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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卷(138)

      然后,我就看见一个和我年纪相仿的少年人蹲伏在树梢间,像偶然路过的鹿,神态自然,冷静自持,月白色的广袖长袍,有一段垂在半空中,呈月牙似的弧形,边角处用竹青色绣着鹤的花纹,随风而动,仿佛下一刻就要振翅高飞。覃瑢翀忽地笑了一下,他发现我看着他,面上的表情虽然没有变化,嘴唇却动了动,远远地朝我做了个口型。

    他大抵说的是:需要帮忙吗。

    聂秋问:你答应了?

    覃瑢翀说:我拒绝了。

    他见聂秋露出了茫然的神色,解释道:我那时候不知道他的底细,若他是来抢夺入渊的其中一个,那我的举动就无异于羊入虎口了。所以,我并没有接受他的帮助。

    但是,没过多久,他见我一个人实在应付不过来,驭蛊的时候又难分神去顾及其他的事情,所以他还是从树梢上跳了下来。覃瑢翀说道,我本来是提着十二分的警惕,他落地后却什么都没做,只是静静地看着,仿佛在等我将后背托付给他。

    当时的情势实在紧迫,派去覃家求助的人又迟迟未归,所以我只好下定决心赌一把,说了句那就有劳了,便将后背交给了他,专心去应付其他人。

    他好像是在原地停留了片刻,似乎是在思考什么事情,然后,他抽出了腰间的软剑,一剑封喉,将那个偷袭我的人斩落在地。每次想到这里的时候,覃瑢翀都觉得顾华之确实是古道热肠,竟在这种不利的局势下出手相助,之后,我全然放下心来,就没有注意了。

    悬在空中的生鬼,忽然从他腰间的螭虎衔莲玉佩上抽出一根金色的细线。

    她的手指轻轻地摆动,覃瑢翀的周身涌出大量的丝线,颜色、长短、粗细各有不同,生鬼就像一个经验老道的裁缝,用小指轻巧地将一根细线勾了出来,把手中那根金色的系在上面,编了一个精妙的结,几乎看不出修补的痕迹,眨眼间就融合在了一起。

    聂秋见那根细线被生鬼推了回去,很快,覃瑢翀就有了反应。

    这个覃家家主,用冷静的、平和的、淡然的语气,说道:原来他那时只是腿蹲麻了。

    聂秋尚且强忍着笑意,生鬼已经掩住了嘴唇,抖着肩膀笑了起来。

    原来,因为树荫的遮蔽,覃瑢翀压根就没有看清楚顾华之做的口型到底是什么,只顾往他的思路去想,以为他说的是需要帮忙吗,而顾华之实际上说的却是你多久结束。

    覃瑢翀摇了摇头,顾华之就以为这场无止尽的争斗还会持续很长一段时间,他已经蹲了两个时辰了,又等了片刻,实在是觉得腿脚酸软,只能跳下了树梢。

    再往后,覃瑢翀说了句那就有劳了,莫名其妙地将后背交给了他。

    顾华之茫然地站在原地思考了一会儿,这才意识到他已经在不知不觉中淌进了这趟浑水。

    这位扶渠羽士,哪是什么古道热肠,分明是连哄带骗地被搅进了这场局中。

    第183章 、拂柳

    房内那股甜腻的熏香逐渐变得柔和缱绻, 如同情人间沙哑的耳语。

    尴尬并没有持续太久,这个小插曲很快便被覃瑢翀揭了过去。

    虽说,他心里肯定是不可能像他表面上所表现的那样风轻云淡了, 不然也不可能将手里的折扇拿错了方向,半天都打不开,只能假装若无其事地放到一边去了。

    我不记得过了多久, 约莫是一盏茶的工夫,回覃家传话的侍卫终于带着援兵匆匆地赶来了,之后就是意料之中的事情了, 我们轻而易举地就将那些人彻底击溃。覃瑢翀微阖双眼, 边回忆边说道, 虽然说起来有些羞愧,但我当时才腾出空闲仔细地打量顾华之。

