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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卷(233)

      我已舍弃神格,自甘堕魔,从此归入万丈苦海,镇守每至满月便会暴动的邪气。

    他在卷轴的末尾,写下四个字:不必来寻。

    徐阆望着指尖无意沾染的新鲜墨迹,慌了神,心脏跳得厉害,震得胸膛发疼。他早该想到的,神仙无法预测邪气何时会摧毁平衡,否则楚琅当初也不会全然没有准备,而这个卷轴,并不是白玄提前写好的,神仙是不兴写遗书这东西的他是不久前提笔写下的。

    他腿脚发软,脑袋一片空白,跌跌撞撞跑到门前,猛地推开那扇雕花的桃花木门。

    飞雪入喉,门外落雪纷飞,风声如咽,只剩白茫茫的一片,哪里寻得到白玄的踪迹?

    第320章 、大寒

    那是在亲眼确认明珠中的预言之后发生的事情。

    星盘酝酿了几个月, 耗费了比以往更久的时间,最终给出了回应

    星宫塌陷,昆仑失守, 焰云山的火将穹庐烧得滚烫, 桂月金弓在遍地的蛇鳞中裂成碎片,四方开天镜的光辉变得黯淡,徒留一片青羽,诸仙陨落, 将最后一条法则彻底打破。

    白玄没有将明珠中的景象告诉徐阆和梁昆吾, 他隐约记得谁说过他性子很倔, 隐忍而内敛,总喜欢藏着掖着,若不是迫不得已,他恨不得独自一人就将所有事情都解决了。

    所幸, 他们都对他抱有极大的耐心, 还有赤诚相待的信任,他不说, 他们也就不问。

    在那之后, 白玄将自己关在了洞府内,很长时间都没有露面。徐阆和梁昆吾大约也察觉到了什么,偶有递来昆仑的请帖, 也是梁昆吾接下了, 而徐阆那样闹腾的性子, 竟也没有再偷溜到玄圃堂霸占他的望月亭了,玄圃堂就像以往的几千年那样,静得没有生气。

    直到飞雪将窗棂敲打得噼啪作响,他才如同大梦初醒, 从漫长的沉思中抽离出来。

    窗外风雪正肆意,抬眼望去,仿佛天地褪色,凝结在一层薄霜中。白玄推开窗户,裹挟着冷意的风立刻灌了进来,驱走沉闷的气息,只听得簌簌几声闷响,是积雪跌下了窗台,混迹在白茫茫一片雪地里,又被纷纷扬扬落下的雪花埋没,很快就分不出区别了。

    这场几乎要淹没昆仑的暴雪,并未驱走他身上近乎滚烫的疼痛。

    白玄站在窗前,任由凌冽的寒风灌进他半敞的衣襟里,将袖袍吹得鼓起来,露出胸膛上的青黑色纹路,那道痕迹正缓慢地蠕动着,汇聚成藤蔓的形状,好似雪地里的泼墨。

    他不能再继续浪费时间了,他想,古藤反噬的速度实在太快,时间已经所剩无几了。

    古藤是扎根在心口上的,即使是一个轻微的吐息,都会牵扯着胸口,带来撕裂般的疼痛,这昆仑虽然冷得寂静,他心中的火焰却总在无声无息地尖啸着,迸裂出滚烫的火星。

    白玄引火将窗台上的残雪融化,一汪积水躺在那里,照出昏暗无光的天际。

    不久前,白玄与帝君经过了几个月的讨论,最终选择将人间短暂地作为藏身之地。

    而白玄对人间的印象,也仅仅停留在临安的那场骤雨。

    他想不出来,众仙陨落人间会是个什么景象,而待到天界的邪气散尽,他们又该如何被唤醒,脱离凡胎,重归仙界。总有人来做这些事情,不过,他是支撑不到那个时候了。

    白玄暗自叹息一声,拢了拢衣襟,将那不详的印记藏了起来,然后踏出了玄圃堂。

    他本意是想借此机会散散心,摆脱那种沉郁愁闷的情绪,于是没有告诉徐阆和梁昆吾,独自离开了,许是因为揣着心事,等到抬眼望向周遭的景象时,他才发现自己在不知不觉中来到了人间,河岸的杨柳沉静如旧,南屏寺的钟声在人群嘈杂声中显得破碎不清。

