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节
“寒侵骨髓,久不看治,气血沉凝,以至僵木。”樊太医沉吟道,“今日老夫准备未周,殿下说个日子,老夫来为殿下施针。”
段云琅微微眯了眼,“要施几次?”
“至少半年。”樊太医拱手回答,“还需佐以良药。老夫这就去开方。”
“半年我等不了。”段云琅却道。
这话不是打商量的语气,樊太医闻而一滞:“可此事自有……”
“多开些药吧,刘垂文,找个机警的采买。”段云琅挥挥手,“至于施针,有一日是一日吧。”
樊太医终究没有多问,便退下去外阁里写方子了。临走之际,又闻陈留王补了一句:“外头那女人找你问我的伤,你莫同她说真话。”
樊太医将方子写好,对折纸笺,正欲交刘垂文去,却被一声粗嘎的鸟叫吓了一跳:“美人!美人!”
后边忽然转出一个人来,却是他方才见到的那个女子,急匆匆走到堂上仰头对那鹦鹉道:“你闭嘴!”
鹦鹉竟然真的闭了嘴,一双圆眼睛骨碌碌地乱转。
那女子收回目光,先是看到樊太医手中的药方,然后才抬起头,对他盈盈一笑。
樊太医开始后悔,自己方才竟没有看出这是个真正的美人。
“有劳先生了。”女子柔声道,“不知殿下的腿,究竟什么毛病?”
樊太医忙道:“微有劳乏而已,谈不上毛病。”
女子那双沉默的眼睛在他脸上转了两转,年过半百的樊太医竟觉有些难以经受。片刻,她收了目光,行礼道:“既是如此,妾还有一事相询——此事殿下也关心得紧。”
“娘子请说。”樊太医稍稍侧身,抹了一把额头。
女子有条不紊地道:“先生可知,流波殿里的七殿下,日日被人逼迫着服药?先生可能查到那究竟是什么药?”
***
同樊太医约定三日后来施针,届时他会将有关七殿下服药的消息带过来。
外间天色黑透,殷染将晚膳一盘盘地摆上了桌,段云琅裹着被子坐在床沿,目光围着她转。
殷染走过来,蹲下身子,伸手捏了捏他的腿。他眨了眨眼,一脸无辜地看着她。
她一向知道他能装,审度着他的表情,好像还真是不痛不痒的,心里稍稍安定了一些,却又翻搅出更大的恐慌来。她垂下眼睑,许久都不曾一动,他低声发问:“怎的了?”
“以往你说抽筋,我没在意,如今可真的熬成病了。”殷染的声音闷闷的。
段云琅失笑:“你操心什么?太医都说了没事。”——即算有事,那也是十年的老毛病,同你没多少关系。
他将话说得含糊又轻松,殷染咬了咬唇,偏过头,将他一只手搭上肩,扶他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
段云琅索性将半个身子的重量都压在她身上,竭力装出一副弱不禁风我见犹怜的模样,脑袋还不断往她颈窝里蹭。殷染的耳根微红,却没有同他*的心情,只将他往椅子上一扔,又往他怀里塞了一双筷子,道:“快吃吧。”
段云琅心中实际已堵了许多的事,偏偏他不想对殷染说。朝政太过复杂,他懒得再同她解释一遍。于是这顿饭吃着吃着就变得两相沉默,他心头想的是要找准时机,派个妥当的人去召回成德的监军使,再安排好大理寺的人……
“五郎?”殷染唤了几声都没能把他的神魂唤回来,索性拿筷子敲他的筷子,“五郎。”
段云琅一怔,转过头来。
殷染挟起一块肉片,笑道:“张口。”
他乖乖地张口,待那肉片落入口中,他才反应过来咀嚼了一下。
殷染觉得他这样也挺好,至少听话,至于他心中在想些什么,她不敢问。但到底因为他的冷落有了些不快,幽然一笑,径自起身坐到了他的腿上去,一手自自然然地挽上了他的脖颈。
段云琅手中的筷子掉在了地上。他呆呆地看着她,脑子还在大理寺那边打转呢,舌头却已经跟她纠缠在一起。
两人在宫里最初混到一处时,她总有些自得风情的法子来挑逗他——在床上。那时候两人如鱼得水,他也很是享受过一段时日。然而到后来两人心意戳破,她反而愈来愈羞涩,莫说主动挑逗,便连他来倒贴都常要被她一脸柳下惠地折腾得没劲。
谁倒贴,谁亏本。这本就是万古不易的道理。
然这半年以来,世事癫狂错乱,他确是许久没工夫思量这谁赚谁赔的问题了。感情总是愈解愈结,还不如庙堂杀伐来得痛快。
殷染终于松了口,抱住他的颈项,额头抵在他胸膛,轻轻地呻-吟了一声。
这声音就像往干柴上撒下的火星,他的手臂立刻揽得她更紧,滚烫的唇滑过她的脸颊,牙齿轻轻啃咬那小巧的耳垂,原本因为颜粲的话而有些悲凉的心气,此刻却全被情-欲的灼热所驱散了。而后他听见她静而温柔的声音,像是响在他的心口:“五郎,你长大了,你做的事情,我都帮不上忙了。但你若不开心时,总还可以告诉我,你知道我肯的,你要我怎样,我都肯的。”
他慢慢低了头,下颌轻轻磨蹭她秀软的头发,温声道:“你想做皇后么,阿染?”
