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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宗

      平日里, 康熙听说太皇太后有个头疼脑热的,就要看着太医诊脉 , 看着煎药, 亲手喂药。

    衣不解带的服侍。

    乍一听说太皇太后病重,一时间没反应过来,怔了片刻, 起身就往慈宁宫跑。把正谈话的朝臣扔下不说, 连龙辇都顾不上叫。

    佟宝珠到慈宁宫的时候,康熙已经到半天了。半跪在床边, 轻声喊着皇祖母。颤抖的声音, 像是悬在秋日枝头的黄叶, 让人担心, 风再大一些, 就把叶子晃掉了。

    苏嬷嬷站在床头无声地抹眼泪。

    七八名太医小声地商议着, 下一步的治疗方案。

    气氛沉闷而又压抑。

    佟宝珠看了一眼床上的人,比她上次见,明显瘦了。她上次见太皇太后是两个月前, 就是刚从畅春园回来的时候。

    慈宁宫里是无召不许来请安。

    “这一年多, 老祖宗的身体就不好了。她一直让人瞒着。”太后把佟宝珠拉到外间里, 小声说:“老祖宗怕皇帝操她的心。她说是没人日日的嘘寒问暖, 不给她压力, 她还能多活些日子;身边越是有人伺候越不自在。你劝劝皇帝, 这不怪他, 是老祖宗瞒得太严实。”

    “皇上最近没来请安吗?”

    “在宫里的时候,是日日早上来。每次都是没来得及坐下喝口茶,就被老祖宗撵走了。”太后叹了口气, “皇帝若是知道老祖宗的身体, 今年肯定不会去畅春园。老祖宗就是担心皇帝觉察出异样,特意叮嘱本宫也去。”

    佟宝珠看着她红了的眼圈,握着她的手,低声说:“能治好的话,儿媳就不说了。生老病死是人之常情,伤心悲痛也是人之常情。想必在这之前,皇祖母跟您说过很多话,想想她说的那些话,怎样才是真正的孝心。”

    十六岁离开家乡,千里迢迢嫁到紫禁城里,做了某人一心想废掉的皇后。由一只自由自在的草原飞燕,变成了笼中雀,是姑祖母一直站在她身后陪着她。

    后来某人不在了,仍是姑祖母陪着她。

    其中的曲曲折折不是一两句话能说得清楚的,她不是没有怨言,可到了生离死别的时候,所有的怨意就消失了,只剩下了难以割舍的亲情。

    两串泪水从眼角滑出,太后用手帕拭了拭,沉声道:“这里的事,就交给皇贵妃了。”深吸了口气,又道,“最伤心的是皇帝,你照顾好他。这时候,想必他的脑子已经乱了,待会儿太医们商议出方案,你来决定用哪一种。还有宗亲和皇子们,他们肯定都要探病,你看看怎么安排。”

    又叹了口气,“这后宫里看着热闹,真到了有大事的时候,能帮得上忙的不多。让惠妃来帮你吧,她虽然帮不上多大的忙,但不会出大差错。其他人心思太多,都靠不住,说不定还会添乱子。老祖宗这一倒下,本宫也泄了气儿……”

    佟宝珠知道她接下来,想要说什么,握了握她的手,打断了话:“皇额娘,您保重好自个儿身体,就是帮媳妇最大的忙了。”

    两名太医走出来,先看皇太后,接着看向皇贵妃。暗中判断,向谁请示合适。

    在他们犹豫不决的时候,佟宝珠吩咐田嬷嬷:“你扶太后娘娘去东次间里暂歇。”又对太后说,“皇额娘一定保重身体,您要是伤心倒下,儿媳可就失了主心骨。您先歇着,有需要商议的事,儿媳去找您。”

    非常时期,繁琐的礼节就省了。田嬷嬷扶着太后离开,太医就走过来说最终商议出的方案。

    一种是继续药敷;一种是针灸。

    “这两者有什么区别?”

