要紧的事情做啊。
    “二哥，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啊。”百里游云苦口婆心地劝道。
    “七弟，可我们已经不年轻了，哪里还有重来的机会呢？”龟苓国乱了十年，他和百里游云都五十好几的人了，一直都是孤注一掷，根本没有退路。
    百里游云见百里玄邈终于有了反应，还想要继续劝，就听见下属匆匆来报：“二爷！七爷！不好了！四爷带着人进了府中库房，要将库房的东西全部搬走逃难呢！”
    “百里玄聪！”百里游云气得一声大叫，“枉自给他起了这么一个好名字，他哪里聪明了，简直愚不可及！”
    百里游云的怒骂不是没有道理的，本来百里家众人虽然心慌，但还是稳得住，并没有大乱，出了百里玄聪这么一件事，众人一下子就坐不住了。
    就连主家的四爷都要去逃难了，他们这些人还待在百里家是等死啊？
    百里家瞬间突然被釜底抽薪的高楼大厦“轰”地一声倒塌，当主子的收拾了银两就要跑，丫鬟奴仆抢了家里面值钱的东西也四处乱跑……四处一下子乱糟糟的……
    百里游云看着主院蠢蠢欲动的下人，又看了一眼没有丝毫动静的房门，又急又气，对忠心的下属道：“你去请婕姨娘过来劝劝二哥，我先去库房那边。”
    不管怎么样，总不能任由百里家这么乱起来，一切都还没有走到绝处。
    下属去请张婕的时候，张婕正在给自己戴耳饰。她一反常态换了一身艳丽浓重的衣裳，和以往清丽温柔地形象大相径庭，让下属都诧异了一下。
    “怎么了？”张婕含笑问道。
    这一笑，终于又有了一点往日亲切的婕姨娘的样子，下属回过神，将百里玄邈和百里游云的话说了一遍。
    张婕脸上笑意微敛，看上去极为复杂，“我知道了，你等我上个妆就过去。”
    “婕姨娘，能不能现在就过去？”下属着急道，现在所有人都等着相爷主持大局呢，婕姨娘怎么还要拖拖拉拉的？往日里不是最懂事的吗？
    下属还想要劝，就看见对方轻轻笑了一下，“不着急。你先出去。”
    怎么说呢，那个笑意，他看不懂，但是本能地，却不敢再催促了，乖乖退下。
    张婕没有理会旁边一脸焦急的下属，她看着面前镜子里的容颜，极为认真地为自己抹粉、描眉……
    十几年过去，百里玄邈老了，她却渐渐张开，容颜越盛，如同一支开得正好的芙蓉花。
    她满意地看了一眼自己今天的妆容，和许久之前见到的那个女人一模一样，艳丽、自信且从容，令她对未来有着无限的勇气。
    张婕做完这一切，然后将最后一封密信传了出去，随即便将所有关于明月巷和龙吟卫的痕迹抹去，推开门走了出去，淡淡道：“走吧，带我过去。”
    龟苓国彻底乱起来之后，明月巷的姐妹便渐渐撤离了，藏在国都的龙吟卫也于三天前全部撤离，张婕是留在国都的最后一个暗线。
    她是自己请求留下来的，因为百里玄邈想要同西门亮、中州王、凤都灵几方势力和谈结束龟苓国的内战转而对付元楚，而具体的时间龙吟卫并没有探出来……
    “到了，婕姨娘，你快去吧。”
    下属的话打断了张婕的思绪，张婕抬头，就看见书房大门紧闭，径直推了走进去，下属想要说她“放肆”却不知道想到了什么讪讪闭了嘴。
    “相爷要去哪里？”
    张婕似笑非笑地望向正在转动一个花瓶的百里玄邈。
    百里玄邈一惊，“你……怎么来了？”他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本相只是想要挪动一下这个花瓶，觉得它的位置……”
    他话音微顿，因为张婕的手已经覆盖在他的手上，轻轻用力，花瓶转了两圈，室内传来轻微的一声轰响，一道暗门打开了。
    “你，你怎么知道这道暗门？”百里玄邈震惊又不像是震惊地望向张婕，他不是个傻的，思绪飞快转动，以往那些怀疑仿佛一下子都有了出路。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啊！
    他神情一下子变冷，忍不住质问张婕：“先前我们要杀西门亮的消息，是不是就是你走漏的？”
    “是。”张婕在书房寻了一张椅子，坐了下来。
    百里玄邈看着眼前整个人，突然意识到，这十多年，他一点都没有真正了解过她。
    艳红的裙裳，精致美艳的妆容，金红富贵的发饰，以往的温婉懂事消散得无影无踪，好像现在站在他面前的，才是真正的婕姨娘。
    “为什么？”百里玄邈忍不住问：“阿婕，我自问没有亏待过你，夫人也没有亏待过你，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因为从一开始，我们的相遇，都是错的啊。”张婕轻轻道。
    所有的一切都来自于她的精心策划，所有的信任和感情都是因为她的步步为营……
    她是安插在龟苓国最深处的暗棋，他是龟苓国野心勃勃的丞相。
    从一开始，他们就站在了对立面。
    “那你现在又来做什么？”百里玄邈捏碎了一只杯子，冷冷盯着张婕，“你该知道，若是你不主动暴露身份，我是不会发现你的……是了！你在拖延我的时间！”
    百里玄邈一下子反应过来，顾不得张婕，起身就打算从暗门处出去，张婕笑了笑，漫不经心地跟了上去。
    只怕是谁也没有想过，丞相府竟然有一道暗门可以通向国都皇宫。
