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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母老虎!

      三更。

    萧凤卿阔步走出洗砚堂。

    更深露重,更夫敲更的锣声自长街另一头隐隐飘来。

    木樨花幽微的香气浮动在空中,萧凤卿静静地站了一会儿,心里有些无所适从,他反复地把两日后的计划一遍遍在脑海演练,确定一切无误之后,他抬手摁了摁眉心,面上显出倦意。

    他今晚肯定还要回蔷薇苑的,必须得使沈若蝶睁眼后看到他,不然恐有穿帮的麻烦。

    萧凤卿慢悠悠地走上了院子外那条铺满鹅卵石的小径。

    不知想起什么,他的脚步半道刹住了。

    石径分开了两条岔路,左侧是浮梦园,右侧是蔷薇苑。

    风拂竹林,竹叶婆娑的沙沙声响断断续续,萧凤卿的心亦随之起起伏伏。

    直至一声刺耳的猫叫猝然撞进耳鼓,萧凤卿眼眸深处的犹疑缓慢消散,最后荡然无存。

    他的双手重新负在背后,脸上恢复了一贯的波澜不惊,稳步迈向右侧。

    ……

    翌日,晏凌晨起梳洗。

    晏凌含了一口牙粉,用柳枝漱齿,余光瞥到紫苎欲言又止,她含糊道:“想说什么?”

    紫苎抿抿唇,迟疑许久都没吐露实情,白芷愤然开口:“王妃,王爷昨晚在蔷薇苑留宿,半夜还……”紫苎的音调陡然转低:“还要了两次水。”

    晏凌的动作顿了一息,随即若无其事地笑笑,刷牙的力度浑然不觉大了一些:“这不挺正常的?沈侧妃身为王爷的妾室,侍寝是天经地义的事。”

    绿萝叹息:“话是这么说没错,可是,王爷先前许诺了,您一日未怀孕,他就一日不宠幸别的姬妾,眼下出尔反尔,王府其他人该看王妃笑话了,毕竟你们成婚还不到半月,这不,一大早府里就传遍了。”

    晏凌将漱口水吐在铜盆内,接过绿荞递来的毛巾擦净嘴角的泡沫,轻淡一笑:“承诺这玩意儿,本来就是说给愿意相信的人听的,你要是不信,那就从头到尾都没这么回事。”

    这话颇为拗口,白芷花了点时间理解,她心直口快:“那王妃不信吗?”

    晏凌不由得愣了。

    她信萧凤卿做出的诺言吗?

    她想说自己是不相信的。

    那样一个油嘴滑舌两面三刀的人,他说的话,他做的事,怎么可能轻易信任呢?

    然而……

    盯住被自己无意识揉成团的毛巾,晏凌突然无言以对。

    或许,有过那么一霎那,她是信的。

    但今后,大抵是不会了。

    男人的嘴,骗人的鬼。

    晏凌忽而弯唇,自嘲地笑笑。

    “我不信。”

    她听见自己用无比平淡的语气这么说。

    白芷还欲再说,绿荞紧忙悄悄对她摇了摇头。

    四个丫鬟面面相觑,默契地闭上了嘴。

    绿萝打量了一眼晏凌仍旧不太舒朗的面色,灵机一动:“王妃,奴婢前两天自个儿捣鼓了几支发钗和簪子,不如您今天试试?”

    绿荞适时道:“王妃,奴婢昨日跟紫苎白芷研制了几品新的胭脂,颜色非常合称您,奴婢这就去拿。”

    晏凌心知四人是有意逗她开怀,反正闲着也是闲着,遂点头应了。

    绿荞从小心灵手巧,除了女红,最擅长的就是做胭脂,以前晏凌不爱打扮,她有功夫没处使,现在晏凌做了王妃,她终于能如愿以偿。

    新制的胭脂晕色明丽大方,香味也不是特别浓郁,原材料都是浮梦园采摘而来的花。

    晏凌端正坐在梳妆台前,由着绿荞为她上妆。

    目光落在绿荞的脸上,晏凌霎时恍了神。

    犹记得那日亦是艳阳高照,有人倾身替她描眉挽鬓,还说这是夫妻闺房中才能做的趣事,他特意为她去学了一手梳妆的技巧。

    彼时,她夹枪带棒地讽刺他花言巧语,还信誓旦旦称自己不会买他的账,对他的美男计也熟视无睹,结果……

    “王妃,您想要哪种口脂?”

