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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甲 第219节

      可紧接着看明白手里的东西,他瞬间便后悔接过来了。
    他自然是认得那带子的。正因如此,他才后悔。
    女子的眼睛瞧瞧那根带子、又瞧瞧他的神色,随即便释然一笑。
    “果然,这东西还是同老先生更投缘些,放在我这里实在是没什么用处。这册子和带子便留给老先生,就当你我方才那一番言论的见证吧。或许也要不了多久,一切便能水落石出了。”
    她说完不再看他,转身走出石室。
    又一阵秋风吹过,老者睁开了眼,猛地起身向石室内走去。身后,瞿星子亦步亦趋地跟了过去。
    石室内的矮桌上,菌汤锅子已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是纷乱的竹简古籍,和厚厚一沓毛边纸。那些纸上弯弯曲曲的写着许多符文字号,满是墨点和涂改的痕迹。
    混乱的桌面上,依稀露出数条纤细麻线和半片发黑的骨板,骨板前那一直空着的小竹板上,赫然已有四行小字。
    点将红尘关,锈剑冢间埋。
    神憩三重天,致梦蜕骨台。
    瞿星子的脸上露出不可思议来。
    “祖父难道......难道已解出来了?”
    三日未曾合上的眼皮跳个不停,老者按住眉心,颤巍巍地叹出一口气。
    “命之一论,本就无解。”
    “明明已经解出,怎会无解?”瞿星子的神色变得更加困惑,他离近了那四行字,细细推敲起来,“三目关古称红尘、与碧疆二字相对,点将应当是指天成挥兵而下、夺回碧疆一事。冢间锈剑指的便是肖姑娘手中方才出山的解甲剑,蜕骨意为成仙之意,修道者羽化登仙之地,正是晚城步虚谷,而这神憩三重天......”
    瞿星子说不下去了。
    老者伸出手指轻轻拈起那些细细的麻线,依次放在那块骨片之上。
    “烧骨,织锦,上古秘术也。哪怕其一,都是难得,何况两象同出。天成建成以来,除了安道院那掌刑人,恐怕从未有人目睹过起一二。时间久了,他们将其传做神话,认为那本就是不存在于世间的东西。谶语谶语,本就是成谶之时,才能令人有所顿悟。在此之前,便是圣人再世,也只会觉得毫无头绪、无从算起。”
    瞿星子抿紧了嘴唇,将方才没能说出口的话吐了出来。
    “当真是无从算起,还是算出却不敢明示?”
    老者拿起那块骨片,连同其上的细麻一起,扔进了一旁的火盆之中。
    “很久以前,众神兴明。人们通过供奉各路神明来获得力量,此为‘祝福’。而作为交换,神明会在他们的血脉中留下印记,以便夺取他们的肉身,此为‘降神’。”
    火盆中的火苗飞快吞噬了麻线,又开始啮噬那块焦黑的骨板。骨头在烧灼中吱嘎作响、开裂成烬,似有古老的灵魂在烈焰中□□低语。
    “出于某些不得而知的原因,有些人的血脉天生便具备接纳神明、获得力量的天赋,这些比寻常人更接近所谓神明的人成为了几大家族、曾互相牵制数百年。涅泫曾经的掌权者,便是其中一支。”
    飘起的火星映在瞿星子的眼中,熠熠有神。
    “为上位者,便是没有鬼神加持,也掌有生杀大权,理应谨言慎行。”
    “道理虽是如此,只可惜人有良莠,神有善恶。恶神若只是降临荒野之中,不过危害百里。可若转生三重天之下,那便能把持天下、为祸苍生。”
    骨板的最后一块碎片也消失在火光中,老者负手起身,望向石室外的天际线。
    自古便只有九重天,从无三重天一说。可那解出的数偏偏是三而不是九。
    静波楼侧,三重宫墙在晨光中静默着,不为春夏秋冬、王朝更替而变化动摇。
    瞿星子望向老者背影,向来晴朗的双目中露出些许隐忧。
    “肖姑娘......到底只是一人,她当真能扭转这一切吗?”
    老者端起已经半凉的茶水一饮而尽。
    “古来群雄逐利,唯有孤凡者救世。更何况,她比你我二人都更得那一分赤勇之心。难道不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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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长而笔直的平原大道上,只有一人一骑向着西南方而去。
    萧瑟秋风迎面起,带着烟尘飘洒一路。
    吉祥吃胖了不少,跑起来的时候都能从鞍子上看到那左右摇摆的肚腩。
    黑羽营的草料肯定是差不了的,而这鸡贼的马平日里惯会撒泼闹脾气,那些伺候它的兵卒定是没少吃苦头、只能好吃好喝地供着它。加之又没她这个主人差遣鞭笞,这畜生便日日在那马场里养尊处优,直到肚子上的膘都贴了三层,好好一匹战马生生有了几分肉畜的味道。
    肖南回低叱一声,吉祥吭哧吭哧地加快了脚步,终于找回一点当初上战场的样子。
    远方,巨大的日轮从地平线上升起,日与夜的交界正缓缓在大地上移动着,向着她前方沉寂的西界逼近。
    阙城已遥遥被她落在了身后,她一次也没有回头去看。
    临行前她想过要不要去趟望尘楼或者回趟肖府,可想了想又恍然明白过来,即便去了会等她的人也没有几个。
    或许她在这三更半夜唯一能吵醒的人便只有姚易了。但她一点也不担心对方,她知道姚易是个不论何时何地,都能自己活得很好的人。
    最后她哪里也没去,只路过小福居的时候从后院翻了进去,拎了两坛酒灌满了酒囊,留下两锭银子。
    她知道,自己并非对这座城毫无留念。否则又怎会连等天亮起、吃上一碗汤面的时间都不愿留给自己呢?她知道,一旦她看到阳光照耀城池、人们再次忙碌生活的场景,一旦她坐在城东老郭的摊子前吃上一碗骨头汤面,她的心便会再次为之动摇。
    这样的日子是否还能再次属于她,就交由老天去评判吧。
    日升月落日又升,她的披风被露水打湿、结霜、又化为寒露、最后被日光烘干。
    离开钟离的时候还是初秋,待踏入晚城地界却已是深秋。
    铭湖上渔船穿梭往复,水寒鱼肥,渔家们都赶着入冬封湖前捞上最后一批河鲜。
    肖南回放下筷子,有些后悔方才叫那鱼羹的时候没有再多加一条。
    放下一点碎银,她牵了吃饱喝足的吉祥,向湖边码头走去。
    铭湖大如西北高原上的海子,沿湖有很多个渡口码头,有些是走商船的大渡口,更多的是附近渔村自建的小码头,停不了什么大船。
    偶有落单的赶路人,出几个铜板便能搭艘小渔船渡湖,只是风浪大些的时候便只能等了。
    今日湖上算是晴好,只是西边的云却却压得很低,远处的边际透着黑色,有经验的渔家已早早收了船。
    或许就要有一场大雨了。
    肖南回牵着吉祥停在码头张望,一艘正晒网的小船靠过来,船上渔夫隔着几条船喊道。
    “姑娘是要去哪里的?”
