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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意外事故

      第三章 意外事故

    正是从这时起,谈话的气氛才完全不同。在此之前,波洛和这姑娘总是谈不拢,他们之间存在着明显的代沟。他的名气和声望对她没有丝毫影响,她这一代人只听说过时下的大人物。因此,对于他的警告,她完全无动于衷。对她来说,他只不过是一个满脑子奇思怪想、滑稽可笑的外国老头儿。

    而且她的这种态度让波洛十分难堪,重要的是伤了他的自尊心。他一向坚信自己赫赫有名,但这儿竟然有人对他一无所知。虽然我难免觉得,能让他清醒一下是件好事,但是对眼下的情况来说却没有什么帮助。

    然而,手枪的失踪一下子令局面有所改观。尼克不再把这一切当做是一个可笑的玩笑,但她仍然对手枪的失踪有些不以为然,因为对什么事都满不在乎正是她的性格,不过她的态度还是有了些转变。

    她回过身坐在一把椅子的扶手上,若有所思地皱起了眉头。

    “真奇怪。”她说道。

    波洛朝我转过头来。

    “黑斯廷斯,你还记得先前我说我有一个设想吗?看来那个设想是对的。假如小姐被枪打中倒在旅馆的花园里,也许几个小时之内都不会被人发现,因为那里很少有人经过。而她的手边……恰好有一把她自己的手枪。毫无疑问,那位尊敬的埃伦太太会认出它来。接下来很自然就会有各种各样的说法,因为焦虑、失眠之类的原因而自杀。”

    尼克不安地动了动身子。

    “那倒是真的,我烦得要命。大家都说我紧张不安。不错……他们准会这么说……”

    “结果就自杀了。手枪上找不到别人的指纹,只有小姐自己的……是啊,事情太简单了,不由得人不信。”

    “那太好玩了!”尼克说道。但我很高兴地发现,其实她并不觉得有什么好玩。

    波洛没有理会她说话的口气,接着说道:“是吗?小姐,但你总该明白,这种好事不会再有了。已经失败了四次,也许第五次就成功了。”

    “准备好棺材吧。”尼克喃喃自语道。

    “不过有我们在这儿,我和我的这位朋友,我们不会让它发生的!”

    我很感激他说的是“我们”,他有时习惯上忽视我的存在。

    “是的,”我插了一句,“别害怕,巴克利小姐,我们会保护你的。”

    “你们对我真是太好了,”尼克说道,“但我总觉得这一切匪夷所思。实在是太……太刺激了。”

    她仍然摆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但我发现她的眼里流露出担忧。

    “现在,我们要做的第一件事,”波洛说道,“就是了解一下情况。”他坐下来,友好地对她笑了笑。

    “首先问你一个老套的问题:小姐,你有没有什么仇人?”

    尼克有些遗憾地摇了摇头。

    “恐怕没有。”她有些歉意地说道。

    “好,那么我们就排除这种可能性。接下来,问一个电影里或者侦探小说里常常会问的问题:小姐,要是你死了,谁会得到好处?”

    “我想不出来,”尼克说道,“还会有谁得到好处?所以这一切才显得荒唐。当然,我是有这么一幢老朽不堪的宅子,但它也抵押出去了。房子破破烂烂的,下面也没有埋什么宝藏。”

    “房子抵押出去了?”

    “嗯,也是没办法。我交了两次遗产税,时间还很近。先是六年前我祖父死了,接着又轮到我哥哥。这两次交税差不多让我破产了。”

    “你父亲呢?”

    “他是因伤退役回家的,后来得了肺炎,一九一九年就死了。在我还是个婴儿的时候,母亲就死了。我跟祖父一起住在这儿。他和我父亲合不来,所以我父亲把我扔在这儿之后就自顾自周游世界去了。我哥哥杰拉尔德也跟祖父合不来。我敢说,如果我是个男的,肯定也跟祖父合不来。幸亏我是个女的。祖父常说他和我就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我继承了他的秉性。”她笑着说道,“他这个老家伙运气倒真不错。附近的人都说他有点石成金的本领。不过他是个赌鬼,越输越赌。他死的时候几乎什么也没留下,只有这幢房子和这块地。那时我十六岁,哥哥杰拉尔德二十二岁。三年前,杰拉尔德死于车祸,于是这地方就归我了。”

    “小姐,那你之后呢?谁是你最近的亲戚?”