    绿荞的询问拉回了晏凌游离的思绪。

    晏凌随手指了一种。

    就在这时,二等丫鬟巧儿兴高采烈地跨进门槛,手里还提着一只小花篮。

    “巧儿见过王妃。”

    晏凌叫起,从镜子中看了眼巧儿,道:“你去摘花了?”

    “是紫苎姐姐吩咐奴婢的。”

    晏凌看向紫苎,紫苎接过巧儿的小花篮,走到了晏凌身边,示意她看花篮。

    “奴婢看花园的芍药开得正好,想着您上回的鬓边也簪了一朵芍药,当时可美了,是以奴婢就让巧儿去摘了几朵。”

    闻言,晏凌的视线又转了回来。

    舒展的眉眼染上一抹郁色。

    看见这芍药,又不可避免想到那人,真真叫她不痛快。

    “我不爱芍药,不必簪了。”

    “啊?”紫苎吃惊:“可王妃您上次不就簪了嘛,怎么短短几天就不喜欢了?这花挺新鲜的。”

    “你喜欢就自己用吧。”晏凌随手拾起首饰盒内的一根赤金嵌珊瑚珠流苏的蜻蜓簪,在惊鸿髻上随意比划了两下,轻轻插好。

    紫苎沮丧地叹口气:“行,王妃不要就不要了,反正这簪子也很漂亮。”

    “王妃戴什么都好看。”

    桂嬷嬷端着红漆木托盘走进来:“奴婢给您熬了参汤,您昨夜受伤,该多吃点儿补血的。”

    白芷撇嘴:“王爷真是的,王妃受了伤,他也不过来问一句,昨晚送王妃回来就走了。”

    晏凌心念一动。

    她就说自己为什么心烦意乱,而且提不起太多精神,因为都是萧凤卿那混蛋引起的!

    她缘何会参加比试?

    还不就是贺兰谌不好直接针对萧凤卿,所以把气撒到了她头上。

    她挂了彩,他却出了头,目的达成就把她踢一边了,过河拆桥这一招玩得炉火纯青。

    晏凌恨恨地咬了咬牙。

    “本王大老远就听见有小丫鬟数落本王,活腻了吗?”熟悉的男声由远及近,期间夹杂鹦鹉学舌的声音。

    晏凌偏头望去,萧凤卿抱臂斜倚门框,桃花眼春光蕴藉,右手拎着一只紫竹鸟笼,里头的虎皮鹦鹉活蹦乱跳,黑溜溜的小眼珠盯着晏凌转个不停。

    白芷面色大变,正要跪地请罪,晏凌丢了个眼色给她,于是白芷发软的膝盖又稍微硬了。

    晏凌顺手把牛角梳扔到桌上,淡淡道:“妾身教奴无方,王爷莫怪。”

    “好说,好说。”萧凤卿不问自入地迈进来,在小杌子上翘起二郎腿坐了,一边逗鹦鹉玩一边笑道:“我哪敢怪王妃?其实这小丫头说的也没错,确实是我疏忽了王妃。”

    晏凌反唇相讥:“王爷,您只有一双手一双腿,同时兼顾两个女人,怕是忙不过来吧?难道你是蜘蛛精?”

    萧凤卿失笑:“我家王妃这张嘴,真是得理不饶人,我这不已经前来赔罪了?”

    晏凌默不作声,萧凤卿挥挥手,屋内其他人便悉数退下了。

    萧凤卿漫步晃荡到晏凌背后,两手轻缓地搭上了她的削肩,凝眸瞅向铜镜。

    铜镜映出他们二人的身影,一站一坐,他长身玉立于她身后,天青色绘云纹锦袍,她则一袭朱砂红纱裙,浓淡相宜,莫过于此。

    “王妃刚说错了,”萧凤卿凑近晏凌耳畔,呢喃细语:“我是桃花精,并非蜘蛛精。”

    萧凤卿唇里吐出的热气丝丝缕缕缠上了晏凌耳廓,痒痒的,他靠得太近,唇瓣若有似无地熨帖着她的颈脉,他的每个字眼便如同自她的每条血管内溢出。

    晏凌蹙眉,本能侧头躲避,而萧凤卿显然早已预料到她的反应,他歪头,于是,她的唇猝不及防地刷过了他面颊。

    一股过电的感觉陡然蹿上脊背,晏凌心尖一颤,大力推开了萧凤卿。

    萧凤卿被她推得踉跄几步才勉强站稳,挑眉一笑,玩味道:“王妃的耳朵真敏感,越来越经不起挑逗了。”