    她如实答道。
    “步虚谷。不知船资几钱?”
    谁知那人一听,船篙一撑,瞬间便滑远了。
    如是这般,她接连问了三四艘船,船家一听她要去的地方,不是摇头便是干脆不理。
    肖南回有些意外,正寻思着要不要干脆劫艘船上路的时候,一道声音从不远处的小舢板上传来。
    “你这样问是问不到船的。”
    说话的渔夫瞧着不过三十出头的年纪,脚下那艘破破慥慥的小舢板,却似乎比她二人加起来的岁数都要大,只怕划不了几年便要散架了。
    对方见她不说话,又压低嗓子凑近些。
    “前几日那边过了好几艘官船,大家都不想惹事。加上要变天了,若非就等那几钱换那把米下锅,谁会愿意冒这个险呢?”
    看来确实是步虚谷没错了。
    肖南回想了想,从腰间解下袋子、数了数,抓出五只圆滚滚、胖乎乎的银锭子。
    “这些钱,应当不止换一把米吧?”
    那渔夫只瞥了一眼,眼神立刻便不一样了。
    “步虚谷那边水浅礁石多,暗滩险流更是不少,越大的船越容易遭殃。”
    他说到这故意顿了顿,随即意味深长地拍了拍自己的舢板。
    肖南回看了看吉祥肥硕的屁股,又看了看那摇摇晃晃的小船,心中有一万个可怕预感闪过,最终还是硬着头皮上了船。
    “麻烦快些,赶时间。”
    “好嘞,您可坐稳了!”
    摇橹一摆,小舢板灵巧离开了码头,向着广阔无边的湖面而去。
    铭湖水凉,湖面上常年笼罩着一层雾气。舢板一路向北而去,迎面擦身而过的都是返航的船只,却少有同方向的。
    她一言不发,只守着那只蝈蝈笼子坐在船头,看着那不断被破开的水面又愈合无痕。
    她并非真的不想说话,只是心中始终压着一块石头一般。她的腿又开始隐隐痛起来,但那痛相比胸口那种憋闷的感觉,实在也算不得什么了。
    船尾的渔夫瞧不见她的神色,又是个健谈的,一直有一搭没一搭地嘟囔着。
    “往年这时候都没得雨啦,今年也不知是怎的了,入秋开始就下个不停。你看那边的石亭子都淹了一半,你再看那边那块云,估摸着这雨今日不下便是明日下,一下至少又要有个十天半月了......”
    对方说的是晚城这边的方言,她只听得懂一半,知晓对方是在抱怨天气,便也只一耳朵进、一耳朵出。
    两个时辰之后,整个湖面再不见其他船只的影子,四周静得只能听见舢板划水的声响。
    前方依旧雾气茫茫。舢板的速度慢了下来,肖南回察觉,盯着眼前的蝈蝈笼子、头也没回地指了指左前方。
    “那边。”
    船家显然有些惊讶,愣了片刻才将船向着所指的方向划去。
    “姑娘原来不是外地人?这步虚谷少有人来,您这是回来探亲啊还是祭祖啊还是......”
    肖南回叹口气,摸了摸腰间的解甲。
    “我家汉子跟人跑了。听说就是跑到这来了,我提了剑来寻,打算斩了他的腿。”
    唠叨了一路的船家瞬间便不说话了。雾气中一时只有女子单调的指路声。
    又过了小半个时辰,四周水流声变得纷杂起来。一阵微风贴着湖面而过,吹散开些许雾气,显出片刻乱流密布的水面。
    那渔夫突然便不肯往前了,站在船尾望天。
    “天色不早了,我要返回去了。不然天黑了,怕是要翻船。”
    肖南回起身望向雾气深处,那里已能听到些许湖水拍打礁石的杂音。
    “应当离岸边不远了。就几步路,通融一下。何况,你都收了银子了,怎可食言?”
    渔夫显然不想通融一下,身形钉在那里一动不动。
    旁人都能走的回头路,她可走不了。
    肖南回的视线缓缓下移,那渔夫察觉她的心思,手中摇橹握得更紧、连退了两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