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琉球整整十天,文天祥哪儿都没去,待在安置家人的宅子里,和妻妾女儿们享受天伦之乐。
比起失去所有亲人的陆秀夫,文天祥无疑是幸运的,病死的两个儿子无法复生,但妻妾和女儿还在,梅州被张弘范抓去的另外四个女儿,和麾下被俘的将领、家属们关在新附军的船上,崖山一战全都获救。
但他并不高兴,一点也不高兴。
陈淑桢受琉球资助,已装备了精兵五万,另有各寨不脱产的民军十万,不但把从两浙南下的范文虎顶了回去,稳住汀州和漳州,还趁张弘范率元军主力围攻崖山,收复了从自己手上丢掉的梅州和潮州,眼下独占赣南闽西四州之地,人口二百万、大小城池三十余座,好生兴旺。
对比自己,行朝诸公的猜疑和排挤,活活葬送了大好形势,蒙元南侵之际,中流砥柱究竟是汉还是宋,已经不言而喻。崖山之战的胜败,更是用铁一般的事实昭示了天命在汉。
文天祥,以及朝中的陆秀夫等人,都不是傻瓜,他们都是这个时代一等一的聪明人。他们知道,若楚风是宋朝官员,可能以权臣身份执掌朝政,也许会效法曹操,创造机会等子孙后代来行“受禅”之事;但楚风行事向来天马行空,他绝对不会搞沽名钓誉的那一套,大宋注定会被取而代之,而时间也就在最近几天!
身为丞相,无力改变行朝的命运,文天祥无颜入朝;忠臣不事二主,他也不愿和即将亲手终结行朝的楚风共事,所以整整十天,他没有踏出家门半步。
要抵抗蒙元、恢复汉人江山,非楚风不可,然而楚风又是“篡夺”皇位的“乱臣贼子”,居身其间,究竟如何自处?这个问题就像一块大石头,沉甸甸的压在文天祥心头。
“汉王来拜文先生!”
门上小厮带着兴奋劲儿的喊声,把文天祥从遐思中惊醒。
闹了十天,算是给够了缓冲,既然你想不明白,那我主动来见总行了吧?楚风带着侯德富,笑嘻嘻的往正厅上来。
到现在为止,一号预案执行得非常顺利。
十多万军民,只略少于现在琉球的人口,要安置好他们,不对现有社会构成冲击,不闹出乱子,这绝对是一个棘手的问题。
首先是营造和谐气氛。任何人到了陌生的环境,都会产生戒备心理,初到校场的临时安置处,不少行朝军兵紧紧抓着武器,百姓们也以家庭、家族为单位扎堆靠在一块,以警惕的眼神盯着奇装异服的琉球人。很快,他们发现并没有全副武装的士兵严阵以待,而是香喷喷的红烧肉和大米饭,戒备心理就去了小半,待琉球百姓进来认亲戚,戒备心理就去了大半:原来,琉球人和咱们同文同种,不少人还是远亲近邻哩!允许有亲戚在琉球的人自由进出,更是营造出一种宽松的环境,让人们在崖山海战绷紧了二十多天的神经松弛下来。
然后,刻意处处按琉球的新规矩来,处处把大宋旧制打破,比如排队领饭,比如不跪拜皇帝,比如警察和宋朝衙役区别极大的制服,则是向军兵百姓传递一个强烈的暗示信号:这是琉球,不是大宋,大宋的官职制度咱们全都不承认,做什么都得按照琉球的来,再别拿大宋说事!
最后公布和以往移民完全相同的安置计划,遵从自愿原则,工农商学兵,爱干嘛干嘛,考虑到大部分人失去了生产生活物资,办护照时还可以按人头领一石米的安家费,到政府划定的地方,建房、开垦,就安顿下来了。
复杂问题简单化,别想着什么皇帝、行朝,什么几万军队,就把他当作一次特别大的移民行动,注意后勤保障别让人饿着就行了。你越是紧张,越是拿军队严阵以待,这些随驾的军民越是抵触情绪大,闹不好造你的反。
事态的发展完全符合琉球方面的判断,行朝的官员们也没傻到自找不痛快,到现在,军营中留着的人不到一万,全是宫女太监和高级官员的家属,政治解决,就迫在眉睫了。
楚风和侯德富联袂踏进文府正厅,恍惚间,一道动人心魄的丽影从花窗后闪过。眨眨眼睛,美女呀!楚风后悔连天的捅侯德富:“那是文柳娘?狗日的得手没有,没得手我就委屈一下……”
侯德富贼笑道:“不知汉王说的得手,是到哪一步?”
都问到哪步,看来已经进行了好几步,楚风无奈的撇撇嘴,小声道:“和我装,你小子装,等会儿见面我就跟文丞相说你勾引他女儿,看不揍死个皮猴子。”
“唉呀别介,我可是奉了您的秘旨啊!”