    “是我表哥查尔斯·维斯。他是当地的一个律师,相当不错,也受人尊敬,但挺没劲的。他总是给我这样那样的忠告,还想着法儿叫我不要铺张浪费。”

    “他为你料理事务……呃?”

    “嗯……是的,如果你愿意这么说的话。我没多少事情需要料理,他为我办理了抵押手续,还帮我把门房租了出去。”

    “哦,那间门房。我正打算问你这件事呢。它租出去了?”

    “嗯,租给了一家澳大利亚人,姓克罗夫特的。这家人非常热心……就是那一类的。他们人好得简直叫人受不了,总是把一些新鲜芹菜、豌豆之类的东西拿来送给我。看到我让花园荒芜下去,他们就大惊小怪。他们说起话来肉麻得很,至少那个男的是这样,真叫人心烦。女的是个瘸子,可怜兮兮地整天躺在沙发上。但不管怎么说,反正他们按时交房租,没有比这个更好的了。”

    “他们来这儿多久了?”

    “哦,大概有六个月了吧。”

    “好,我知道了。除了你那位亲戚……对了,他是你父亲那边的还是你母亲那边的?”

    “母亲那边的。我母亲叫艾米·维斯。”

    “那么,除了这位表哥,你还有没有别的亲戚?”

    “还有几个住在约克郡的远亲,都姓巴克利。”

    “再没有了吗?”

    “没有了。”

    “真是太孤单了。”

    尼克怔怔地看着他。

    “孤单?好奇怪的想法啊。听我说,我不常住这儿。我通常住在伦敦。亲戚有什么好呢?他们叫人受不了,动不动就过问你的事儿。各过各的就自由多了。”

    “那我就不多浪费我的同情心了。你是个摩登女郎,我明白了,小姐。现在说说这幢房子的住户吧。”

    “多动听的一个词啊!其实就是埃伦和她的丈夫。埃伦的丈夫算是个园丁,但水平并不怎么样。我付给他们很少的薪水,因为我允许他们把孩子带过来。我住这儿时,埃伦就帮我照料家务;如果我要举办聚会,就另外找人来帮忙。对了,星期一我要搞个聚会,下周这里就要举办赛艇会了。”

    “下星期一,嗯,今天是星期六。还有,小姐,你朋友的情况呢?比如今天跟你一起吃午饭的那几个?”

    “哦,弗莱迪·赖斯——浅色头发的那个——是我最好的朋友。她的日子糟透了,嫁给了一个畜生,坏到了极点,又是酗酒又是吸毒。一两年前她不得不跟他分居了,后来她就到处游荡。要是她能跟他离婚,再嫁给吉姆·拉扎勒斯就好了。”

    “拉扎勒斯?就是在邦德街上开艺术品店的那一家?”

    “没错。吉姆是独子。当然啦,他富得流油。你见到他那辆汽车了吗?他对弗莱迪一往情深,他们俩总是在一起到处跑。他们在宏大酒店度周末,下星期一会到我这儿来。”

    “那么赖斯太太的丈夫呢?”

    “那个垃圾?嗨,不知去向,也没有人知道他在哪儿。这让弗莱迪非常难办。你总得找到人才可以办离婚吧。”

    “那当然。”

    “可怜的弗莱迪,”尼克说道,一副不开心的样子,“她真倒霉。有一次事情都快办成了。当时她找到他,并且提出了离婚的要求,他说他完全同意,可是身边没钱带女人到旅馆开房间,于是她就把钱全都给了他……没想到钱一到手,他就远走高飞,从此再也没有音讯了。要我说,还有什么比这个更卑鄙的吗?”