她全身一震。若不是他将她整个人在怀中圈紧了,他几乎以为她要落荒而逃。
殷染很久没有开口,他也就耐心地等着。
还是一样的怀抱,可她终于明白,有什么和过去不一样了。
她想起自己见过的圣人,他的父亲。她想起圣人说话的时候,辞气和蔼温柔,总不论话中内容是多么地骇人听闻。她觉得此刻段云琅的样子,已经和圣人差不了多少了。
她不由得抱紧了他。
她不怕他冷漠无情,不怕他虚伪难测,不怕他手辣心黑。
她只怕他孤独。
“你要我陪你么?”她轻声问。
段云琅无谓地笑了一下,“我还是那句话,你若不来陪我,我便杀了你,再去找十个二十个女人,我一辈子都不会寂寞。”
她忽然抬起头来,盯他半晌,蓦而嫣然一笑,“你不会的。”
他的心跳停了一瞬,而后又愈加急劲地搏动起来。一只手已抚上了她的腰线,嘴上还在反驳:“凭什么不会?”
她突然翻身上来,两腿跪在他身体两边,这样,她就变成了高高在上的,俯首睥睨着他,好像帝王睥睨着臣民。
她拍拍他的脸颊,轻谑地笑道:“我不信你有了我后,那些女人,还能入你的眼。”
☆、第148章
第148章——谋国
时光像是忽然成了一条倒流的河。
殷染不再问他在忙些什么,十分听话地困守在王宅的方寸之间,连二门都不迈。住了小半个月,隔壁的淮阳王都全不知道这里多了个人。与此对比鲜明的是殷染在床笫间的热情和温顺,当他要的时候,她可以变成一个妖精;当他不要的时候,她可以立刻睡去。
就像至正十九年的那场大雨夜之后一样。他是那个对她紧追不放的狂妄少年,而她无可奈何地深陷这不伦的*之中。没有更多牵扯。
然则段云琅自己是不相信这世上还有能够倒流的河,也不相信一切能与过去一模一样。只是两个人都是逃避和纠缠的好手,他除了在朝堂上要伏击和冲杀,在家里也得打点精神。谁说爱一个人不是一场恶战?
他说了,要让她当皇后。她却顽劣地引开了话题。
她既然拒不投降,他更加不会认输。端看两人如何熬着熬下去,要么被对方生生拖死,要么就一起上刑场,受大逆不道之戮。
段云琅没有看明白过自己,刘嗣贞或程秉国也许懂得。那就是,他的心肠,一日比一日地坚硬了。
***
许贤妃将自己精心沏好的茶捧到段臻的书案前,柔声道:“陛下。”
段臻看着佛经,头也不抬,“朕不答应。”
许贤妃怔了一怔,“陛下这是……”
“你去同高仲甫说,他杀了朕,要比逼朕画这个可来得容易得多。”段臻冷冷地道,“让他尽管下手吧。”
许贤妃沉默片刻,“为何陛下总让妾去同他说?在陛下心中,妾便是这样首鼠两端的人?”
