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戈挺坐着沉寂许久，缓缓起身走出厅堂。

    早在发出邀请前，他预料到林庶灵有可能拒绝，可他试着尝试，试图站在国家大义的立场说服林庶灵。

    谁知道，林庶灵回绝得如此坚决，没有回旋的余地可言。

    他用错了方法，将国之大义强加给了林庶灵。

    林庶灵和夏戈挺不一样，情义二字，两人各占一半，一人重情一人守义，多数情况下两人对待事物的看法保持一致。待到细微分歧出现，情义二字拆开，两人所做出的选择天差异别。

    林庶灵是一个极其重视个人感情的人，他对身边所有人一视同仁，任何与他产生因缘的人，真诚以待，投入其中，倾尽所有。

    这样的人非常适合交朋友，双方友情一旦确立，友谊会持续许久，只要不触碰对方的底线，林庶灵将一直是一个值得信赖伙伴。

    秋实众人因此围绕在林庶灵周围，尊重他的为人，相信他的人格，只有他能维持这个分歧与矛盾频现，道路与理念相背的小团体。

    然而，情字又是一个封闭的小圈落，限制当事人的情感圈落。这情是人情，人不可能与所有人称为亲属，朋友，一个人付出的感情有限，交际产生维持情感基础的人有限，这使得林庶灵一直蜷缩一个狭小的圈子。

    码头的阿少，帮助过罚为劳工还债的林庶灵，这段感情使得林庶灵愿意替码头工人去与洋人理论，为工人讨薪。

    为民讨田，是林伊伊的悲惨经历让林庶灵对失田难民产生同情，这份情感在城隍面前众人奉他为城隍菩萨之时升华，林庶灵不惜拼上性命为民解难。

    这便是林庶灵的处事风格，若将范围向外扩大，超出情字范畴，那他就止步。

    情是小情，小情之外，上升到家国天下层面，叫做义，而义恰恰是夏戈挺的人生信条。

    邀请到林庶灵，夏戈挺高兴，邀请不到，他不会责怪好友，护发军也不会因少了林庶灵实力受损。

    得之我幸，失之我命！

    听到有人走出厅堂，林伊伊踩走小碎步从小门钻出，见到林庶灵独自坐在桌前发呆，姑娘一下子明白，多半是两个人事情没有谈拢。

    林伊伊走到近前，小声道：“哥。”

    林庶灵心中疲倦，脸上挂着淡淡的微笑，“伊伊，学堂毕业，待与复博新民告辞后，我准备回老家。这明州城太大太杂，总让人难以心安，还是老家小山村好。只是老家地方小又闭塞，我怕你住不习惯，若你想留在城里，我去找复博，让沈家给你腾间厢房。”

    “哥去哪，伊伊就跟到哪！”繁华富贵，本就不属于林伊伊，她是出身于贫苦农家的孩子，明州锦绣视如云烟，山间田野才是她从小长大的地方。

    从林庶灵收留了她起，林庶灵就是林伊伊的天。林庶灵做什么，她从着，林庶灵去哪里，她跟着，此生此世，一直如此。

    “好。”林庶灵温柔笑道：“以后，咱们兄妹二人就守着后山，哪都不去。你还没见过爹娘，等回去我带你去见他们，要是他们知道有你这么一个漂亮女儿，准高兴。”

    “嗯，都听哥的！”

    ……

    第二天。

    华新民先回来，林庶灵将自己今后的打算告诉他，并告知自己决心已定，不必再劝。华新民听后倍感诧异，他忙完报社事宜急匆匆赶回梨花小筑，为的就是赶在别人之前邀请林庶灵，参加他们的事业。

    “庶灵，悠哉悠哉蛰居乡下，这可是年长者致仕后的生活，你还年轻，大好年华才刚刚开始怎么会有这等心思。”华新民尝试做最后的努力。

    林庶灵摇头，“我本打算一辈子留守老家，复博托人传信，唤我来明州，一是学堂功课未了，不能半途而废；二是不放心你们几个好友，这两年兵荒马乱，怕你们遭遇不测。”

    “如今你们一切安好，我也就放心了，学堂毕业，是时候该回去了。”

    “出了学堂，大伙的人生方才起步，未来如何谁也无法预料，庶灵不如……”

