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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卷(3)

      这摆明了又是在给他挖坑呢。如果他在和温展行比试的时候赢了,那温展行可以说他就是那个屠戮人命的伪君子,如果他输了,那就更好了,前段时间那个说他是靠长相上位的谣言便坐实了。

    他不论怎么选都是死路。

    含霜刀在祭典前就已经交给了婢女,若是皇帝要给他准备武器,那必定不会直接将含霜刀还给他,这先不提。即使聂秋拼了命闯出重围,他又能跑到哪里去?正道已经不容他了,皇帝必定会撒下天罗地网来捉拿他。

    回聂家?聂秋看了看聂迟,这个老态龙钟的男人正低着头避开他的视线,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生怕多看了一眼就会引火上身。

    他能够理解聂迟的做法,毕竟聂迟的背后还有一整个聂家,自然不可能为了一个快失去作用的棋子而自毁前程,但还是不由得感到了寒心。

    皇帝见他迟迟未开口,便自顾自问道:祭司,你这是不想和温大侠比试的意思?

    不想比试也可以,那就算是这些罪名你都认了吗?他缓缓吐出一句话。

    聂秋此生二十四年,从未有过今日这般狼狈。

    温展行上前一步,站到聂秋面前,几乎是带着让人听了便心悸的恨意说道:我温展行此生,最恨的就是你这样的伪君子了。聂秋,你既然没有作为正道表率所应当具有的品德,那就把本不该属于你的三壶月交出来吧。

    聂秋这才说了第一句话。

    他抬起头,用那双不含一丝一毫畏惧的双眼与温展行对视,薄唇轻轻一掀,说出的话倒终于符合他流言般的刻薄又尖利,你配吗,温展行?

    你配用你的身份来跟我说出这句话吗?你又配拥有三壶月吗?

    有传言道,珺瑶仙子被贬下凡后,在一家小酒肆歇脚,她饮着酒对月而坐,恍惚间似乎看见月亮在酒坛中隐隐绰绰地化为了三轮弦月,那月亮皎洁得似乎近在眼前,使她不由得记起了自己在天宫时的逍遥生活。

    珺瑶看着看着便觉得自己好像已经回到了天宫,她抬起头看见弦月高悬,就像她在酒坛中看到的那样,似有三轮月亮交叠相映。

    她走出酒肆想要用手触碰那轮离得极近的月亮,却没注意到自己已经走到了水池旁,一脚踏空,跌入了池中,水面上的月亮四散,碎成了浮动的流光。

    之后,珺瑶仙子没能再浮起来,残存的尸骸便随着时间在水底沉着,化成了个宝物。

    这就是三壶月的来历,皇帝不得不让他当祭司的原因。

    实际上,所有人都不知道这宝物到底有什么用,也不知道它是否是真实存在的。

    直到前几年的时候,天生异象,空中三轮弦月突显,并且好巧不巧地指着同一个方向。众人沿着那个方向找过去,然后便看见聂秋愣愣地站在一个池中,大半个身子都淹没在了池水下,只有他捧着一汪水的掌心中流光浮动,好似捧着三轮明月。

    而这时月亮已经隐在了乌云背后,谁也说不清聂秋手中的月亮到底是映出的什么。

    或许从皇帝不得不妥协的那一刻开始,他也不能再容许聂秋的存在了。

    温展行被当众驳了面子,倒也没气恼,总归不该是草菅人命之人,聂秋。

    聂秋,正道容不得你了。皇帝最后说道,黄盛固然可恶,但你赶尽杀绝,连妇孺都不放过的行为,已经和正道秉持的道德背道而驰了。前些日子的黄府一事,还有前几年陵山灭门惨案的事情,大抵都与你脱不了干系吧。

