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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甲 第229节

      “阿未喜欢茶水还是清水?”
    又是这简简单单的问题,却已经数不清是今日第几次被他问起了。
    少年不动声色地攥紧拳头,尽量平静地答道。
    “清水。”
    噹。
    又是一记毫不客气的敲击。
    少年终于忍无可忍,压抑已久的情绪如出栏的猛兽一般溢出。
    “选不喜欢的也不对,选喜欢的也不对。你究竟要我如何?!”
    老人不急不恼,依旧是那副面孔。只见他伸出左手、三指并拢指向正上空。
    在黑暗向上蔓延的尽头有一扇小窗,窗外是混沌的白日与黑夜。
    “阿未喜欢白日还是黑夜?”
    当然是黑夜。
    黑夜是如此安静、隐秘、包容、不动声色,令他可以不用多费力气便能藏起自己的一切不堪与恶念。
    听他不语,老人收回食指作莲花状环向四周。
    黑暗中若隐若现的边界是无数块古老的石砖,石砖内是孤零零的自己和不通人情的师父。
    “阿未喜欢一个人还是同母亲在一起?”
    当然是同母亲一起。
    母亲是他身在长夜中唯一能看见的那道光,只要那光在,他便能通过影子将自己剥离出那吞噬一切的黑夜。
    他依旧不语,老人收回左手,拿起一旁的两把泥壶,重新将石台上的水和茶斟满。
    “茶水还是清水,白天还是黑夜,一个人还是一群人,都是一样。你何时想明白这个道理,何时便能走出这座塔。”
    道理?这是什么道理?他更加不明白的是,为何偏偏是这个道理?
    数载苦修、不知多少个日日夜夜,他便是在这黑暗中独自对抗整个世界的。他熟读经书典籍、佛法要义倒背如流,怎会连这样一个简单的问题都寻不得答案?
    或许,这些问题本就没有答案。
    或许,他的师父从未想过要他走出这座塔。
    或许,一切无上妙法、智慧开悟,不过都是设下这方寸囚牢的借口、一场禁锢他一生的诅咒。
    他突然拂向石台,台上的水与茶顷刻间被打翻、泼洒一地。
    “茶怎会是水?白昼怎会是黑夜?孤独怎会和有人陪伴一样?”
    他的师父对世人向来宽容慈悲,唯独对他格外严苛。似乎他并不是他的弟子,而是他要费尽心思、穷尽一生对付的魔鬼。
    但他自认擅长忍耐。与□□上的折磨不同,在这狭窄、黑暗、不见天日的虚无中探索虚无,远比世间最残忍的酷刑还要令人崩溃。
    但他一直做的很好。直到现在。
    这是他第一次在师父面前失态,他当然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数载隐忍磨砺一夕间便付诸东流,他是否永远也无法走出这座为他量身而造的囚笼、永远无法通过师父的考验?但即便如此,他也要求那一个答案。如果那答案就是虚无,他便弃了这一身修为、撕破这困住他的虚无、彻底放出心底的那只猛兽。
    水向石台四周蔓延,滴滴答答落在老僧破旧的僧袍上。
    老人望向少年。
    少年冷硬起来的样子已有那人当年神韵,唯有那双眉眼形状随了他的母亲,不论做何表情都还残存几分纯净柔和。只是这表象之下常有危险躁动,那双漆黑的眼睛深似乎总是可以藏下惊天骇浪和骤雨风暴。
    老人半阖上眼、面上依旧带笑,摩挲着铜碗的手指却动得越来越快。
    “茶与水都从天地间来,也都将向天地间去。白昼总会转为黑夜,黑夜也终将迎来白昼。你独自从来虚无中来,又终将独自向虚无中去。你从来孤身一人,又何来孤独一说呢?”
    少年说不出话来。
    论辩经、论法相,他从来不是老师的对手。
    可他的老师既然如此通透博学、又花费诸多心血传他衣钵,为何偏偏不肯告诉他这道问题的答案?
    “若人欲了知,三世一切佛,应观法界性,一切唯心造。”
    是他的心还不够坚定吗?还是说,他的心境便到此为止了。他以为虚无之外还有世界,但其实他的世界穷尽一生就止步这座枯塔而已了。
    “心生则种种法生,心灭则种种法灭。”
    不。
    不是这样的。
    不该是这样的。
    翻倒的茶杯仍歪在那里,洒了半桌的清水与茶汤缓慢融合、混杂在一起,似是再也分不出彼此。
    他盯着那细微流淌、缓缓前行的水渍,凝在瞳孔深处的镜像突然之间便静止下来。
    “困住你的从来不是这座塔,而是你心中的选择。”老者的声音似真似幻,时而男时而女,时而苍老时而年轻,“你既爱水,选茶便会心生怨怼;你既爱黑夜,白日便会令你惶惶不可终日,你既爱至亲、失去时便会因苦痛而生执念。可偏偏,你生来爱恨痴念便比常人要多些,常人哭丧三日,于你便要凭吊三年。常人不过忧伤数载,于你便犹如天崩地裂、世界终结。反之,你若从未做出过选择,则怨怼、惶惑、执念都将不复存在,你内心的平静方能长久。”
    少年如蝉翼般清透的睫羽轻轻落下,再抬起时、眼底的混沌之象骤然而变。
    石台上,清水与茶汤各自回流、泾渭分明。
    石塔内,光影切割、白日与夜月转瞬间分合两开。
    蒲团前,端坐的老僧面目化作一团变幻的光影,时而像他那久未相逢的母亲,时而像那出现在塔中三日的幽灵。
    “我既降生于此世,便要生受此世之苦。未尝水之甘洌,怎知茶之苦涩。未贪长夜之酣甜,怎知白昼之辛劳。未尝人情冷暖悲喜,又怎知孤寂未何物。”
    倘若从来孤独,众生又在何处?不知众生之苦,何来慈悲之心?世人若无爱恨离别苦,他便是成佛又能渡谁?