    “中州王？凤都灵？西门亮？”百里玄邈到了约定的地方，一个个叫着对方的名字，却发现无人应答。
    本应该成为他们几人商量大事的宫殿，空落落的。
    空气中传来血腥味和喧嚣声，百里玄邈转过身问身后跟着的张婕，脸色气愤而又怨恨：“你干了什么！”
    张婕笑道：“没什么，我就是以你的名义给他们送了一封信，他们不会来了。”
    “你！”百里玄邈惊讶地瞪大眼睛，忽然觉得眼前整个人的心思当真可怕，许是从她踏进书房的那一刻起，就不是想要拖延他和几人约定的时间，而是想要万无一失地将所谓的信件送出去，甚至是用他的信物……
    是了，他那么信任她，这几年，她完全担任着丞相府女主人的角色，她想要以他的名义做些什么，虽然困难，但也不是不可能。
    “嘘，你听……”张婕将食指放在唇边，对百里玄邈道。
    “轰隆！”
    百里玄邈只听见一声巨响，外面有人高喝到：“西门亮已死！缴械投降者不杀！继续反抗者，格杀勿论！”
    “皇宫破了！快跑啊……”
    “啊！元楚国的人打进来了，我们快跑啊！”
    “跑什么？元楚国的人都没有乱杀百姓，咱们只要老实待着，会没事的。”
    ……
    “十几年前，龟苓国攻打元楚国的时候，有没有想到会有这么一天呢？”
    百里玄邈怔怔望向张婕，这一刻，他才是真的心如死灰。完了，真的完了，所有的一切都没了……
    “若是你们好好待在龟苓，至今仍然是神秘的岛国，虽然生活不富足，但肯定安稳和平。”张婕随处找了个地方坐下，“可你看看现在的龟苓，战乱、民不聊生、满目疮痍，说不准，我们元楚攻打下了龟苓国，还是做了好事呢。”
    “你是元楚国的探子？”百里玄邈的绝望难过一下子有了发泄的途径，上前掐着张婕的脖子气愤地质问。
    “咳咳……是的呢。”张婕笑道：“相爷，你不是早就怀疑了吗？”
    她唇边突然流出黑血。
    “我……我没有……”百里玄邈看着张婕嘴边的黑血，突然慌了，急忙松开张婕，可张婕依旧笑着望着他，好像这么多年来，又从未变过。
    张婕道：“我院子里的丫鬟，每隔半个月都会换一次，我每次出府，你都会派人跟着我……”
    “你……我只是以防万一……”他确实怀疑过张婕，可张婕没有露出过丝毫破绽，为人温柔又贴心靠谱，渐渐地，他也就放松了警惕。
    百里玄邈无措又震惊，愤怒又怨恨，种种情绪交杂在一起，竟然也不敌他看见黑血一点点变多的慌张，“我现在带你去找大夫，元楚国现在已经打进龟苓国了，你只要好好活着，以后就能过好日子……”
    “不用了呢，相爷。”张婕望着百里玄邈，轻轻一笑，和以往一样，温柔小意，懂事体贴，可说出的话却令百里玄邈有些心惊。
    她说：“我该死呢。”
    她话音刚落，四周突然有烟雾升腾缭绕。
    起风了。
    烈烈燃烧的火焰拔空而起，整个宫殿骤然被火焰包围了。
    百里玄邈抱着张婕回到了暗室的出口，发现整个被紧紧堵住，滚烫无比，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张婕跟着他，除了拖延时间，也是为了杀他。
    西门亮凤筎花凤都灵已死，中州王战亡，东延王、南荣王投降，整个龟苓国，就只剩下百里玄邈这唯一的一个威胁。
    只有百里玄邈死了，龟苓国才会真正成为一个过去。
    烈火炙热，百里玄邈抱着张婕半晌一声苦笑，“你真狠。”
    “你放心，我已经让夫人提前离开了。”张婕笑道：“不过真的很抱歉呢，我让你，这么大年纪了，连个孩子都没有……”
    她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
    十几年相处，对方又不是一个全然的恶人，对她也确实不错，就连丞相夫人，在得知她是百里玄邈的救命恩人之后，也愿意和她好好相处，从未为难。
    可以说，龟苓国的十几年，比起她在张家的十几年，更像是她的家。
    她只是一个平凡的人，怎么可能会不动心呢？
    可她更不敢忘当初为什么离开元楚，更不敢忘元荣皇后的救命之恩和再造之情啊。
    “我不叫阿婕，我叫……”张婕张了张口，却逐渐消了声音，缓缓闭上了眼睛。
    百里玄邈望着眼前扑过来的火舌，茫然问：“你叫什么？”
    没有人回答他了。
    再也没有那个知心乖巧的人回答他了。
    恨吗？怨吗？
    好像也没有意义了……
    大火烧了整整一天一夜。
    一开始慕千兮得知张婕并没有出来，让人立马进去救人，可不知道是不是张婕下定决心赴死，宫殿里面竟然也泼了火油，火势太大，甚至蔓延到了隔壁的宫殿，整整调动了两个队的将士帮忙扑火才扑灭了。
    “将军，这……”侯明远看着眼前抱在一起的两具尸体，为难地望向慕千兮。
    慕千兮缓缓道：“一起厚葬了吧，百里家的那位夫人，按照张婕求情说的，也放了吧。”
    “行，我这就吩咐下去。”侯明远应了一声。
    慕千兮走进龟苓国皇宫，缓缓登上一步步台阶，转身回望过去，红墙青瓦，各色楼屋，龟苓国都尽收眼底。
    “但逢乱世必见血，惟愿盛世皆太平。龟苓国的历史，该翻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