    朕不会把你赶到魔教去,因为你还得为了你手底下杀的那些无辜的亡魂而偿命。聂秋,把三壶月交出来,你兴许还能留下一点好名声。

    事到如今,聂秋却忽然想仰天大笑。

    他此生,活得是真的不尽兴,不如意,聂秋已经忘记自己上次真心地大笑时是什么时候了,然而此时一股郁气虽然死死地缠在他心肺间,他却仍是有种疼痛般的快意从心头生起,引得他牵着嘴角笑了起来。

    这世道是能把黑说成白,把白说成黑的。

    正道又算什么,魔教又算什么。

    他只是个替罪羊而已。

    我自己都不知道三壶月到底是个什么东西,该怎么用,你让我把它交出来?聂秋张开双臂,头顶上的沉重头冠随着他剧烈的动作而滑了下来,咚的一声狠狠砸在了地上,陛下,恕我说一句不可能。如果你真的想要,那就直接杀了我,剖开我的血肉,拆去我的骨骸,看看我的身体里到底有没有你想要的东西。

    皇帝眼皮一跳,他不知道聂秋从何而来的底气,但笃定聂秋已经没有后手了,便继续说道:看来你的意思是,三壶月并不存在吗?

    也罢,那朕就如你所说,给你个痛快吧。

    阴云忽然散尽,天光乍破,亮的刺眼的阳光打在了所有人的身上,他们便清清楚楚地瞧见了那位丑闻缠身的正道表率,一副狼狈不堪的样子,逆着光而立,却仍旧是挺直了脊梁和当今圣上对视。

    聂秋就在此时,头一次清清楚楚地看明白了皇帝的心思。

    他要的不止是自己的死,还要所谓的天道,神仙,在世人心中的彻底崩塌。

    聂秋甚至不知道皇帝是何时在祭天大典中安插了刽子手的,他只感觉自己的后颈处忽然有一股快得几乎称不上是疼痛的感觉袭来,一阵天旋地转后,聂秋便看见自己的身子直挺挺地立在原地,他仍苟延残喘地呼吸着,意识却渐渐模糊了下来。

    原来生与死,不过一瞬的事情。

    第4章 、皎月

    聂秋觉得眼皮沉甸甸的,浑身像是被撕裂一般的疼痛。

    他试了几次,才勉强睁开了双眼。

    望着熟悉的房梁,聂秋知道自己已经回到了望山客栈。

    准确地来说,是四年前的望山客栈。

    经历了一次死亡之后的聂秋,本来已经堕入了深渊,然而此时又像在苦苦煎熬后忽然见到一丝光明般拥有了莫大的希望。他缓了一会儿之后,抬起手看向自己白皙的手腕那上面本来是有三轮交叠相照的弦月印记,然而此时,那如同烧痕的深色印记却变得极浅,几个呼吸间就淡得只能看得见轮廓了。

    身上如火烧的疼痛慢慢消褪,聂秋深吸一口气,这才在脸上露出了点笑意。

    他之所以第一眼就能认出这是望山客栈的客房,也知道自己是回到四年前,是因为他这么多年来只有这一次是在这声名远扬的望山客栈住过,而那一晚聂秋因为他第二日就得赶回皇城准备祭天大典而几乎一夜未睡,愣愣地盯了很久的房梁,所以很难不印象深刻。

    四年前啊。聂秋思索着,四年前,一切还没成定局。

    四年前先皇还没去世,三壶月还没出现,皇帝还是个没把他视为眼中钉的皇子,聂秋还只是个被老祭司看重,在他的引领下赶鸭子上架般的勉强举行了这次大典的毛头小子。

    最重要的一点是,三壶月没出现,虽然有传言说聂秋是天命之人,但却没有什么特别能让人信服的根据,那些老一辈的掌门有意让他成为正道表率,但也没有让聂秋做出什么实际的事情例如,聂秋这时候还没进入魔教的视线,他手上还没沾满鲜血,仍然是干干净净如白纸一张的年纪。

    不对。聂秋想起了什么,忽然又兀自笑了笑,他早就没有干净如白纸一般的年纪了。

    其实魔教和正道已经相安无事多年了,只不过前一年正巧碰上魔教教主之位易主,方岐生为了震慑魔教,稳固自己的地位,所以肃清了大量魔教弟子,搞得魔教上下人心惶惶,又因为人数锐减,导致魔教不得不向周边的普通百姓出手。