    情况紧急,覃瑢翀就只是略略地看了顾华之几眼,直到现在才正眼瞧了瞧。

    即使刚经历过如此惊险的打斗, 他头顶上的鱼尾冠都没有丝毫松动,每一根发丝都被妥帖地收起, 在脑后梳成一个发髻,余下的碎发都捋到了耳后, 更衬得他面如冠玉。

    顾华之将那柄用云篆刻着紫坛二字的软剑缠在腰间, 似有所感,侧眸看向覃瑢翀。

    他眉眼是很清澈的, 甚至是近乎冷淡的,像永不消融的冰雪, 将春风也冻结,唇边没有一丝笑意,让覃瑢翀忍不住好奇, 他笑起来的时候脸颊上会不会有梨涡。

    覃瑢翀的目光顺着他抿起的薄唇向下看去,弧度优美的下颚,脖颈,脖颈上微微颤动的喉结,蜿蜒藏进衣襟中的锁骨,绣着云鹤的衣裳从肩膀处铺开,又在腰际收拢,凸显出腰间缠绕的藕荷色软剑他心想,就算是天底下最挑剔的人见到他也理应觉得心满意足。

    说句当事人肯定不会喜欢的话,他的相貌确实漂亮得没有瑕疵。

    即使是这么多年来,覃瑢翀扪心自问,他所见过的美人数不胜数,唯有濉峰派的顾华之、醉欢门的段鹊、镇峨府的张妁,以及面前这位,魔教右护法聂秋,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其余的美人,不算他有所偏颇地喜爱的那几位以外,都如同过往云烟,见过即忘。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只不过是一瞬间覃瑢翀就对这位偶然路过的侠客好感大增。

    当然这话是不可能说给聂秋听的,他只会说自己是因为救命之恩才对顾华之抱有好感。

    很奇怪,覃瑢翀嗅着空气中那股浓郁的香气,暗自想到,他明明都不太记得清顾华之的长相了,那些话却像是等候已久般的,他说到哪里,那些字字句句就一个接着一个往外跳。

    或许是因为这种奇特的熏香,那些他以为自己早已忘却的东西都逐渐变得清晰起来。

    烟雾中的影子缓慢地游移,回忆中的顾华之抬眼看了过来,问道:为何看我?

    覃瑢翀总不能说是我看着你就挪不动视线,心知自己刚刚的目光太过灼热,低咳两声,强掩住窘迫,摆出一派正人君子的模样,有意忽视了顾华之的疑问,悠悠然开了嗓:方才,多谢公子出手相助。我姓覃,名瑢翀,敢问公子尊姓大名?日后我也好上门答谢公子。

    濉峰派,顾华之。顾华之也没有追问,淡淡说道,答谢就免了。

    覃瑢翀展开手中的折扇,欲盖弥彰地扇了扇风,悄悄朝小厮使了个眼色。

    那小厮是经常伴他身侧的,说话讨人喜欢,而且还聪明,收到主人的暗示后,很快就反应了过来,上前一步,恭恭敬敬地作揖,对顾华之说道:原来是濉峰派的扶渠羽士,有失远迎。刚才情势紧急,如果不是公子及时搭救,恐怕我们也难轻易制服对面。羽士接下来若能从百忙之中腾出时间,肯赏脸来覃府一叙,我们也好借此机会答谢您。

    不过举手之劳,不必答谢。顾华之又重复了一遍,没有丝毫动摇,正当覃瑢翀以为他要拒绝的时候,他却沉思了片刻,开口说道,我此行也是要去霞雁城的,若是

    覃瑢翀很热切地说道:方便。

    顾华之难得怔了怔,上下打量了他几眼,似是没想到他会这么快就答应下来。

    之后,这去霞雁城的路上,就凭覃瑢翀的三寸不烂之舌,半个时辰后就说服了顾华之,说他既然没有要事在身,不如就由自己为他介绍霞雁城的人土风情,顺便还能告诉他哪些地方适合游玩,哪些地方最清净,顾华之觉得有道理,想了想,答应了下来。