    华新民沉默，半响说不出话来，后一段话他无法向林庶灵道出。

    出了学堂，他们这帮人没了顾忌，真正的较量才刚刚开始。

    “好，既然要走，一起去吃个便饭吧，我请你。”华新民笑道，接受好友自己的决定。

    林庶灵隐居不出，总好过夹在中间，左右难做。他是什么样的人，华新民太清楚不过了，这或许是目前最好的结局。

    等天下大定，他们之间分出个胜负，林庶灵再出来，也不用为难了。

    两人结伴出了彩衣民巷，寻一家馆子吃上一顿告别饭。

    明州的大街小巷热闹依旧，长安城内风云变动与普通老百姓关系不大。

    洪大元帅的《告万国书》引起民间争议无数，可这民间指得是天下识文断字的有识之士，老百姓并不关心那封书中写了那些文字，很多人甚至不识字，道听途说些时政要闻，听个一知半解，然后回头与自家婆姨吹上一吹，天下大事如何如何。

    除此之外，便没了。

    一纸事关国家命运的文书对普通人而言不过是饭后谈资，新政府继续赔款，无非是加征税收，加就忍着，还能怎样？

    日子再苦，总苦不过打仗那四年。老百姓的要求很低，三餐温饱，衣事无忧，仅此而已。

    经过短暂议论后，普通人的日子照样过，粮价从高峰跌落，大伙咬一咬能吃得上饭，新政府就是个好朝廷。

    林庶灵和华新民没上芳云斋，在前门大街随便找一家不错的酒楼，上二楼靠窗位置坐下。华新民叫上几个明州当地颇受欢迎的菜色，问林庶灵有无要补充的，林庶灵摇头，简单便好。

    华新民想了想，添上两道凉菜，又加一壶酒。

    既然是离别，怎能没有酒。

    菜齐酒到，华新民做东，给林庶灵斟酒。

    “伊伊也和你回去？”华新民吃上两口，随意问道。

    “回去，我教她读书写字，等学上两年，看看台县城开不开学校，有送她去上学，没有就等关外战事结束。”

    “你也认为洪元帅会打关外？”

    林庶灵随口说道，“无非是早晚的问题，没有那一个王朝会对割据势力坐视不管。”

    “你错了，事情远没你想得那么简单，洪大元帅根本不会出兵关外。”

    两人谈着谈着，又讨论起北方政局，就在这时，楼下传来一阵震耳欲聋的声音。

    “誓死力争，拒不赔款！”

    “宁肯玉碎，勿为瓦全！”

    “还我失地，还我关外五道！”

    一串串嘹亮的口号，整齐划一，慷锵有力。随着脚步临近，口号声愈发响亮。

    林庶灵将头伸出窗外，是游 行的队伍从前门大街西侧走来，队伍的领头人正是昨日苦劝他加入的顾雨亭。

    顾雨亭独自走在队伍最前方，手里拿着铝皮卷成的喇叭，带领身后的学生工人队伍发出抗议。

    “奇怪，怎么就顾雨亭和魏侯城，陈书同呢？”林庶灵在队伍中找到魏侯城的身影，唯独不见陈书同。

    “或许是身体不适，不然准是他带头。”华新民笑道。

    陈书同不可能出现在队伍中，尽管他本人意愿强烈，可那些人不会同意让一个刚刚犯下大错的人担任队伍名义上的领袖，尤其是一场势必引来无数人关注的游 行。

    这不是顾雨亭和陈书同的临时起意，而是一场有组织有预谋的行动，以此向长安城的洪袁亮施压。

    林庶灵记得昨日见到陈书同时，他气色正佳，怎么一夜不见身体就不适。

    队伍缓缓移动，手拿临时赶制出来的旗子，拉起大横幅，从出发到现在，一路有不少人加入其中。队伍从开始时的三百人，膨胀到将近七百人，一支无法忽视的力量，而且人数还在继续增加。

    “来了！”华新民对着林庶灵坐，他的目光留意东面。在队伍靠近前门大街中心位置时，街的另一头，迎面走来一只‘拦路虎’。

    林庶灵扭头，见到夏戈挺带着一支城卫营的府衙兵向队伍走来。

    “我下去一趟！”

    这一幕在意料之中，可林庶灵无论如何不能坐视不管。

    “庶灵，我劝你不要下去。”华新民拉住林庶灵的衣袖。

    “反对新政府的游 行，城卫营势必要派人镇压，戈挺只是在履行身为军人的职责。”

    林庶灵一甩手挣脱，急匆匆走下楼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