    于是魔教和正道的矛盾进一步激化了,正道缺少肯做刽子手又实力高强的大侠,这才在三壶月出现之后名正言顺地把聂秋推了出来。

    算来,这年方岐生将近十九岁,正是坐上教主之位的第二年。

    之前说过,聂秋和方岐生打过好几次照面。实际上,这一年聂秋二十岁,方岐生十九岁。聂秋赶着回皇城举行祭天大典,方岐生登上魔教教主的位置,稳定了情况之后便离开了魔教总舵,一个个去找魔教四门谈话,然后他们在望山客栈,打了第一次的照面。

    那时候聂秋和方岐生互相还不认得,两个人又都有急事,坐了望山客栈最早的一趟马车去了附近的驿站,短暂地同路之后便点头告别了。

    其他人不知道,聂秋其实不是从传言得知方岐生四柄剑的名字,而是亲口听他说的。

    景明、池莲、残风、乍雪。

    马车轻轻地晃动,清晨的微风把帘子吹动,露出窗外的一片青山绿水。眉间尚有一丝稚嫩的玄衣少年神色虽有些疲惫,眼里的光却很亮,他把那四柄剑一一拔出来给同路人看,四柄剑,是象征了四季轮转。

    你叫聂秋吗?如果不是赶时间,我定要和你比试一番。方岐生这时的性格已经很沉稳了,他掩去脸上的疲倦,抱拳说道,有缘再见,告辞。

    第一次照面是混着晨露的淡淡香气,第二次就是铁锈似的血腥味和刀剑,不提也罢。

    聂秋支起身体,这才感觉自己的头隐隐作痛,他用食指按了按太阳穴便下了床,几步走到窗边,伸手推开了雕花的木窗。

    这时候还是半夜,聂秋推开窗的时候正瞧见外头明月高悬,一派清清朗朗的景象。

    打更人从远处走来,吆喝了两声后,若有所感地抬起头,却正巧看见了个支着下巴靠在窗边的白衣美人,那美人身上自成一股近乎于妖的艳丽,被皎洁的月光洗过一遍后却干干净净得像天上的神仙似的出尘。美人沉静地看了会儿月亮后,准备回屋时便跟打更人对视上了,他倒也没觉得哪里不妥,盈盈一笑便回身轻轻关上了窗子。

    打更人呆了一会儿,才垂头叹着气笑了笑。

    他今晚有幸见到这般谪仙似的人,倒将他一夜的疲惫都一扫而光了。抬起头又看见半空中明月皎皎,繁星明亮如昼,心想等到日出后一定又是个万里无云的好天气。

    聂秋脸上的笑意没散过,即使身体仍然因为重生而隐隐发烫,但他吹了一阵冷风后,便渐渐定了心思,仔细思考起了重活的这一世该怎么过。

    四年前,一切都还来得及。

    那些阴谋诡计,聂秋有的是时间来一一捋清,而他不曾纵情策马越过的山川,所不曾开怀大笑过的事情,所不曾说过做过的真正想要的东西,都有机会去完成了。

    至于聂家。

    聂秋的指腹从窗框边缘处滑过。

    聂迟那时候别过头,极力想要撇清和他的关系的模样仍旧历历在目。聂秋和聂家人关系一般,平日里只有遇到了才打声招呼,聂家一代不如一代,聂迟且不提,聂秋这一代除了他以外更是没有一个能成才的料,但他是个有恩必报的性子,所以这么多年来一直在不留余力地为聂家铺路。

    正是因为投入了全部的精力去帮聂家,所以聂家才愈发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到最后一见形势不对便毫不犹豫地把他这颗弃子扔了,不是吗?

