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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节

      之前那中年宫人便道:“两位殿下可还要继续选拔?”

    青杳笑道:“这宫中一向讲究着各司其职,如今不过是权宜之计,才选了一二宫人暂做伺候罢了,你们该做什么的,便继续做着什么,等到嬷嬷们分派人下来才是。”转而又对刘颐姐弟道:“二位殿下在此耽搁已久,相比也是倦了,不如权入殿内,稍作休息?”

    刘颐微笑点头:“一应事宜,便麻烦姑娘了。”

    青杳便道:“应当的。”于是与巧嘴两人,一左一右略后他们半步,拥进殿内。进殿以后,青杳亲手服侍刘颐坐着,又道:“奴婢如今仍在太极宫中服侍,倒不好离了陛下太久。殿下若是有事,便遣人去找我,我一准是来的。”而后又吩咐巧嘴:“你便在这里暂时服侍两位殿下,等过两日我便过来。倒不指望你晓得许多事,这宫中诸禁忌、规矩,你可得好好说与两位殿下听才是。”顿了顿,笑道:“方不堕了你这巧嘴的名头。”

    巧嘴含恨低头:“喏。”

    青杳有心要占上风,从开始时便要将巧嘴压在下面,日后两人共事,巧嘴才不至不服听调。而刘颐自打知道阿父做了皇帝,这一路都神经紧绷,注意观察着周遭人的行为处事,很快便明白了青杳的意思,心里也暗暗有了了悟——往常她虽泼辣行事,却心中懵懂,如今见青杳做派,才明白这是西风压倒东风的道理。

    若说这东风西风,哪里又不是这个理呢?太|祖便云,拳头大的是老大。此话虽糙,理却不糙,可不正是这个意思么?

    如今她便是那个拳头大的人,却又并不是那个拳头大的人。将心比心,若她处在青杳的位置上,必然要不动声色地给这公主一个下马威,要她知道她非自己不可,要又忌惮又爱重、最好心里是恭恭敬敬的才好。这边是东风压倒西风……然则看青杳行事,却又似的确将自己当作主子敬奉的。她没有被人服侍过,自然不知道别人家的奴婢是个什么样,可是青杳又像是个忠心耿耿的……

    思绪进了死胡同,刘颐知道自己想岔了路子,便也不继续再想。横竖她如今是这拳头大的人,便只要抖好公主的威风就是。

    眼下却还有一桩重要的事……刘颐皱眉敛目,低头看着阿弟。雪团儿一样可爱的人儿,不过是四五岁年纪,神情自然天真懵懂,说话也招人怜爱。

    阿弟如何,亲手将他养大的阿姐自然再清楚不过了……可是她却不知道,自家阿弟何时变得如此促狭,连个宫女的名字都要斤斤计较了?

    心里想着,面上便不由得带上一些来。刘颉转头看见刘颐神色,便拉着她的衣襟,笑嘻嘻地道:“阿姐这是怎么了?”

    见他神色一如既往,也看不出什么不对来,刘颐便弹了弹他的脑袋,道:“阿姐只是想着,我家阿颉自出生来未曾离过阿姐一日,如今却要别室而居,日后更是要住在不同宫中,想来见面也是难的……”

    刘颉小脸上边不由带出了惊慌神色:“阿姐莫要吓唬我!”

    “阿姐再怎么吓你,也不会拿这事吓你。”刘颐叹道,目光扫向旁边讲着公主、皇子诸规矩的巧嘴,“你就问问巧嘴,看看我说得对不对?”

    巧嘴道:“殿下说得是,两位殿下共处一宫,本就是权宜之计,待咸安宫修葺完毕,皇子却是要迁到咸安宫去的。”

    刘颉慌忙道:“我不要去咸安宫!我不要和阿姐分开!”

    看着他一副小孩模样,巧嘴方才被作弄的恶气又腾了上来。她不禁道:“殿下这时闹个什么,我看公主年纪也有十四五了,饶是皇家公主尊贵,这两年也是要择婿嫁人的。殿下此时便闹起来,届时还不得拆了新房?这……”

    她说到半截,忽然便像是被人卡住了喉咙,说不下去了。而刘颉从阿姐膝上跳了下来,走到她面前,恶狠狠地道:“你胡说!我阿姐才不会嫁人!阿姐会一直在阿颉身边!”

    刘颐不禁皱眉:“别闹!像个什么样子!不用等我嫁人,我现在就能把你从窗户口里摔下去,再也不见你一面!”