    “回娘娘的话,药敷是温和法,有唤不醒的可能。若是唤醒,对身体无损;针灸伤血脉,唤醒的可能大,但治标不治本。”说话的是,日常给太皇太后诊病的太医,姓柳,五六十岁,略瘦。

    寒冬天气,额头上的冷汗直流。

    难怪太后要她自个儿拿主意。这对于康熙和太后来说,左右都为难,怎么选可能将来都后悔。

    可治病如救火,拖的时间越长越不利。

    佟宝珠思索了片刻后道:“用针灸,用尽一切办法让太皇太后醒过来。”如果太皇太后醒过来,她一定赞同这种办法。

    与永远醒不过来这个可能相比,肯定更希望能醒,哪怕只是一天半天呢,还能和亲人交待一下后事;说些想要说的心里话。走也走的安心。

    柳太医迟疑道:“皇上那边……”

    “本宫跟他解释。”佟宝珠坚定地说,“你们别想太多,只管尽力。皇上不是昏君,会辩明是非,不会冤枉尽职尽责之人。”

    “谢谢娘娘。”柳太医看到了一丝生的希望。自太皇太后让他瞒着病情,他就觉得自己的脑袋是在脖子上暂寄的。

    佟宝珠去东次间里给太后说了几句话,又来西次间。康熙仍半跪在原地。柳太医正同他低声说着什么。

    从侧面看过去,只看到柳太医的嘴动。康熙是愣愣地看着他,像是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柳太医被康熙盯得心惊胆颤。看到佟宝珠进来,像看到救星似的,走过来急声说道:“娘娘,您让皇上离离地方,皇上在这里,臣等太紧张。下不了手。不能再耽误时间了,时间越长越棘手。”

    房内燃着火盆,闷热得尤如走进了蒸房里。也可能不是房间内的温度高,是她紧绷的神经,导致身体发热。

    来到这里,遇到最大的事,是嫔妃们生孩子。她们命悬一线的时候,她知道怎么处理,能把她们从鬼门关拉出来。也知道,她的头顶上还有人在。

    那个人虽然帮不上忙,但他就在那里立着。他会在需要他的时候,过来收拾局面。

    此时,头顶上的人,半跪在她的脚边,等着她为他撑起一片天地。

    佟宝珠低下身,搀着他的胳膊,说:“老年人血质稠,容易晕倒,这是常见的病症。皇祖母会没事的。皇上到外间暂歇,别影响太医们诊治。有什么话,等皇祖母醒来后,再跟她慢慢说。”

    “……没事吗?”康熙扭头看她。沉暗的眸子里,闪过一丝亮光。声音也比方才清朗了一些,“已经昏迷很久了。”

    “没有很久。”佟宝珠轻声说,“皇祖母刚昏迷就去通知了臣妾,臣妾一路小跑,才刚刚过来,最长不过两刻钟。夏天的时候,董鄂家的姑娘昏迷了三四个小时呢。不是醒过来了?”

    “皇上,到外间歇会儿,洗把脸。不能让皇祖母看到您这个样子。她会生气的,会说您身为皇帝,没有一点皇帝的模样。”

    苏嬷嬷知道康熙待皇贵妃与其他嫔妃们格外不同,此时看到,皇贵妃像哄小孩子似的,哄大清国的皇帝,仍是有些异样。

    就是老祖宗也没有这个样子对待过他。

    老祖宗对晚辈的慈爱里,带着与生俱来的皇家威严。缺了皇贵妃这种温声细语的温柔,难怪皇子们都喜欢她。

    苏嬷嬷犹豫了片刻,走过去搀扶康熙的另一只胳膊,“万岁爷,听皇贵妃的话,去外面等吧。”

    宫人们听见佟宝珠说洗把脸的时候,就已经很有眼色的去端温水了。待佟宝珠扶着康熙坐在外间的红漆圈椅上,递上了温湿的手巾。

    先擦了脸,又擦手。一根一根手指的擦,认真而仔细。擦过手脸,佟宝珠把康熙通身打量了一下后,把他的辫子打散了,给他梳头发。

    总需要做一些事,来消磨难熬的时光。

    太子带着阿哥们进来,看到的就是这个情景。他们的皇阿玛木呆呆地坐着,低垂着眼皮,看眼前的一片方寸之地。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屋里进了人,都没发觉。

    身后的皇额娘,面容平静地拿着木梳从上到下,一下一下地给他梳头。太子愣了片刻,无声地行半跪礼,后面跟的五位阿哥也跟着跪。

    佟宝珠把梳子递给旁边的宫人,对他们扬了一下手。

    众人会意,无声地站了起来。

    “大阿哥呢?”佟宝珠辫着发辫问。音调平静而温和,令众人心头一舒。急急慌慌,这一路是跑过来的。

    “回皇额娘的话,大哥出城办差了。估计天黑才能回。” 太子向前走了两步,低声问:“皇额娘,老祖宗怎么样了?”

