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娘子不知道她男人是从哪儿，从谁身上学的本事，总之他忽然就能赚钱了，而且越赚越多。

    她爹像是蚂蟥见到了血，一边死死拽着她，一边疯狂地压榨男人。

    男人挣来的钱很多，但依旧不够她爹赌，可即便是如此，男人虽然没能给她赎身，却够他向她爹包下她。

    那是她那些年过得最舒心的一段日子，后来老天眷顾，她破败的身体明明已经被大夫宣告没救了，却在吃了男人带回来的珍贵丹药之后慢慢好了起来，甚至，还有了身孕。

    再后来，她那个爹终于死了，而她，苦尽甘来地抱着男人哭了一天一夜。

    再后来，一切都开始变好。

    她的丈夫不嫌弃她曾经卖过，他对她好，好到了她总觉得是在做梦。

    她的孩子乖巧听话，长得白净俊朗，成年之后娶妻生子，有了个名叫乐乐的可爱孩子。

    她以为她这辈子的厄运都已经过完了，但上天却跟她开了一个天大的笑话。

    她儿子死了。

    死在了断头台上！

    她儿媳妇也死了，死的时候被人扒皮抽筋，肚子里还揣着一个小的，被那些气疯了恨疯了的父母们抓出来，碾成了肉泥。

    那是五年前，她最爱的儿子，她喜欢的儿媳妇儿，死于拐卖罪，死的时候，甚至没有人知道那是她的孩子。

    “呜呜……”

    那些被方娘子努力遗忘的记忆被翻了出来，方娘子嚎咷痛哭，不能自已。

    而直到此刻，方娘子才知道，原来曾经的那些痛苦从来没有远离，只是因为生活被男人包裹了蜜糖，她错以为她的生活不苦了，仅此而已。

    当一切伪装被撕毁，当她想起曾经的一切，方娘子才如此清楚地明白，原来她从来不曾得到过幸福，原来自从出生起，就没有一刻干净过。

    “你是来收走我性命的吗？是吗？”方娘子哽咽着问道，痛哭流涕，却满眼希冀：“我终于要死了吗？我终于，终于要为自己得到过的幸福付出代价了吗？是吗？”

    她其实很怕戚团团，她觉得戚团团可能并不是一个真实存在的小姑娘，而是那些冤魂厉鬼化身而来。

    又或者，是她被折磨了这么多年，终于疯了，产生了臆想。

    如果不是她疯了，如果不是厉鬼化身而成，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一个小姑娘，只听她哭了几声，竟然就看透了她的人生？

    方娘子拖着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能动了动的身体，跪在了地上嚎啕大哭。

    她说她的悲惨的童年，说她恶心肮脏的少年时期，说她以为她终于迎来了新生的青年时期，说她明明还没有老，却已经风烛残年的现在。

    “……或许是老天爷看不惯我吃着人肉喝着人血，行刑的那一天我刚好从那里经过，我看见了我那个人贩子滚落的头颅，他耳根那里有一个红色的铜钱胎记。

    那颗头咕噜噜地滚到了我的脚边，我吓蒙了，我一眼就看到了他睁大的、冲了血的眼球。

    那一天我是去临镇买东西的，我听说朝廷在严打人贩子，我跟着人流过来了……然后我看到了我的儿子！我看到了他的头！

    我开始以为我看错了，可后来我再也忍不住哭了出来，因为我看见人群里混着我男人，我男人看着台上那个拐子的尸体，哭得眼睛都是红的。

    别人以为他是同情是悲愤是难过，但我知道他不是，他从来不是个会因为别人的事情哭的人，他只会为了他自己哭，会为了我和儿子孙子哭！

    我想去抱地上的头，那是我儿子啊！那是我儿子……是我以为我坏了身子，以为生不下来的儿子！

    他从小就那么乖，听我的话，听他爹的话，从不舍得惹我们俩伤心难过！我我身体不好，只能待在家里，他每一次出门做生意，都会给我带来各地的特产。

    在那一天他脑袋滚到我脚边的时候，在我男人拉住我，打晕我也不让我收尸的时候，我才知道，他哪儿是去做生意啊！他是去拐卖别人家的孩子和女人！”

    方娘子哭得脸皮发麻，她知道自己应该控制情绪，可她完全控制不住。

    这些话她从不敢跟别人说，因为一旦说了，她男人就会死，她孙孙也会死，而他们之所以作孽，一切缘由都在她身上。

    最初，他男人是为了救她才入了行。

    所有人都可以恨他，可她没有资格恨，她恨不起。

    方娘子浑身颤抖地看着戚团团，她哑声哭叫，声音轻得几乎快要失声：“我男人说，儿子救不回来了，先去救儿媳。

    可等我们找到了儿媳的时候，她已经死了。她被那些父母们剥皮拆骨，没出声的孩儿被掏了出来……”

    方娘子从来都不知道她男人是干这个的，她甚至不知道她的儿子也干了这个。

    在她面前，她家就是一个做这小生意起家的小富之家，她以为丈夫口中的有了儿子有了接班人，就是接管她家的几间铺子而已。

    她万万没想到，小时候乖巧听话的孩子，竟眨眼就成了人贩子，成了心狠手辣，将人当牲口的畜生。

    她接受不了这些，更接受不了自己的解脱和救赎，竟然是丈夫用卖人换来的，可她也不敢死，她怕她的小孙孙在她男人的教导下走上了儿子的老路。

    她尝试着忍耐，可她看到丈夫的手，就想到那上面染满了血，她吃着家里的饭，就控制不住呕吐不已。

    后来她丈夫将她赶出了家门，他跟她说“如果你真的接受不了，就自己挣钱养活自己吧”，再后来，她接到了一个洗菜的活儿。

    她厌恶着花藤镇，可这里有她最后的牵挂，她就像是地缚灵一样，挣不脱走不开，只能一日比一日疯癫。

    “你是来讨债的吗？你是来讨债的孩子吧？你把我的性命拿去吧，一切冤孽都是因为我，是因为我这个肮脏的人啊！”

    方娘子跪在地上嚎啕大哭，她伸出了手去抓戚团团的裙摆，袖子下落的时候，胳膊上满是心就交错的割痕。

    戚团团的目光在她的胳膊上停留片刻，忽然抬手往她的眉心一点。

    方娘子癫狂的目光忽然空洞下来，然后软软地倒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