    “老天!”我不由得感叹了一句。

    “哎呀,我的朋友黑斯廷斯吓坏了。”波洛说道,“小姐,你说话可得小心一点。他已经落伍了,刚刚从高尚圣洁的地方回来,还听不惯摩登的话呢。”

    “哦,这有什么好奇怪的?”尼克睁大了眼睛说道,“我是说,大家都知道这世上有这么一号人,不是吗?但我管他叫可耻的下流坯子。可怜的弗莱迪当时手头很紧,简直走投无路。”

    “是呀,是呀,总归不是什么好事。小姐,你的另一位朋友,那位可敬的查林杰中校呢?”

    “你是说乔治?我早就认识他了,最近五年来往更多了。他是个好人。”

    “他希望你嫁给他……是吗?”

    “他时不时跟我提这事儿,要么在半夜三更,要么在喝了几杯酒之后。”

    “但你一直无动于衷。”

    “他跟我结婚有什么用呀?我们俩都是穷光蛋,而且跟乔治在一起时间一长,就很无聊的。他总是说那些球赛呀、学校生活呀,诸如此类的话题。说到底,他都四十岁了。”

    听了这话,我微微皱了皱眉。

    “是啊,一只脚已经踏进坟墓了。”波洛说道,“哦,别介意,小姐,我是个爷爷辈的人……来日不多了。现在,请跟我再说说这些意外事故吧。比如那幅画像?”

    “我又把它挂上去了。这次换了一根新绳子。如果你愿意,可以去看看。”

    她领着我们走出客厅。那是一幅画框沉重的油画,仍旧悬挂在床头正上方。

    “小姐,方便的话……”波洛含糊其辞地嘟囔了几句,说着就脱下鞋子,跨到床上去了。他检查了那幅画和绳子,又小心地试了试画的重量,然后做了个表情生动的鬼脸下来了。

    “这玩意儿砸在头上可绝对不妙,小姐。以前挂这幅画的绳子也是现在用的这种钢丝绳吗?”

    “嗯,是的,但没有这根粗。这次我换了一根粗点儿的。”

    “可以理解。你有没有检查过原来那根钢丝绳的断口,是磨断的吗?”

    “大概是吧,我没有特别注意。有必要吗?”

    “当然有必要。我现在很想看看那根绳子。还在吗?”

    “原本是在画上的,后来我叫换绳子的人给扔了。”

    “真可惜,要是能看一眼就好了。”

    “你怀疑这不只是意外?那还能是什么别的?”

    “嗯,也有可能只是意外,说不准。不过你的汽车刹车坏了可不是意外。还有从悬崖上滚下去的石头……我想去事发地点看看。”

    尼克带着我们走出花园,来到悬崖边。下面蓝色的大海波光粼粼。有一条崎岖不平的小路从这里直通下面那块可以用来跳水的岩石。尼克向我们指明了石头滚下去的地点,波洛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然后问道:“有几条路通往你的花园,小姐?”

    “前面有一条正路……要经过门房。那边的围墙还开了一个供商贩进出的边门,从边门可以走到那条路的半中间。还有就是从这里过去,在悬崖边上还有一道门,是一条弯弯曲曲的海边小路,可以走到宏大酒店。当然啦,你也可以穿过篱笆的缺口钻进花园,这就是我今天上午走的路。穿过花园是到镇上去的捷径。”

    “那么你的园丁通常在哪儿干活?”

    “一般是在菜园里混混日子,要不然就是在盆栽棚里磨磨剪刀做个样子。”

    “这么说是在这幢房子的另一边?”

    “是的。”

    “那么,如果有人到这儿来推石头,很有可能不会被人发现。”

    尼克微微地打了个哆嗦。

    “你真的这么想吗?”她问道,“但我总不相信,这么做纯粹是费力不讨好。”

    波洛从口袋里又拿出那颗子弹看了看。

    “这可不是费力不讨好的问题,小姐。”他温和地说道。

    “一定是哪个疯子干的。”

    “也有可能。是不是所有的罪犯都是疯子?这真是一个茶余饭后聊天的有趣话题。罪犯的大脑可能天生有些畸形,没错,非常有可能。不过那是医生要研究的课题,至于我,我的工作性质不同。我要关心和保护的是无辜的人,而不是罪犯。现在我关心的是你,小姐,而不是那个躲在背后的凶手。你又年轻又美丽,你的世界里充满了阳光和欢乐,生活和爱情都在前方等你。这就是我要考虑的一切,小姐。请告诉我,你的这些朋友,赖斯太太和拉扎勒斯先生来这儿有多久了?”