    坐在覃瑢翀对面的聂秋静静地听着,忽然觉得覃瑢翀就好像极其熟练的猎人,转手就将那只误入人间的鹿给骗了去,至于是生吞活剥,还是拆吃入腹,顾华之全然没有察觉。

    他想起,自己和覃瑢翀初次见面的时候也好像是差不多的场景。

    只不过当时的他不似顾华之那般毫无防备。

    顾华之是答应了下来,他则是笑着,说了句还从来没人敢当着我的面说这种话。

    然而,聂秋所遇见的是二十年后的覃瑢翀,他尚且有所提防,二十年前的覃瑢翀,无论是从言辞、语气、神态来说,都比不上二十年后的,多多少少也会露出些端倪。

    就算顾华之是扶渠羽士,不染纤尘,但他好歹是濉峰派的大弟子,平日里去过的宴席也不少,能够在那些权贵之中全身而退,他又怎么可能完全看不出来覃瑢翀的不怀好意。

    到底是谁入了谁的局,此时此刻,恐怕还难下定论。

    我们回到霞雁城后,先去了趟覃府,将一路护送的入渊好生收起来,严加看守,对外则是放出了消息,说入渊已经熬作了汤药,以此掩人耳目。覃瑢翀继续说道,我本来是想邀请顾华之来覃府坐一坐,他却婉言相拒了,只说在覃府的大门处等我。

    嗯当时我不知道怎么的,总是觉得顾华之趁我进府后就会悄悄溜走,于是很焦急地去拜见了父母、师长,随意寒暄了两句便匆匆地出来了,生怕他就此消失在人海中。

    事实证明,顾华之是说话算话的人,说要等就绝不提前离开。

    覃瑢翀踏出覃府的时候,他正立于一棵柳树下,万条丝绦柔软地垂了下来,堪堪将他的面庞笼在一袭翠绿中,只能隐约从缝隙中窥见他抬起了下颚,目光专注,似是在遥望枝条之间的什么东西,但当覃瑢翀走过去,顺着他的目光去瞧的时候,却什么都没有看见。

    顾华之用手轻轻托起那几根生着柔软嫩芽的柳条,新鲜的、清新的气息顿时涌入了覃瑢翀的鼻腔,他恍然间意识到这是为他腾出了空隙,示意他走过去看的意思。

    他委实好奇顾华之在这里站了这么久,到底是什么珍奇的玩意儿能引得他的注视。

    于是覃瑢翀微微俯身,几步钻了进去,肩膀在顾华之的手臂上碰了碰,隔了一粒绿豆大小的距离,抬眸望向树梢间,兴致勃勃地想要知道他要分享什么东西给自己。

    坑坑洼洼的枝叶间挂着一点杂草泥土,几抹颜色鲜艳的浅蓝,是鸟类落下的尾羽,深褐是兽类身上柔软干燥的绒毛,两只燕子在其中穿梭,叽叽喳喳,似是不知疲倦一般。

    只是燕子筑巢而已,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也只有年长者或是幼童会在此驻足观望了。

    但是,覃瑢翀又莫名觉得,顾华之无论做出什么事情他都不会太意外。

    像这样安安静静地站在柳树下,抬眸仰望燕子筑巢,不是他会做出的事情,却是顾华之会做出的事情他想,偶尔享受一下闲适悠然,倒也不是什么坏事。

    离得近了,覃瑢翀很容易就闻到这位扶渠羽士身上的莲香,轻柔,浅淡,不离近根本闻不到,不是刻意染上的,而是那种长时间浸染在莲花盛开之处,夏食莲子,秋食莲藕,长期以往,身上才有可能带着这么一股自然清新的香气,而他自己好像完全不知道。