    如果这就是徐阆的一心所向,他那总是闲不住的闹腾性子,倒也不难理解了。

    这场面实在是太吵、太热闹了,白玄有些招架不住,总归没人发现他的身影,只顾着去瞧西湖的渺渺烟波,他便后退一步,隐去身形,彻底融入婆娑的树影,返身离开了。

    离开临安之后,白玄并没有回到天界,而是在人间漫无目的地行走,偶尔稍作停留。

    他望见皇庭贵族以酒为池,以肉为林,玉石砌成的砖瓦外,沿路百里,饿殍遍地,尸骨累累,唯有寒鸦会在此久久停留;他望见心如死灰的侠士抛却浮名,归隐山间,以鹤为友,从此再不过问江湖之事;他望见兄弟阋墙,骨肉相残,偌大的家业就此毁于一旦。

    他也望见大涝之际,官吏开仓放粮,百姓欲为他立生祠,他却不谈功德多少,只谈应尽之事;他也望见两鬓斑白的老者打磨剑刃,从容入世,平定江湖风波,待旁人谈及他姓名,才发觉人早就没了踪迹;他也望见家境贫寒的少年偷着将新衣塞给衣不蔽体的乞儿。

    从天界望向人间,隔着万丈云烟,看不真切,总觉得虚实难分,也很难和他们共情。

    如今,虽然仍是隔着一层纱,不过好歹比以前要清晰太多了。白玄想,那些哭笑怒骂都离得很近,情绪太热烈,他就像这样静静地看着,尽管无法体会他们所感受到的情绪,却逐渐明白了一件事情:神仙与凡人的不同之处,归根到底,是基于寿命的长短上的。

    凡人的寿命短暂,几十年匆匆而过,友人分别,难保再见时已经阴阳两隔,于是有了离愁别绪;或是贪图享乐,或是惠及子孙,于是急于求得富贵;九州浩大,穷极一生也未必游尽,于是因着一些微不足道的景象而感到喜悦;淑人易失不易寻,知己更难求,于是才造势将爱情描述得轰轰烈烈,好似仅仅只缺这一帖良药,这人生的苦厄就难治得好。

    而神仙寿命漫长,凡是该有之物,都是与生俱来的,于是无欲无求,情绪淡薄。

    白玄沿着思路继续往下想,神仙陨落凡间,托生凡胎,当漫长的生命突然变得短暂,万般情绪随之而来,就像是喝惯了泉水的人突然饮下了烈酒,起先觉得口中辛辣,等到习惯之后,就再难回头去喝无味的泉水了,所以不能让众仙深陷轮回,必须尽早唤醒他们

    那么,该将此事交给谁呢?他想,究竟谁才能在世间法则的注视下做到这些事情?

    这个问题在白玄的脑海中迟迟不肯离去,欲要向他讨个答案才肯罢休,他用了不少时间思考,尝试着得出答案,然而,每一次都以失败告终。转眼间,他已在人间停留五日。

    继续留在人间已经没有意义,白玄没有丝毫犹豫,很快便决定回到天界。

    云端寒凉,朔风吹拂,卷起他的袖袍,在半空中翻涌,好似交缠的白蟒,垂眸看去,地面上的凡人好似蝼蚁,这绵延千里的河山,于他来说却是弹指可过然而,白玄却察觉到了什么似的,止住脚步,循着那股血腥味望过去,目光所及,正是血流成河的景象。

    人间常有战乱,此处夜夜笙歌,别处家破人亡,流离失所,实在是正常不过的事。

    白玄想起徐阆。他知道,徐阆曾名晚烛,姓姬,身居姬王府,从旁人的只言片语中可知,姬王府已是前朝的王室,旧王奔逃,王位落在姬王身上,不过几日,王府上下便被如今的皇帝问斩那时候,徐阆就是像这样,淌着血海,踏过尸骨,落魄地离开了临安吗?