    “弗莱迪是星期三来的。她和几个朋友在塔维斯托克附近住了两夜,昨天才来宏大酒店的。我相信吉姆一直在到处旅游。”

    “那么查林杰中校呢?”

    “他在德文波特,一有空就开车过来。通常是在周末。”

    波洛点了点头。我们漫步走回屋子。沉默了一会儿,他突然说道:“你有没有一个信得过的朋友,小姐?”

    “弗莱迪。”

    “除了她呢?”

    “哦,我也不知道。我想还是有的吧。怎么了?”

    “因为我要你请一个可靠的朋友跟你住在一起——而且是马上!”

    “啊……”尼克显得很意外。她没有说话,思索着。然后,她拿不定主意似的说道:“还有玛吉。我想我可以找她来。”

    “玛吉是谁?”

    “是我在约克郡的一个远房堂妹。他们是个大家庭,她父亲是牧师。玛吉的年纪跟我差不多,有时候我会在夏天请她过来住几天。不过跟她在一起让人觉得没劲,她太纯洁了。幸亏她的发型碰巧赶上了当季的流行款式,她看起来才不那么土气。本来今年我不打算请她过来了。”

    “不,小姐,太好了!你的这位堂妹正是我希望找来的人。”

    “好吧,”尼克叹了口气,“我这就去给她发电报。现在我确实也想不出还可以找谁了,大家都在忙自己的事。只要那边没碰上唱诗班出游或者谢佣宴会,她肯定会马上过来。不过你想要她做……”

    “你能不能安排她睡在你的房间?”

    “我想可以吧。”

    “她会不会觉得这个安排很古怪?”

    “哦,不会的。玛吉从来不多想,她只是执行……认认真真地执行,既虔诚又坚定地完成教会的工作。好吧,我给她发份电报叫她星期一过来。”

    “为什么不是明天呢?”

    “坐星期天的火车?这么着急,她会以为我快死了呢。不,还是星期一吧。你会不会打算告诉她,说厄运即将降临到我头上?”

    “怎么还在开玩笑?但我很高兴你这么有勇气。”

    “聊以自慰吧。”尼克说道。

    她的声音里有一种说不清的东西引起了我的注意,我好奇地瞥了她一眼,觉得她并没有把话说完。我们又回到了客厅。波洛翻看着沙发上的那份报纸。

    “小姐,你读这种报纸?”他忽然问道。

    “《圣卢先驱周报》?没怎么认真读。我只是翻翻,看看潮讯。上面有每个星期的潮汐情况。”

    “哦,是这样。顺便问一下,小姐,你立过遗嘱吗?”

    “立过的。大约六个月之前,就在我要挨刀的时候。”

    “什么?挨刀?”

    “动手术,切除盲肠。有人劝我立个遗嘱,所以我就立了。写遗嘱让我觉得自己还是挺重要的。”

    “遗嘱怎么说的?”

    “我把这幢房子留给了查尔斯,其他也就没什么可留的了。不过,如果有可留的我都留给了弗莱迪。但我想,我背的这些债务——你们是这么说的吧——比资产还要多,真的。”

    波洛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

    “我要告辞了,再见,小姐。自己当心点。”

    “当心什么?”尼克问道。

    “你很聪明,但这也是你的弱点。你要在哪方面当心?谁知道呢?但你要有信心,小姐,用不了几天我就会找出真相的。”

    “也就是在水落石出之前,我要当心毒药、炸弹、冷枪、车祸,还有南美洲印第安人的毒箭。”尼克随口就说了一大堆。

    “别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小姐。”波洛严肃地说道。

    他走到门口,又停住了脚步。

    “顺便问一下,”他说道,“拉扎勒斯先生打算出多少钱买你祖父的画像?”

    “五十英镑。”

    “啊。”波洛说道。

    他回过头去,仔细打量壁炉架上那幅画像里的那张阴沉沉的面孔。

    “我跟你说过了,我可不想把那个糟老头卖掉。”

    “是的,”波洛若有所思地说道,“是的,我能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