    想到此处时,顾华之忽然收回了视线,目光坦然地看过来,说道:走吧。

    覃瑢翀这才后知后觉地记起自己此前答应过顾华之的话,说要带他游遍这霞雁城。

    特意拨开柳枝,似乎就是让他瞧一眼,也没有别的用心,只是懒得费口舌罢了。

    他心里升起一阵奇怪的痒意,有点想笑,却又没有笑出来,抬手示意:请。

    第一炷香已经燃了一半,燃尽的灰坠了下去,落入香炉底部,没有发出半点声响。

    生鬼倚在覃瑢翀身侧的软榻上,眯着眼睛,微微蹙眉,芊芊玉手拨弄着金色的细线,从聂秋的角度看过去,能够清晰地看见那些细线结结实实地缠在了一起,宛如一团乱麻,寻不到开端,也寻不到末尾,即使生鬼已经花费了很长时间,也仍未将其解开。

    他藏得很深。生鬼指了指面前纠缠的线,说道,兴许我们已经触及到顾华之内心深处的秘密,他虽然全无意识,却仍有防备,这些结也不是那么轻易就能够解开的。

    也就是说,在这个地方,在一袭烟柳下,顾华之并不是覃瑢翀看到的那样心无波澜。

    他想的是什么,之前发生过什么,直至二十年后的今天,覃瑢翀仍然不知晓。

    不过,也不是完全没有办法。生鬼轻轻抽动另一根并未缠绕其中的线,说道,看,只是一部分记忆被他藏起来了,另一些还是很容易就能够取出来。让覃公子继续说下去吧,等到最后只剩下这些打了结的线之时,奴家自有办法解开它们,取出他最深处的记忆。

    它将宛如藤蔓般缠绕的金色细线推开,飘到香炉旁,揭开盖子,小心翼翼取走了香灰。

    至于这些香灰,就等到以后再用吧。生鬼压低了声音,若是有机会的话。

    第184章 、风月

    说到这霞雁城中, 覃瑢翀最熟悉,也最常去的热闹之处,就不得不提到赏春楼。

    他轻车熟路地领着顾华之穿过一条条长街, 拐过几个小巷,嘴上说道:虽说世人对烟花之地多有偏见,但是, 实际上赏春楼里都是些清倌,只卖艺不卖身,相貌上乘, 才情也不俗, 我平日里经常会去那里歇歇脚。你知道的, 和漂亮姑娘闲聊总能让人心情变好。

    顾华之听着,露出了我不知道之类的神色,却还是勉勉强强地点头表示自己明白了。

    事后,覃瑢翀回想起这件事的时候, 心里总是涌起一阵羞愧,想着, 若是濉峰派的人知晓他们那个霞姿月韵的大师兄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被他带去逛了青楼,该如何做想。

    不过他那时候只听过濉峰派的名声, 对这个门派没有过多的了解, 满心都想着该如何把顾华之留在霞雁城,当然就要把自己喜欢的东西给他瞧一瞧, 看看他对这些有没有兴趣。

    兜兜转转,赏春楼的金字招牌就立在眼前, 大门经由技艺精湛的工匠刻成的桃木浮雕,两侧悬有大红灯笼,底下又分别有两头伸着懒腰的石狐狸, 足下有流云,身上有轻纱,一只嘴衔绣球,一只戴同心锁,兽眸微眯,活灵活现地睨着人来人往的长街。

    倚在门旁的两位姑娘皆是很清秀的长相,臂弯间挎着花篮,篮中盛满了浅粉色的桃花花瓣,她们时不时地将花瓣洒向空中,一阵阵的甜腻香气迎面而来,似乎正笑盈盈地向来者抛出邀请然后,她们一抬眼就看见了覃瑢翀,纷纷掩唇偷笑了起来。

    活泼开朗的那个先开了口,明显对他很是熟悉,覃公子来了?今日准备见哪位姑娘?

    性情安静的姑娘则是捋了捋长发,朝覃瑢翀身后略略一望,柔声说道:覃公子身后的这位,是与公子一同前来的友人么?我以前好像从未在霞雁城见过他。

    覃瑢翀准确无误地念出了这对姐妹的名字,笑着,侧身将身后的人让出来,他是头一次来,难免拘谨,你们不必顾忌我,让大家专心招待我这位朋友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