    他轻抚面上那张冰冷的鹿角面具,心念微动,压低身形,落了下去。

    这地方明显刚经历过一场残酷而漫长的战役,血液中蕴含着仅剩的那一点鲜活气息,兵刃失了主人,煞气渐渐褪去,又显出另一种荒凉寂寥的景象来,像是在无声地悲鸣。

    徐阆出身王室,恐怕经常看到这种场面,白玄缓慢地想着,怪不得徐阆在触及到昆仑的秘密时并没有露出恐惧的神情,他的神情带着一丝悲痛,从容得像是下意识的反应。

    这幅寂寥的景象,与昆仑的很像,却又全然不同。

    神仙相残,只是为了使那些被邪气吞噬的神仙解脱,而凡人相残,不过是为了掠夺。

    白玄曾经不明白徐阆为何宁可将锋芒敛去,成为世人眼中碌碌无为的庸人。徐阆那时候的回答是何必令这河山再染一次血,又说,这世上没有结局的故事太多,有始不一定有终,有些仇也不必报要是亲身经历得多了,感到厌倦,想要离开也是理所当然的。

    就像自己一样,他想,他从没有哪一瞬间为自己处刑者的身份感到自豪。

    裁断善恶,主宰他人的生死,并不是件快活的事情,从他肩负这个身份的时候起,这天界的神仙纷纷退让,想到总有一天会死在他手中就胆战心惊,唯恐避之不及,而白玄一开始或许是有过怜悯之心的,到后来,染上的血太多,那点零星的善意也被消磨殆尽了。

    阆风仙君的身份,原本就是他强加给徐阆的,一念至此,白玄忍不住轻轻叹息。

    他这么做,无异于是给那个刚从樊笼中逃出来的人再戴上新的镣铐,夺了他的自由。

    还有,和神仙不同,若是凡人卷进来,稍有不慎,便会落得个魂飞魄散的结局,连踏入轮回的机会也不会有。古藤的反噬越来越严重了,白玄的眼睛是一日不如一日,现在还能从混沌中勉强辨认出周遭的景象,再往后,恐怕连眼前的是谁都认不出来,如果他被邪气吞噬的时候正巧和徐阆在一起,徐阆对他又全然没有防备,顷刻间便会被拆吃入腹。

    白玄的思绪浮沉,眉头紧锁,万般心事难以排遣,牵扯着胸口,带来撕裂般的疼痛。

    他定了定神,正欲转身离去,这片失落已久的废墟之地,却突然响起了微弱的跳动声,用微弱这个词来形容兴许都不算贴切,那就像是一根偶尔拨动的细线,缓慢的,低切的,直到白玄走近后才显出一点端倪,像是在挽留,轻言轻语的,试图牵绊他的脚步。

    从没有谁敢牵绊这位玄圃仙君的脚步,更别说是这样柔弱的、一碰就碎的东西了。

    白玄迟疑片刻,也不知是什么原因,许是冥冥之中的命数,令他起了兴致,于是他的脚步一顿,改了方向,朝着声音的来源处走去,一步步,甚至比那微弱的跳动声更有力,等到他走到声音的源头,拨开无时无刻不遮挡视线的血雾,才明白那声音是从何而来的。

    那是一具女人的尸骸,死相惨烈,大约临死前是极力挣扎过的,胸膛上豁开一个洞,血肉模糊,隐隐可从白骨间窥见内脏残缺的形状,而那微弱得近乎没有的跳动声,来源于她微微隆起的小腹,白玄俯身将掌心覆在她小腹上,那种挽留的低语,果然更明显了。

    小小的,隐约有了形状的血肉,正随着女人血液的停流而渐渐失去生命的迹象。

    它许是无意的,只凭着本能行事,未曾想竟然牵绊住了一位仙君的脚步,令他驻足。

    若是白玄就这样冷眼旁观,它大约也不会有什么怨言,过不了多久就会胎死腹中。

    在无数次以失败告终的思考后,白玄没有让这一瞬间浮现脑海的念头溜走,他凝视着隆起的小腹,腹中混迹在血液里的肉团,还有,其中所承载的魂魄,独属于凡人的魂魄。

    受法则的约束,神仙不能直接干预凡间的万物,那么,如果是身处此间的凡人呢?