    晏凌的脸忽红忽白,吐出一口浊气,讥诮道:“那是自然,妾身不像王爷‘身经百战’。”

    萧凤卿的笑容更愉悦了:“我怎么觉得你话里有话?从我进门至今,你字字句句都含沙射影,这是仗着我性格好,就心安理得欺负我?原来你是这样的晏凌,我看透你了。”

    晏凌的火气不打一处冒,想反驳萧凤卿又不知从何说起,潜意识觉得自己在被他牵着鼻子走,定了定神,她索性拽着萧凤卿往屋外走。

    “这一大早,你带我去哪儿啊?”

    晏凌头也不回,冷冷道:“去你该去的地方。”

    “母老虎!母老虎!母老虎!”

    桌上的虎皮鹦鹉居然说起了人语。

    萧凤卿忙不迭伸脚绊住桌腿,喜形于色:“拾一,你终于会说话了。”

    晏凌止步,板着脸看萧凤卿:“它骂谁?”

    萧凤卿高深莫测:“佛曰不可说也。”

    晏凌嗤笑,松开萧凤卿,拿起鸟笼就走。

    萧凤卿紧追不舍:“带着拾一干嘛去?”

    晏凌哼笑:“老娘突然想吃红烧鹦鹉。”

    话落,蹦哒的正欢的拾一,立马安静如鸡了。

    ……

    “你怎么带我来练武场?”

    萧凤卿环顾周遭空旷的场地,心念电转:“你打算‘教’我射箭?这也太勤奋了吧。”

    晏凌重重地将鸟笼抛到树上,拾一惊慌失措的叫声惊飞了一群觅食的麻雀。

    “不勤奋如何对得起宁王爷的苦心孤诣?”晏凌大步走到箭靶子边,看了看圈数与靶心的距离,接着折回来去兵器架前挑选弓箭。

    萧凤卿的眼睛在她左肩顿了顿:“教头昨夜光荣负伤,还是修养几天为好。”

    晏凌冷哼:“我能等,你不能等。”

    萧凤卿眼波微动,轻叹:“好聪明。”

    “不及王爷十分之一。”晏凌掂量长弓的重量,羽睫半垂,满意地笑了笑。

    “王爷,若我没猜错,你这段日子应该会有所行动?你想逐步接近大楚的权力中枢,因此,你只会循序渐进。我曾听父亲说,五城兵马司看似不起眼,但他们掌管着骊京大半的治安,假如王爷某天起事,相信五城兵马司也一定在你的后援之列。”

    萧凤卿戏谑的神色渐渐沉凝,晏凌每说一句,他那双芳菲内敛的桃花眼便多锋利一分,眼底翻涌着深邃情绪。

    这个女人……

    她的眼界和谋略,是他见过的女子中比较出挑的那个,若能真正收为己用,假以时日,必定是他手中杀伤力最惊人的剑刃。

    可惜……

    萧凤卿的心底掠过一丝淡淡的遗憾。

    他终究是要送她去死的。

    收拢思绪,萧凤卿正色看向了朝自己缓步走来的晏凌。

    “事不宜迟,王爷还是赶紧奋发图强吧,王爷天资聪颖,箭术学习不到一个月就箭无虚发,再过一段时间就能替皇上立下汗马功劳,顺理成章拿下五城兵马司了。”

    晏凌平举着自己的一只手,她努努嘴:“王爷用这张弓。”

    萧凤卿依言接过,谁知,晏凌凌厉的眼风随即扫来:“王爷,您现在可是不精骑射的形象,一把九斤重的弓,您竟然轻而易举就拿了起来,合理吗?”

    “那王妃觉得怎么样才算合理。”萧凤卿不由觉得好笑,小毒妇又在假公济私了。

    晏凌煞有其事:“初学弓箭者,必定拿不起强弓,手抖,脚也抖,绝不似王爷门板似的。”

    “王爷,”晏凌踮起脚凑到萧凤卿脸庞:“您这王府也未必固若金汤,万一不小心被哪个眼线撞破了您的雄姿,您说这是灭口还是割舌头呢?”

