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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卷(64)

      跟在盘光身边一直不做声的盘兴,见到梅千张不过是个跑堂的,居然敢用这种态度对待他的小主人,冲着他怒喝一声。

    梅千张挑衅地转过身来,耿起脖子,用那双黑黝黝的眼睛直勾勾地瞪着盘兴。

    你想怎样?

    我想揍你!

    盘兴举起碗大的拳头,一把抓住梅千张的衣领,别以为你是万掌柜的下人,我就不能动你。

    他的拳头还没有凑到梅千张的脸上,就被旁边伸出的一只蒲扇大手给捏住了。

    梅千张惊讶地看着一边,只见高会上前一步,单手握住了盘兴的手腕,虽然还是一副面无表情的死人脸,不过嘴角微微向下,看来是生气了。

    只是他生气的表情,配着左手上提溜着的两条不停甩着尾巴的大草鱼,显得有些滑稽。

    盘兴惊讶于高会的力气之大,也起了好胜的心思,用力地想要抽回自己的胳膊。高会不甘示弱,也拧着眉头,用力地捏着他的手半点,不肯退让。

    双方露在袖子外头的两只粗壮的胳膊,都是青筋毕露,遒劲纠结。

    而邱子晋,虽然人还不及自己高,面对高大的盘兴简直就根一颗小白菜似得,也毅然决然地伸开双手,插在自己的盘兴之间。

    邱子晋小嘴紧紧抿着,一双细长的眼睛,愤怒中带着几丝害怕,却依然用自己瘦弱的身体守护着身后刚认识不算太久的同伴。

    你们两个

    梅千张惊讶地看着他们两人。

    一种从未有过的激烈情感在他的心中激荡。

    自从出师之后,他从来都是独来独往的一枝梅。

    他没有家人,没有归处。

    往日里所谓的朋友,也不过都是偷鸡摸狗的酒肉朋友。平日里都信誓旦旦,要肝胆相照,官兵捕快一道,还不是纷纷做鸟兽散。

    干娘的那个小屋,是他自己给自己造的一个最后的港湾。

    让他知道这天地之大,他梅千张还是有来处的,这个世界上至少还有一个人记得自己,惦念过自己。

    然而现在

    梅千张看着眼前围在自己面前的两人。

    这个大个子死人脸,天天和自己过不去,听得万掌柜的教唆,跟看犯人一样监视自己。不准干这个,不准干那个,赛过牢头似得,无趣极了。

    邱子晋这个小书生,平日看到他在后院帮忙掌柜杀鸡杀鱼都会吓得蒙眼就跑的胆子

    这两个今天居然会为了自己出头。

    一股暖流涌上梅千张的胸口,他活到二十年,还是头一回有这样的感觉。

    他眼圈一红,鼻子微微抽动了一下,居然有要落泪的冲动。

    这是做什么呢?大家都是一家人。哪里就要动手了。

    万达先是唬了一跳,然后急忙上前将他们分开。

    哎,梅千张也太小气了些。

    杨休羡之前听懂了个大概,似乎是梅千张不满被小汪直叫做哥哥才有了这样的一场纠纷。

    也是,他若是做了小汪直的哥哥,那掌柜的不就成了他的叔叔了?

    此话不说还好,杨休羡刚说出口,梅千张本来已经稍微缓过来的表情居然一下子变得铁青。

    他看了看一脸莫名的万达,又低头看了看瞪大眼睛,不自觉地将手指塞进嘴里,正歪着脑袋看他的小汪直,突然用力地跺了两脚地板,气鼓鼓地转身往厨房里去了。

    小孩子不懂事,别管他。

    万达尴尬地说道。

    看到梅千张走了,高会也放开手,撸下袖子,淡定地转到后面杂院去,将两条草鱼扔进了水缸。

    盘兴一把将邱子晋扒拉到一边,跟他一块走了出去,兴致勃勃地上下打量了高会一圈。

    你是万掌柜的护院?好男子汉!走,我们去外头切磋一下。

    这瑶人的汉子,最是佩服像高会这样伸手非凡的铁骨男儿。

    刚才才一交手,他就看出这个大个子绝对不是花拳绣腿,身上绝对是有一把功夫的。

    一时间,盘兴不由得手上技痒,好武的心蠢蠢欲动起来。

    高会转头看了一眼万达,后者对他挥了挥手,他这才木讷地点了点脑袋,指着外头的空地,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这边请。