段臻眉梢微挑,掠了她一眼。那眼神里没有分毫内容,但他已经把自己的鄙夷和不信任全给表露出来了。
许贤妃闭了闭眼,复睁开,声音平静,“陛下便不想喝一口茶么?妾这回试了三道,最后这一道,水脉翻花,妾可高兴坏了……”
段臻一抬手,那茶盏当即无声地摔落在绒毯上,滚烫的茶水刹时泼出,洇湿了好一大片。
许贤妃连话都说不出来了,愧疚伴着愁怨,悔恨搀着委屈,更多的却是某种不明其所以然的痛苦,把她整颗心都绞紧了,再绞碎了,鲜血都流干,她的脸上惨白一片。
而段臻却好像一点情绪也没有,仍自读着他的书。
许贤妃看他许久,索性转身去架上取来了那一封诏书。
“陛下是想就事论事么?”她将那帛书徐徐展开,话音已平静了下来,“妾以为高公公此法甚妙,既平衡了朝上二王和五王的势力,又堵住了悠悠众口,而况如今河北大旱,江山多事,早一日有人出来担当,也就少一日的群龙无主……”
段臻将佛经放回案上,轻手轻脚的,心情都似没有分毫的起伏,语气也很温和:“你想让小七去当这个出头椽子?你知道小七才几岁?五岁。”他慢慢地重复,“他才五岁,你就要送他去死?许临漪,朕以为你好歹会等他长大再下手。”
许贤妃深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地吐出,“你要我说多少遍?这事跟我没关系,是高仲甫的主意。”
段臻扫她一眼,微微一笑,“据朕所知,朕的每一个儿子,都和你有关系。”
许临漪仓促地抬眼又低头,咬住了嘴唇,声音似带了哽咽:“我过去不懂事,也不怕你知道……可我终究是向着你的,阿臻。”
段臻的笑容温柔款款,“既然如此,你又何必来给高仲甫当说客?”
“我不是给他当说客。”许贤妃低低地道,“我是怕你受苦。横竖不过是画个可,届时小七登基,你做了太上皇,便是……便是天下大乱,都与你没有干系了。”
她这话说得直白了,脸上反而失却了表情,一双平素总是刻意温柔着的眼睛此刻直勾勾地盯着他,底下燃着沉暗的火焰。
段臻静了片刻,抬起头,正视她的脸,“你是这样想的?”
许贤妃咬着嘴唇盯着他,点了点头。
段臻毫不避让地看着她道:“你便这样恨小七,你便这样恨素书么?”
许贤妃晃了神。
恨小七?恨素书?
原来自己刚才讲的还不够清楚?
原来自己已经在这昏暗囚牢里陪了他大半年,他竟然还是这样看待自己的?
前朝险恶,他早早禅位去太极宫或兴庆宫颐养天年有什么不好?眼看着河北就要大乱,眼看着二郎和五郎就要夺嫡,这个时候,他还强撑着坐在这御座上,做这个名目上的天子,生前无所事事,死后枉担骂名,这样他就快活了吗?
她抓着那帛书,摇着头后退了两步。
“阿臻,”她轻声唤着,段臻脸色一僵,“你总是拿自己的心思去揣测别人。你总是不相信,这世上有人真心对你好。”
段臻惨然一笑,“真心对我好的人,早已经死绝了。”
许贤妃怔怔然凝望着他,眼里泛动着辽远的水光,许久也没再多说一句话,终是转身离去了。
***
十一月初五是诞节,圣人的四十四岁圣寿,也是淮阳王段云瑾主事以来的第一个大节庆,里里外外都要扮出一副普天同庆的隆重样子来。更何况,殷画已经代他同高仲甫商议好了,那一份内禅的诏书,很久以前就递去承香殿了。
段云瑾听闻圣人迟迟不肯画可,他也不着急,画可加玺,都不过是个流程,若当真内禅,他自己还要三辞三让呢。他只是没有料到这一切荣华富贵来得如此容易,似乎自从母妃过世,他就再没遇到过什么阻碍,一路顺风顺水,便连高仲甫都要让他几分锋芒。
这不由令他有些飘飘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