    刘颉又慌了,拽着刘颐的手,恳求道:“阿颉会好好听话的,阿姐不要扔下阿颉好不好?”

    刘颐见刘颉眸中满是惊慌伤痛,心里不禁疑惑。刘颉甫一出生便没了娘,一直都是她这个做阿姐的带大的,长姊如母,这话应在她与刘颉身上,倒是一点没错。刘颉如今长到五岁,未曾与她分别过一日,之前抗拒她嫁人,说不要阿姐离开时,还是满目小孩子脾气,未尝知道嫁人的意思,只是单纯地不想让阿姐走是了,可是如今他怎像是受到了惊吓,认定了自己一定会离开一样?

    刘颐心中狐疑,淡淡道:“你这是操的哪门子心,阿姐走与不走,自然是阿姐自己的意思,阿姐若是一定要走,你便是跪下求我也没有用。昨个晚上开始,你便粒米未进,现在倒是吃饱了撑的,管起阿姐的事了?”

    正说着,宫人便进来禀告,请两位殿下移步侧厅用餐。刘颐初初进宫,也不知这用膳规矩,便让那些宫人都退下,留下巧嘴在外间候着,自己则抱着阿弟坐在了桌边,动手盛了粥食。

    之前尚未觉得,如今闻见饭菜香味,刘颐才觉得自己饿得狠了。她也顾不得什么规矩不规矩,好吃不好吃的,捧着粥碗狼吞虎咽,转瞬间便喝了两三碗下去,只恨不得手中巴掌大的小碗换成那浓郁香稠的粥锅,好一口喝个肚子溜圆下去。

    她本就是长身体的时候,又常年做着体力活,之前又饿了那么久,吃起饭来自然凶猛。所幸这里如今只有她与阿弟两人在,倒也不惧什么丢脸不丢脸的……

    ……只是,阿弟……

    刘颐顿住筷子,目光放在了刘颉身上。

    刘颉显然是饿了。从今早醒来直到现在,他没有吃过一点东西,小孩子又向来容易感到饿,他当然也是想迫不及待地填饱肚子的。

    然而现在他却坐在高高的椅子上,捧着小碗,用勺子一口一口地喝着粥,而不是像刘颐这样迫不及待地将粥倒进口中。他的目光放在那些卖相漂亮、色香味美的菜肴上,明明充满着渴望,却没有动一下筷子。

    刘颐目光中闪过狐疑。这幅姿态倒是显得乖巧守礼,可是做阿弟的如何,没有比当阿姐的更加清楚了……她家阿弟可从来没做出过这种态度来,之前应对也是,压制巧嘴也是,如今吃饭也是……

    就好像一进这座宫城……他就有哪里不一样了一般。

    刘颉察觉到她的目光,抬起头来,乖巧一笑。刘颐却不禁皱了皱眉,放下碗筷,直言道:“阿弟这是怎么了?”

    ☆、第二十六章

    刘颉神色茫然,也放下了手中粥碗:“阿姐?”

    “我见阿弟今日似乎有些不寻常。”刘颐望着他,直言不讳地道,“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你往日虽然有些聪明,却没像今天如此机变过……”

    刘颉小脸上也出现了认真神色:“阿颉变得聪明了,阿姐不高兴么?”

    “高兴是高兴,可是这变化也太不寻常了些。”刘颐眉头紧皱,问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你竟瞒着阿姐?”

    刘颉那张稚嫩的小脸上竟出现了苦涩神情。他望着刘颐双眼,神色丝毫也不像个孩子:“阿姐不需要担心……等过上两日,我……就会恢复正常的。”

    刘颐疑窦更深。她仔细望着刘颉神色,问道:“究竟怎么了?”

    “阿姐不必问了!”刘颉却像是受了什么刺激一般,向后一退,大声道,“只不过是两日时间……两日时间而已!只还有两日时间……阿姐不必多说,我自然知道该怎么做的!”

    刘颐望着他,一个念头忽然涌上心头,令她不禁骇然。她惊诧道:“你……是我阿弟么?”

    “我自然是阿姐之弟,刘氏阿颉。”刘颉轻声道,黑亮的眸中竟充满泪水。他抬头望了刘颐一眼,苦涩道:“阿姐不要再问了,好不好?”