    看到两个武力狂热疯子去外面打架了,邱子晋这才放下都抬酸了的胳膊,同盘光告了声罪,走到厨房去找梅千张去。

    万掌柜,你的这些伙计都挺有意思。

    盘光哈哈笑道。

    万达尴尬地挠了挠脑袋。

    来,这边请喝茶。

    杨休羡正好将茶端了过来,三人还是落座,开始攀谈了起来。

    小汪直绕着他们走了两圈,看到素素和大人们都在说话,不能陪他玩,不免有些无聊起来。

    他迈开小短腿在大厅里兜了一圈,就转到厨房旁放杂物的院子里去了。

    这个小院子是酒店堆东西的地方,靠着墙壁的地方有一排竹笼,里面养着这几日做菜要用的母鸡,鸭子和小兔子。

    竹笼旁堆着成堆的白菜,青菜和其他的时蔬。

    小汪直兴奋地拿起一根菜叶,一会儿喂喂小鸭子,一会儿喂喂小兔子,开心得不得了。

    手上的菜叶很快被吃光了,小汪直拍了拍衣摆上的泥巴站了起来。

    一回头,一个比他身体还要高的大水缸就在后头。

    汪直踮起脚,扒着水缸的边缘伸出脑袋往里头看去,便看到了高会刚才买回来的两条大草鱼。

    除了两条草鱼,这缸子里面还养了不少鱼虾,把汪直的眼睛都给看直了。

    家里虽然也有院子,院子里也有池塘,养着不少名贵的鲤鱼。但是娘和多多姐姐从来不让他靠近水边玩耍。一看到他靠着池子,就会急忙把他拉走。

    鱼!

    汪直开心地拍了拍手,然后下意识地往后头看去。

    发现这里既没有娘,也没有多多,这才兴奋地拍了两下水缸的边缘。

    鱼!鱼!

    他从地上又拣了一块烂菜叶子,踮起脚往水缸里扔进去。

    果然,很快就有一条鱼浮了上来,长大嘴巴想要把菜叶吞下去。无奈菜叶太大,草鱼试了几次都失败了,在水面上吐出了一串泡泡,把汪直逗得咯咯直乐。

    很快,小朋友就觉得踮着脚实在太累了。

    他回头看了一圈,就看到在挂着大蒜的屋檐下面,有一个平时高会坐着砍柴的小板凳。

    吭哧吭哧地搬过小板凳,汪直抬起脚踩了上去。

    果然,这下能清清楚楚地看到鱼缸里的大鱼和小虾了。

    他将漂浮在水面的菜叶拎了起来,撕成小片,一点点地喂鱼,看到两条大鱼嘴巴张张合合,小家伙兴奋得手舞足蹈。

    后院的地面本来就不平整,小脚在小板凳上上上下下地蹬着,汪直突然没有撑住自己,整个人大脑袋朝下,往水缸里头跌去。

    汪直吓得长大了嘴巴,充满了土腥味和鱼腥味的缸水就这样肆无忌惮地涌入了孩子的口鼻。

    他胡乱地挥动着胳膊,奈何水缸的空间太小,虽然汪直拼命想要直起身子,却无法将脑袋抬出水面。

    梅千张走进厨房,对着灶台呆呆地站了一会儿。

    哥哥

    他叫他哥哥。

    梅千张有些无措。

    他慌乱极了,虽然他知道,那个孩子根本不知道自己的身份,以为他不过只是一个街上,路边出现的大哥哥而已。

    但是那两个字,却像是一个重达千斤的秤砣,一下子砸进了他的心底,把他整个人都砸懵了。

    那么一个漂亮干净,白白胖胖的小少爷,居然是自己的弟弟。

    这太可笑了吧。

    梅千张望着放在灶台边的红木食盒,就不由自主地回想起来,那天他跟着两个僚人来带汪家的后院,听了一段他们的谈话。

    想要转回去的时候,却不巧遇上了一群正在给后面送菜的丫头们,其中就有那个凶巴巴的多多姑娘。

    鬼使神差似得,他跟上了她们的脚步,一路走到女眷住的后院。

    后院里静悄悄的一片,他看到多多姑娘端了一碗米粥走进一个套房,他觉得没意思,想要回去,却在院子和走廊的交界处,看到了一副挂着的梅花图。

    那是一幅红梅,花瓣娇嫩,却隐含着一股孤高之意。枝干虬结,更显隐士风度。这是一树他再也熟悉不过的梅花

    二十年前,桂林府的行院。

    梅娘走了,走之前把所有的银子都分给了小姐妹,把这些年积攒的首饰、头面都送给了蓝大娘子,请她看在自己这么多年和她的情分上,照顾自己的儿子。

    梅千张小时候也问过蓝大娘子,自己这个梅菜豆腐干的名字到底是什么意思,简直太难听了。

    蓝大娘子就打开那副她娘年轻的时候画的红梅图,指着上面提的一首唐诗跟他说,他的名字就是从这首韩偓的《厌花落》的诗里来的

    书中说却平生事,犹疑未满情郎意。

    锦囊封了又重开,夜深窗下烧红纸。

    红纸千张言不尽,至诚无语传心印。

    但得鸳鸯枕臂眠,也任时光都一瞬。

    这是一个徘徊在欢场中的女子,对情人和未来的期望。

    她就是这枝标高的梅花,却不幸流落风尘。期望那个她寄去信笺的人,能够将她带走,远离这处污淖之地。

    那副红梅图,还有梅千张这个可笑又多情的名字,便是梅娘唯一留给他的东西了。

    那副图,梅千张看了二十多年。每一点花瓣落笔的笔触,每一根枝条蜿蜒的走势,每个字的字迹,他都再熟悉不过了。

    在下定决心,要做义盗一剪梅的时候,他就将那副红梅图里最漂亮的一枝梅花摹写了出来,作为以后行侠仗义后留下的标记。

    所以,虽然眼前的这副画没有提诗,画的和二十年那副也不尽相同,但他还是一眼就看了出来,这是梅娘的画作,这是他娘亲画的!