    “自然是埋了直接做花肥。”萧凤卿笑得绝艳,嘴里的话却透着杀意。

    晏凌眸光一晃,表情如常地退开:“所以我也是为了王爷打算。”

    萧凤卿似笑非笑:“既然是初学者,那王妃还拿这么沉甸甸的弓给本王?”

    晏凌理直气壮:“王爷求速成啊,不下点苦功,怎么行?”

    她倨傲地抬起下巴,斜睨着萧凤卿:“我师父当年也这么教我的,王爷未来是做大事的人,难道连一介小女都不如?”

    萧凤卿哑口无言。

    唯女子与小人难养。

    他意味深长地瞟了一眼晏凌,垂在身侧持弓的手微微一颤,那把弓立刻掉到了地上。

    晏凌眉眼弯弯,赞许道:“对,就是这样。”

    萧凤卿俯身去捡弓,他佯装吃力的样子,慢吞吞地直起身。

    结果,弓才刚刚握住,晏凌突然抬脚踩住了弓弦。

    萧凤卿一愣,抬头望着晏凌。

    晏凌无辜地耸耸肩:“你得用双手捡,一只手捡起九斤大弓,当自己大力士吗?”

    萧凤卿好脾气地笑笑:“王妃所言极是。”

    他缓缓弯下腰,伸出两手去拾起长弓,晏凌这才挪开了脚。

    “王妃,咱们今天就学射箭吗?”萧凤卿“颤巍巍”地捧着弓,眼神讨好。

    晏凌淡淡地扫了萧凤卿一眼,浅浅一笑:“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你如果想学射箭,就该学学怎么拿弓,劳烦王爷就用这小半天的时间熟悉一下自己的弓吧。”

    萧凤卿继续不耻下问:“如何熟悉?”

    晏凌横刀立马地坐在树荫下的石墩上:“一边扎马步一边重复拉弓的动作,我觉得可以,那您就可以了。”

    萧凤卿不可思议地仰头瞥了瞥白得晃眼的太阳:“我这小半天都得站这儿?”

    “瞧王爷这话说得多肤浅。”晏凌不知从哪儿掏出了一柄冰玉为骨的折扇,兀自摇着,笑道:“王爷下盘不稳,必须得扎马步锻炼,下盘稳了,拉弓时才能真正得心应手,不然哪天您被弓给弹出去了,那多丢脸?”

    萧凤卿笑不出来,他指着悬在头顶的烈日:“这么晒,你是故意折腾我吗?”

    晏凌不以为然:“练武的人,都是冬练数九夏练三伏,王爷身骄肉贵不假,可谁让您任重道远呢?再说了,父皇的圣旨在上头压着,弄虚作假的事,我们就不要干了。”

    萧凤卿阴恻恻地笑了一下:“扯着虎皮做大旗,你真能。”

    晏凌无所谓地摆摆手:“王爷赶紧练习吧。”

    萧凤卿盯着闭目假寐的晏凌,脸色阴晴不定,良久,他认命地走到场中,蹲开马步,不断重复着拉弓的动作。

    时间一点一点地流逝。

    烈日当空。

    临近午时,阳光越发炽猛。

    萧凤卿汗流浃背,两条手臂又酸又痛,浑身都是湿漉漉的。

    他算是知道晏凌的盘划了,她明知他武功高强,故意让他装的武艺全无,这样的他装模作样去学射箭比真正的普通人学习还要困难,再加上在烈阳下扎马步,简直是双倍的艰辛。

    再看看始作俑者,此刻正悠闲惬意地靠在树下啃樱桃,身旁还有两个丫鬟给她打扇。

    萧凤卿深吸一口气,抿抿唇,咬牙移开了眼。

    他其实能隐约猜到晏凌公报私仇的原因。

    不就是因为他昨夜留宿在蔷薇苑?

    不就是他让她被全王府的人看了笑话?

    电光火石间,萧凤卿的脑海倏然划过一个模模糊糊的念头。

    他心里打了个突,目光别有深意地落到了晏凌脸上。

    晏凌正在剥葡萄皮,倏地感觉到有一道深沉的视线锁定自己。

    她纳闷地抬起眼眸,恰好与萧凤卿四目相撞。

    触及那双深幽的眸子,晏凌有种被摄入旋涡的错觉。

    两人的眸光意味不明地胶着,下一瞬,沈若蝶娇媚的唤声打破了他们汹涌的暗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