    佟宝珠对着他们,笑了一下:“没多大的事,就是昏迷了。估计一会儿就能醒过来。太后在东次间里,你们去陪陪太后。”说话的时候,她特别留意了一下五阿哥的表情。

    五阿哥仍是进来的样子,神色淡淡,带了些许的……悲悯。之所以,用悲悯这个词,是因为这种神色,常在带她实习的老师脸上看到。

    她老师是一位七十多岁的老妇产科医生,退休后反聘到医院里带实习生。每当讲到某个难产的案例,脸上就会浮现这种神情。

    对人间疾苦感同身受,又无可奈何。

    皇子们除了太子和六阿哥之外,与太皇太后接触的并不多。得知太皇太后有病,担心是有的,但远远不及康熙和太后的揪心难过。

    此时看到康熙和佟宝珠截然不同的状态,他们也拿不准太皇太后的情况究竟如何了。直到走进东次间里,看到太后默不做声地垂泪,才确定了,怕是情况不妙。

    太子走出来问:“皇额娘,需要儿子做什么?”

    “待会儿,老祖宗醒来,你们看一眼后,你留下来,其余的回去继续上课。”佟宝珠辫好最后一瓣发辫,绑上明黄色的辫花,接过宫人递的湿手巾擦着手说,“明日怎么安排,晚上本宫跟你皇阿玛商议了再说。”

    “皇额娘,儿子留下来做什么?”太子又问。

    “你们没来之前,已经通知宫外的王爷福晋们了,想必用不多久,他们就会陆续过来。你替你皇阿玛招呼他们,劝劝王爷们别太难过。老祖宗一直瞒着病情,就是不想让大家操心。”

    八阿哥走过来,小声问:“皇额娘,要儿子陪二哥吗?”

    在大事面前,不能让别的皇子夺了太子的风头。

    佟宝珠迟疑了片刻后,道:“不用。人越多越乱,宫里这边,太子一个人就行。”又道,“现在是你皇阿玛心乱了,什么事都做不成。若不然,有你皇阿玛在,也用不着太子。”

    八阿哥心思细腻,担心他多想。佟宝珠又补了句:“你们都安心读书吧,别耽误了课业……”

    话还没落,西间传出一声惊呼:“太皇太后醒了……”接着是苏嬷嬷的声音:“阿弥托佛,菩萨保佑,快去请万岁爷进来。”

    康熙扭脸看向佟宝珠。短短的一个多小时里,他的眼睛里已经布满了血丝,像是被围困了许久,找不到出口的困兽。

    佟宝珠先是对他笑了笑,然后才给他答案:“皇祖母醒了,皇上进去看看。”

    站在西门口,准备请康熙进去的太医退回了房间。

    东次间里,几位阿哥簇拥着太后出来。康熙没动,他们也不敢动。直到看到康熙跌跌撞撞地往西间里冲,才跟了上去。

    “皇祖母~”康熙扑到床边,抓着了太皇太后朝他伸出的手,急声问道,“您这是怎么了?”急切切的问话里,带着十足的关心,还有三分撒娇的怨意。

    太皇太后一声不响地盯着他看。满是皱纹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像是不知道自己在何处,又像是认不得眼前这人是谁。

    康熙又呼了声:“皇祖母。”这一声里,撒娇的语气更浓了些。全然没了往日帝王的威严。

    皇子们、太医们,以及侍候的宫人们,加起来将近二十来个人,快把房间占满了。

    却是鸦雀无声。

    太皇太后缓慢地环视了一圈众人,目光空茫而落寞,不知道是佟宝珠的错觉,也是怎的。觉得落在她这里的目光比他们长了些,而且空茫的背后带着无法用言语表达的沉重。

    这让她有种窒息感。

    待太医把额头和发间的银针全部拔下,太皇太后才开了口:“你们都出去,本宫跟我的好儿子说几句话。”声调虽然虚弱,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强势。

    佟宝珠心里一惊,方才屏息静气憋的那口气,差点缓不过来。

    这,这是糊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