文天祥家常衣服,慢慢的走出来了,刚才还在议论人家女儿,这会儿两个捣蛋鬼收起了脸上笑容,恭恭敬敬的鞠躬为礼:“见过文大人。”
礼下于人必有所求,文天祥瓮弦歌而知雅意,却故意做出受宠若惊的样子,“不敢当不敢当,汉王于文某大恩,该是文某亲到府上致谢才对,怎敢劳烦殿下虎驾亲临?”
侯德富腹诽:都过去十天了,没见你来啊,我看要不是汉王亲自来拜,等上二十年你也不会主动来。
文天祥也是有苦难言,楚风两次救他,又从北元赎回妻女,这恩德真比海深;可忠臣不事二主,汉王取宋而代之的心思是路人皆知,文天祥怎肯和他搅到一块?
和文天祥这样的聪明人绕弯子,没什么意思,楚风单刀直入:“楚某此来,只为请文先生助我一臂之力。”
“哦?”文天祥剑眉挑起,嘴角带着一股若有若无的笑意:“汉王兵锋所指,挡者无不摧糜;汉王府库之中,金银车载斗量;汉王振臂一呼,琉球、闽广之民嬴粮而景从。文某屡败于北元,技穷力拙之人,能有什么帮你的?”
“试问先生要做忠臣,还是奸臣?”
“自然是忠臣。”难道我会做陈宜中那样的奸佞小人?文天祥在肚子里冷笑。
“再问先生,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可是孟子说的?”
“汉王要考我四书五经么?这句话,便是儒学蒙童都读过的。”文天祥闷在家里,看过楚风的《四书新解》和《五经新编》,其中新奇的见解颇多,但义理并不深刻,在他这位大宋朝的状元公看,实在过于浅显。
“天下者,天下之天下,非一人之私有故也;君臣义合,不合则去;国以民为本,社稷亦为民而立,而君之尊,又系于二者之存亡。”楚风说的三句话,正是朱熹的名言,文天祥理学大家,自然熟悉无比,此时听了,却如九天上打下一个霹雳,惊得呆住了。
楚风不依不饶,一字一句如重锤敲到文天祥的心坎上:“天下者,天下之天下,非赵家私有,若天下为一家一姓私有,则宋太祖黄袍加身,岂非夺柴家天下的无耻小人?
丞相开府赣南,朝廷并无半分信任,何来君臣义合?只该不合则去!
国以民为本,社稷亦为民而立,而君之尊,又系于二者之存亡。如今百姓生灵涂炭,山河社稷残破,二者不存,君之尊何在?宋既然不能保境安民,汉自该取而代之!”
这些话,都是朱子说的,文天祥半生浸淫理学,自然深信不疑。以此来看,汉代宋乃是理所当然?自己也早该脱离行朝?
这和过去的儒学相差太远,文天祥只觉得脑子里一团乱麻,怎么理也理不顺。
“最后,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文先生既然要做忠臣,是忠于咱们这个民族,忠于咱们这个国家,还是只忠于赵宋君王?”
楚风说完就带着侯德富离开了,但他的话,如黄钟大吕般在空中回响,冲击着文天祥脑中故有的思维,也冲击着旧有的儒学理论。
“皇上连一个虚位都不能保留么?”帝师邓光荐心有不甘的问陈宜中,刚才他已经抛出了入朝不趋、赞拜不名、剑履上殿,受九锡、加亲王爵、总摄天下文武事的条件给汉王,然而陈宜中还是微笑着摇头,似乎只有禅让一条路可以走了。
“中甫(邓光荐字)执迷了。”陈宜中盯着老同事的眼睛,诚恳的说:“你是要把官家、太后驾在火上烤吗?”
当帝王身份和手中实力不能匹配的时候,皇帝的生命就会非常危险,就算汉王仁厚,但保不定他手下哪个从龙之心热切的人玩个花样,这边搞黄袍加身,那边就得殿上哭灵。这个道理,邓光荐懂,但大宋三百年到此结束,他又总有点不甘心。
陆秀夫比他看得开:“那么,与权的意思,现在就行禅让吗?官家、太后的封号如何?”
“不必禅让。汉王法统上承炎黄、下合约法,与历代帝王授受不同。”陈宜中已非常清楚琉球汉国制度,国为汉人之国,王为汉人之王,何必要宋禅让?
“皇帝、太后、皇族、一应官员,俱为汉国公民,没有封号,可以保留财产。所有人和普通汉国公民享受相同的权利,履行相同的义务。”
没有丹书铁券,没有归命侯的封号,但陆秀夫反而出了一口气,他不傻,他知道只有真正成为一个普通人,官家、太后和皇族才有最大的安全。
比起带有侮辱性质的归命侯,比起被宋太宗夺去小周后、再用牵机药害死的南唐李煜,小官家实在幸运太多。(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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