    刘颐惊骇,呆坐在椅子上,竟是一句话也说不出了。她怔怔地望着那张陌生又熟悉的小脸,几乎要尖叫出声,可是偏偏喉咙上像是被卡着一只手一般,令她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

    她的牙齿咯咯打颤,身体僵硬冰冷——阿弟他,阿弟他——

    刘颉趴在她膝上,声音微弱:“阿姐信我……我是你阿弟,是你亲阿弟。我知道你是心中怀疑,以为我是不知哪儿来的孤魂野鬼,占了你阿弟的身子……可我也是你阿弟,你一手带大的嫡亲弟|弟,我只是……我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又能见到你了而已……”

    他扬起小脸,声音悲苦,目光眷恋:“阿弟,已经有四十余年未见阿姐了……”

    刘颐大骇!

    她呆望着虚空,只觉得自己脑内纷纷塞着一团乱麻,怎么也理不出个头绪来。过了半晌,她才听见自己声音细微地问道:“你……你可是,去了?”

    “阿姐何须说得如此客气,”刘颉苦笑,“我确实已是个死人了……只我死前,却仍未得到阿姐宽恕,见上阿姐一面,便只好含恨而终……许是苍天有感,才把我送回到这里,让我重新见见阿姐……”

    他目光中充满了孺慕和眷恋,还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似是极大的愧疚,又似是对自己极深的憎恶,勾得刘颐心中一痛,也不由自主地落下泪来:“阿颉只觉得自己还在梦中一般……竟能得到阿姐怜惜。阿姐如今还是青春有活力的模样,阿颉却已成了孤魂野鬼,只能附身在过去的自己身上,贪慕着在阿姐身边的时光……”

    他,的的确确地是自己阿弟……

    刘颐惊骇得动也动弹不得,却仍然清楚地认识到了这个事实。就算是认不得阿父,她也不会认不出自己一手带大的弟|弟的。可是如今情态,又是怎般?什么死人,什么孤魂野鬼,什么四十余年未相见……难道说,他竟是从四十多年以后,死回来的么?

    怎会如此呢?刘颐思绪纷乱,喃喃问道:“你寿数几何?”

    “阿姐且放心,阿颉活了整整七十岁哩。”刘颉笑着将小脸贴在她的手上,如眷恋般轻轻摩挲着,“阿颉寿命可长得很……可是阿姐比阿颉更加长寿。阿姐似乎打定了主意,怎么也不肯让阿颉再见一面,所以才身体硬朗地活着,任凭阿颉如何死乞白赖,也不肯松口……”

    “我……怎么会不见你?”

    “阿姐要嫁人,当然会不见我。”刘颉说着,眸中泛起一丝戾气,“阿姐要离开了,嫁到别人家去,成为别人的妻子……生儿育女,颐养天年。哈!”他嘲讽般地一笑,凄苦道,“是阿姐不要我了,我又怎么知道阿姐的心思?”

    “我……怎么会不要你?”刘颐只觉得心中茫茫然,身体和灵魂仿佛分开了一般,只是喃喃道,“你是我阿弟,我又怎么会不见你……”

    到底……发生了什么?

    她怎么会……怎么会不见自己的阿弟呢!?

    刘颉忽而笑了起来,低声道:“阿姐自是会见阿弟的……倒是我魔障了。可是阿姐,”他抬起头来,期冀地望着刘颐,“在这世间的时日,我恐怕不会超过三天时光。待到明夜子时,许是就烟消云散,再也见不到阿姐了……阿姐可否答应我,无论我曾经犯过什么罪孽,阿姐都原谅我?”

    刘颐心中又泛起了狐疑,只是点头:“好……可是你走了,阿弟……”她又顿住口。

    刘颉却像是明白她的所思所想,伤感道:“他自然会回来陪着阿姐的。只是有一点,他恐怕会不知道这三天间发生了什么,届时恐怕还要阿姐去圆上一二才是。”

    刘颐思绪纷乱,往日伶俐的应对此刻全消失不见。她不知所措地道:“如此……便好。可是你我之间……”

    “便如往日一般相处就是。”

    “可是……阿父那里……”

    “阿父又怎么看得出来?”刘颉面上微笑,眸光却十分冰冷,“阿父他,可是从来都不在乎我们姐弟的……”

    刘颐惊疑,正想多问两句,却被刘颉一根手指抵上嘴唇:“阿姐不必再多问了,这是未来事,是天机,若是知道太多,于阿姐而言,恐怕并非好事。”

    顿了顿,他又道:“日后发生什么,都还是日后的事。如今尚未发生,我也不好对阿姐说些什么。只是阿姐知道,无论如何,我都是阿姐的阿弟,这就够了。”

    如果刘颐未曾发觉他的身份,或许这三天还可以一如往常地过去,可是刘颉一通没头没脑的话说下来,透露的信息太多,却偏偏又不肯解释……刘颐捂住额头,脸色苍白。

    她很想问一问刘颉究竟是怎么了,可是刘颉却三缄其口,怎么也不肯多说……他要她如往日一般对待他,可是她又怎么能放得下心来?