    更让他意想不到的是,这幅画的落款汪梅氏作于浔州汪园汪梅氏?

    汪梅氏!

    梅千张顿时心神大乱,差点脚下一滑,碰到了走廊下摆着的一盆文竹,弄出好大声响。

    顿时房间里想起了多多姑娘的呵斥声,和一个女人柔弱的疑问声。

    不远处的仆妇和守卫们也赶了过来。

    家丁居然还带着狗!

    那大黄狗闻到了生人的味道,不知道从哪里窜了出来,对着梅千张的小腿就要咬上去。

    幸好他为了以防万一,刚才过来的时候用油纸包了一个大鸡腿。他登时丢下鸡腿,翻身上了屋顶。

    那大狗只顾着低头吃鸡腿,等家丁们都赶到的时候,梅千张已经从屋顶绕道了前头,若无其事地走到了正在热热闹闹吃酒跳舞的前院,坐回了原来的位子上。

    那天他喝了很多的酒,想要把自己灌醉。

    但是不管他怎么喝,脑子却始终保持着清醒。

    梅娘还活着,梅娘还在广西,梅娘就在浔州的汪府,她嫁给了汪家人!

    这一切的可能都让他激动又哀伤。

    小时候,他曾经无数次幻想过,有朝一日他的娘亲会回来找他,将他从那个花花绿绿,却龌龊不堪的世界里拯救出来。

    娘会很心疼地摸着他的脸说:娘来接你了,娘来晚了。对不起,小千。

    然后他会抱住娘亲的脖子,告诉她,他是多么想她,每天梦里做梦都想见到她。

    他会跟她说:没关系,娘来了就好,我好想您啊。

    但是她从来就没有来过,在他被同龄人骂狗杂种的时候,在他打碎了行院里酒杯,被客人骂婊子养的时候,在他生病的时候,在他第一次偷钱差点被官府抓进牢里的时候

    没有,都没有,她没有来过

    他甚至怀疑,他的娘是不是早就死了。

    不然一个女人,怎么会忍心丢下儿子二十多年不管不问,连一封信都不曾来过呢?

    现在他才知道

    她没事,她也没死,她过的很好。

    嫁给了广西第一有钱的富商,有了敬爱她的丈夫,有了可爱的孩子,有了万贯家财,有了成群的仆从。

    她什么都有了。

    所以,她不需要他了

    泪水不自觉地从脸颊滑落,梅千张咀嚼了一下汪直嘴里的那一声哥哥,觉得自己真的可笑极了。

    他就是块烂泥,一块连母亲都不愿意多看一眼的烂泥,怎么会是那样金尊玉贵小公子的哥哥。

    梅千张,你怎么了?

    邱子晋轻轻踏着脚步走了进来,虽然是背对着他,但是他分明看到了梅千张擦眼泪的动作。

    没事

    梅千张慌乱地抹了一把脸,不想用这样的表情去面对邱子晋。

    我是谁?

    我可是大名鼎鼎的义盗一剪梅哩!怎么可以让别人看到那么丢脸的一幕。

    高会买的什么鱼,这么会扑腾。

    杂院就紧贴着厨房,听到外面的声响,梅千张故意躲开邱子晋,往外头走了两步。

    然后,就看到了让他心脏差点停止跳动的一幕。

    阿直!

    他快步冲到水缸边,拎着小家伙的后领子,将他一把提溜了起来。

    小汪直被呛了好大一口水,鼻子和耳朵里也都浸满了脏水,整个上半身都彻底湿光了。

    突然,他感到一阵天昏地转,在他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就感到自己大头向下,裤子被梅千张一把拉了下来。

    让你玩水!让你玩水!你差点死了知不知道!

    梅千张把他架在自己的大腿上,对着汪直的小屁股啪啪啪地就打了下去。

    哇!

    汪直噗地张嘴,把喉咙里灌满的脏水都吐了出来,然后呜哇一声哭了出来。

    你要是死了,你娘要多伤心啊!

    梅千张边打边哭。

    以后还敢玩水么!还敢么!

    哥哥对不起!

    汪直哇哇大哭起来,阿直再也不敢了。

    众人闻声纷纷冲入杂院,看到的就是梅千张抱着浑身湿漉漉,屁股蛋子还露出一半的小汪直,两个人相对大哭的一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