    清水与茶汤本就不同,既不会因他的选择而混而为一,也不会因他放弃选择而不再交融。
    他已知晓这一切的答案。
    他要做出抉择。他会做出抉择。他愿做出抉择。
    蒲团上的身影渐渐远去,唯有苍劲笑声还在黑暗中回荡。
    “且记住你今日的答案,来日若再遇这道难题,可要记得自己当初是如何抉择的。”
    噹。
    铜磬发出最后最后一记声响,天地再次归为虚无。
    再次睁开眼时,入眼已是高悬的夜幕和万里星河。
    冷风拂过,他坐起身来、回首望向身后那片废墟。昔日大殿只剩一点地基,若非周遭院墙怎么也分辨不出这里曾经的痕迹。碎石与木梁的尘埃中,孤零零地置着一张旧蒲团,蒲团上坐着一个人,脸上一道深深的伤痕、血迹还未干涸。
    夙未站起身来,细小微尘从他的发丝滑落。他一步步向那蒲团上的身影走去。
    一空仍盘坐在原地,手中似乎握着什么东西,听到动静的一刻便抬起头来、又将紧握的手心缓缓打开。
    “我方才寻得这最后一颗,穿好的一刻你便来了。”
    他的脸上的伤口有些可怖,眼神却是一如既往的清澈温和。
    男子望着僧人手中那串熟悉的佛珠,许久也没有伸出手。
    “不必了。囚笼破碎,虎兕出柙。既已缺了一颗,不戴也罢。”
    “缺一而已。陛下若是不嫌,小僧愿舍生取义、献身作这第二十一颗舍利子如何?”
    男子叹息,漆黑的眸子深处是摸不着、看不清的情绪。
    “住持可是宁愿以身殉法、也要将我送回囚牢之中么?”
    僧人摇摇头、面上一片坦然。
    “陛下脚踏山河、坐拥天地,身想去哪里便去得哪里,心欲至何境便至何境。不知囚牢何在?”
    纤长的手指捏起那串佛珠、随后又轻轻放下。
    “既无囚牢,此物何用?”
    一空终于也站起身来。
    他常做谦卑的姿态,如今第一次挺直了背脊,瞧着竟同面前的男子一般高。他脸上通常带着的那和气笑容如今褪去,竟同那大殿上供奉的护法明王一般威严,细灰自他身上青灰色的僧袍上跌落,在两人脚下盘旋。
    “师父生前云游四方得来的十八颗舍利子,分别来自十八名得道高僧,加上他圆寂后的三枚,总共是二十一枚佛骨舍利,尽数赠于师弟。这其中蕴含的力量与你血脉中的力量相制衡。他的苦心,你不会不明白。”
    僧人虽然年轻却总是以油滑婉转示人,此前与面前男子接触频繁却从未逾矩,今日不知突然便不再称“陛下”,而是论起师兄弟来,言语间又是一层压迫。
    可他对面的人也非常人,从眼尾到眉梢、没有因此而动摇半分。
    “师兄先前携降魔杵前往步虚谷,可是动了杀心?”
    年轻僧人不答反问。
    “师父倾尽一生教给你的道理,师弟可是都忘记了?明知远离红尘才是解脱,偏偏要往红尘中去,明知众生会因此遭难,却还是不肯回头,行至绝路仍要往深渊中去。”
    夙未明白,一空口中的红尘为何物。
    对他来说,红尘便只有那一人。
    “你应当感谢她。若是没有遇见她,孤便不懂何为爱惜与牺牲。孤不爱众生,又如何去渡众生?”
    四周飞舞的尘埃星星点点落在那人眉宇之间,像是初雪落入还未冰封的湖水之中。那双眸子沉静如初。
    一空终于收敛了目光,他轻轻垂下头来、似是在说给自己听。
    “为何偏偏要弄丢那一颗舍利子?若是没有少那一颗,或许如今便不会是这般局面。”
    对面的人轻哂一声,推脱起来不露痕迹。
    “师兄若要责怪,便责怪那霍州城的邹思防吧。孤曾在母亲墓前承诺于父王,必终结前朝旧患。邹思防是秘玺唯一的线索,而当时能救他的人只有孤。若不救他,一切或将永无终结之日。机缘二字,大抵如此。”
    年轻僧人也笑了,他抬手摸了摸脸上的伤痕、后知后觉得皱起了眉头。
    “若非少了那一颗,陛下或许便并不会对肖姑娘动情。那日陛下问起仆呼那一事,小僧有所察觉,是以违背了师父的嘱托、未尽告知。可须知堰塞止洪,必有决堤的一天。如今这一切便是小僧应当承受的业障。因果二字,不过如此。”
    被风搅动起来的尘埃渐渐落定,夜色里一片沉寂。
    许久,年轻帝王才转过身去。
    “孤要去见她了。”
    年轻僧人掸了掸衣袍,似乎并不打算跟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