    恍恍惚惚地用完一餐,刘颉便叫了巧嘴进来,唤宫人前来收拾。他却是熟门熟路地将刘颐带到书房之中,笑道:“这是我与阿姐常坐的地方。”

    而后又从架上取下一本书来,笑道:“往年阿姐最爱拿这本书敲我头,却也不怕这么厚的书敲傻了我。”

    下午时带着她在庭间漫步,指着一棵青松低声道:“那时与阿姐争吵,我一气之下就上了树,划坏了龙袍。阿姐气得险些没给我一巴掌,却又舍不得打我,在下面唤我下来……”

    一桩桩、一件件,仿佛这玉藻宫中每一件景物,他指着都能说出一段故事来。白日里便是带着她,只在这玉藻宫中转悠,晚上却又仿佛变成了天真孩童,只拉着阿姐的衣襟不放手……

    偏偏刘盼像是忘了自己的一双儿女般,除了青杳偶尔来看,这两日间竟是没有任何人打扰姐弟俩的相处。刘颉兴致勃勃地带着她逛遍这处不大的宫室,她却如同梦游一般,浑浑噩噩,不知自己究竟在做些什么。

    而三天一过,交子夜时,刘颐忽然从梦中惊醒,于皎白月光中清楚地望见了阿弟的眼睛。

    刘颉微笑且叹,目光中充满留恋:“阿姐,我就要走了……”

    刘颐不由自主地坐起身来,心中莫名酸涩:“你……要走了?”

    这个来自几十年后的阿弟与她仅仅相伴三天,却让她感觉到莫名的眷恋不舍……哪怕他实际已经大了她几十岁,刘颐只要一想到他会魂飞魄散,就会感到心中哀恸。

    怎么就……这样呢……

    “阿姐不知道,在马车里一睁眼望见阿姐时,我心中有多欢喜。”刘颉窝在她的怀中,小小的手臂缠着她的脖颈,轻声道,“阿姐终于肯见我了,苍天待我不薄……我这一生,哪怕魂飞魄散,也算是了无遗憾了。”

    他抬起脸来,对着刘颐露出最后一个微笑:“阿姐……我好舍不得你。”

    敲钟人长声道:“三更半夜,小心火烛——”

    刘颐紧紧抱着阿弟,莫名潸然泪下。

    ☆、第二十七章

    来自六十五年以后的阿弟仿佛一场幻梦,梦醒了,也就了无痕迹了。

    刘颐这一觉睡得格外香甜,皇城晨钟响了许久,她才悠悠醒转过来。醒来却也没回神,只是怔怔地望着锦罗织绣的帐幔,半晌手臂被人一碰,意识才从一片浑噩中脱了出来。

    她向着臂间看去,在她怀中睡得香甜的正是阿弟刘颉。五岁的孩童身量未有多高,刘颉皮肤白,又有着一副好相貌,往日自不必说,如今身着绫罗绸缎,窝在她的怀中,却仿佛玉雪堆成的人儿一般,端地可爱。

    刘颐却又怔怔凝视他半晌,分不清自己如今是在梦里还是梦外。直到刘颉不舒服地动了动身子,一边揉眼一边打了个哈欠,慢慢睁开了那双懵懂纯澈的双目,她才忽而放下心来,只疑心自己此前是在做梦。

    “阿姐。”刘颉看见她,便糯糯叫道,神色却还迷茫着。刘颐摸|摸|他的额头,笑问道:“昨晚睡得可还好?”

    刘颉点点头,又摇摇头,困惑道:“我怎么感觉头昏昏沉沉的……”他目光在帐内逡巡片刻,又定在刘颐脸上,讶然道:“阿姐,这是哪儿?”

    刘颐顿时心里一跳。而巧嘴听见这边声音,早殷勤捧着水盆进来,撩|开帐子预备服侍了,恰恰听见这一句,便笑道:“皇子这是睡迷瞪了呢,自己睡了两夜的床榻也认不得了?可别也一发忘了奴婢,那奴婢可真该哭了呢!”

    她本是大胆调笑,却对上刘颉一双迷茫眼神:“你又是谁?”

    巧嘴立时呆了。刘颐怔了一刹,便立即回过神来,笑道:“可见是真的睡晕了,连你自个儿的贴身大宫女都认不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