    连神仙也做不到的事情,交由凡人来做,所有事情又会发展到什么地步?

    耳畔那种微弱的跳动声快要消失了,断断续续,连不成完整的音节,白玄没有再犹豫,尽管眼前这个小小的生命还没有意识,听不懂他的话,他却还是缓缓地开了口。

    我会用灵气为你重铸肉.体,在你未曾出现就已经消失的生命线后写下序章。

    入我局,成为局中的一枚棋子,替我见证天界重建的那一天。白玄说道,我许诺你,此后你每一寸无光的道路上都可见我的余晖,倘若天地无光,明灯便自在你心中。

    第321章 、珺瑶

    直至天明, 霞光漫天,白玄才回到了昆仑。

    刚踏进玄圃堂,他就察觉到了徐阆的气息, 这实在很难形容, 大抵与沸腾的茶水无异,有着浅淡的清香,又像一缕轻拂过的风,稍有不慎, 就会让它从指缝中溜走。

    拐过几个转角, 敞亮的景象逐渐涌入视野, 在满是疮痍的血雾中拓出一隅微光。

    玄圃堂的院中栽满了桃树,纵使大雪压山头,独属于桃花的馥郁香气仍然堆满了每一个角落,甜而不腻, 混杂着风雪的凌冽寒气, 别有一番意趣。而徐阆就坐在某棵桃树下,他是很怕冷的, 裹着一件黑底金纹的外袍, 拢着袖子,恨不得将脑袋也塞进去,耳尖冻得发红, 还是一副昏昏欲睡的模样, 像是一座小小的石雕, 半个身子都隐在了枝影之中。

    那句找我有什么事吗,在喉间滚动了几下,又被白玄咽了回去。

    他记得昨夜是满月,却忘记了自己曾答应过徐阆, 每逢满月之际他都可以回到人间。

    徐阆就那样倚在桃树下,冷得缩成一团,直勾勾地瞧着白玄,也不开口说话。

    抱歉,我忘记了。白玄的一腔思绪被冲散,零零散散,不成章法,他微微地蹙起眉头,几步走到徐阆的面前,蹲下身,白衣在积雪中拖曳出蜿蜒曲折的痕迹,而他捏诀驱走徐阆身上的寒意,叹息道,为什么不进去?你知道洞府的禁制该如何撤去,不是吗?

    徐阆不答,只是问:你去了人间?

    白玄怔了怔,有些无可奈何,却并不瞒他,说道:是的。

    不要觉得我不想问,我非常、特别、极其想问你到底去做什么了,也想知道你的那些计划到底是怎样的,然而,你先前就说过了,尘埃未落,你还不能全然确定,所以不能将你的想法告诉我们。徐阆站起身,将滑至臂弯的外袍轻轻捞回来,那我就不问了。

    白玄。紧接着,他说道,如果你想独自承担一切,那不叫无私奉献,那叫狂妄。

    白玄一声不吭地听完,又和徐阆对视半晌,虽是徐阆先败下阵来,揉着干涩的眼睛,移开了视线,但白玄却全然没有胜利的喜悦,他看着徐阆,只是说道:我并非毫无私心,也不准备为了大义而无私奉献,我做这些,只是因为职责所在,除了我,没有别人更适合了。

    狂妄啊,白玄将这个词在唇齿间咀嚼,不得不说,用狂妄来形容他,倒也贴切。

    妄图将这天界与凡间都作为棋局,世人皆为局中人,忤逆法则,实在是狂妄至极。

    在他之前,在他之后,恐怕都不会再有了。

    白玄能够一眼望得到尽头,自己的归途,无非是陨落,要被他曾经染上的罪孽狠狠地碾过,直至粉身碎骨,从肩负起处刑者身份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经做好了准备。他不像凡人那般感到惊惧,只当它是稀松平常的事情,然而,徐阆不同,他至少还有退路可走。

    徐阆。他轻声唤道,引来徐阆的视线,落在他身上,轻飘飘的,不温也不凉。

    白玄有一瞬间的迟疑,随即,他说道:你走吧,回到人间,再也不要踏足昆仑半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