    他没那么狠毒,但也不曾在这种事上有过什么善心。

    聂秋不会做出些落井下石的事情,败坏自己的名声来给聂家添麻烦,他只会有一学一,聂迟当时是如何对他的,那聂秋就会如何对聂迟。

    原来富甲一方的商贾之家已经衰败了,聂家还是适合做回普通人家。聂秋重活了一世后,总算是看明白了外人或许早就认清了的一点事实。他再如何扶持聂家又有何用?聂家已经没有以往的辉煌了,几代也没出一个能人,聂秋一走,不消三年聂家就会垮。

    这一世聂秋不会沿着上一世的轨迹走,那样太危险了。

    皇帝要杀他的理由可以说是简单至极,本来这位皇帝就不像他父亲那样相信长生之道的存在,又极其厌恶间接害死先皇的炼丹师,便愈发手段狠辣起来,誓要抹去天道的存在或许前几年的灭门惨案,也让他对聂秋有所不满,所以才先从他这里下手了。

    真正重要的是在背后推波助澜的人,而不是皇帝、那些掌门或者商人们,可如果不沿着上一世的轨迹走,聂秋不确定那个人还会不会对他出手,也不确定自己能不能找出那个人。

    聂秋沉思半晌后,仍是没什么头绪,但能够肯定的是他绝不会拿自己的命去赌。

    他上一世里,三个最重要的转折点分别是:五岁时天相师的预测,二十岁时主持的祭天大典,二十二岁时三壶月的现世。

    离祭天大典还有一个月的时间,而三壶月也还有两年才会出现。

    一切事情才刚要发生,聂秋这祭天大典是必须得去了,三壶月也一定得再拿到手。

    聂秋想着,忽然又瞥见自己因为抬起手而裸露在外的手腕,不由觉得脑袋发疼。上一世他带过来的三壶月已经在他手腕上留下了不甚明显的痕迹,就是不知道这会不会对这一世带来什么影响三壶月会不会再次出现,还是个未知数。

    他确实是不知道三壶月会有怎样的奇效,也不知道该如何使用,它在好几年里对他来说仅仅是手腕上的一个记号而已。然而那夜的明月美酒却似乎是让他失了心智,下意识地就觉得自己去赴了那场鸿门宴,三壶月也会在旁帮助他。

    只不过聂秋确实没想到三壶月竟然能使人重生。

    但重活一次倒并非是一种使人无敌的法宝,毕竟聂秋能重生这件事本身就改变了他命运的轨迹,往后的事情也会随之而变,而如今,他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聂秋这厢正感叹着,忽然听到了一阵细碎而轻的脚步声。

    来者显然是个轻功上乘的人,一般人根本听不见他的脚步声,只可惜这月夜太静,他遇上的又不是一般人的聂秋,所以自然很容易就被发现了。

    这就是第一个不同了。他上一世虽然紧张而难以入睡,但到这时候也迷迷糊糊睡过去了,只听见了打更声,却没听到这个人的脚步声聂秋睡得浅,一旦有人接近了便会马上醒过来,而他不知道这个人来过,当然是因为他根本不是冲着聂秋来的,只是从他窗户外经过罢了。

    聂秋仔细听着,把窗户支开了一条小缝去看那个黑衣人,这才发现这个人的目标不仅不是他,甚至他的目标还离自己很远。

    照理说,聂秋经历了上一世的那些阴谋诡计之后,是不该多管闲事的,但发觉这人不是要偷东西,而是要杀人的时候,他便坐不住了。

    聂秋还真不是那种嘴上光说着待人以善的人,其实他一般会直接动手帮人,帮了人之后就运轻功离开,而不是先在那里磨一阵子嘴皮子再慢悠悠地出手。

    并不是他心中存善。

    师门所教,长时间的耳濡目染之后,这已经是下意识的反应了。

    他抓起立在床边的含霜刀,绕了路从另一个没人住的房间摸了过去,神不知鬼不觉地站在了小心翼翼地准备向里吹毒气的黑衣人身后。

    那柄寒意凌冽的斩马刀就这么抵在了黑衣刺客的咽喉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