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节
然而,既然是冤枉的,那么,自然不会有男人出现。
从正月初三到初六,她在天寒地冻的清思殿外,跪了整整三日三夜。
她看见许贤妃、安婕妤、吴婕妤、叶才人、戚才人等等,一个个自她身边擦过。她们是来给圣人祝年的,她听见里间传出了欢声笑语。她疲累至极,而后觉出了羞耻。
她宁愿死。
“你现在是不是很想死?”一双皂色锦靴停在了她的面前reads;重生之女配变女主。
她的全身都几乎被雪覆盖,因而那点头的动作也似微不可见。
他却看得很清楚,和蔼地道:“你要想清楚,九仙门西边是什么?最先告发你的又是谁?”
李美人浑身一震。
九仙门西边,是右神策军营。
最先告发她的,是左神策中尉。
她终于抬起了头,三日之后,她的眼里终于有了光。
眼前的少年似乎在何处见过,眸中带笑,温柔可亲:“你若真想死,或者不得不死,为何不索性再拖几人陪你?”
***
李美人再度在众人面前开口时,已是气若游丝。
她说,她是冤枉的,是旁人约了她,不是她约了旁人。
孙元继便问,你收到一张来历不明的字条,为何就敢跑到九仙门去?
她说,九仙门也在宫内,算来她也不是私逃。她只是,她只是在心里猜测着……
猜测着,九仙门既靠近右神策,那送纸条的若是哪位公公……她得罪不起……
“放肆!”听她这样一说,孙元继顿时骇然变色,厉声一喝,迫得她当即噤了声。满堂衣冠楚楚,侍立在圣人下手的右神策中尉高仲甫脸色淡淡的,有些阴郁,但看不出动气的样子,只稍稍侧过身子对段臻道:“此妇所持,皆诛心之论,陛下圣明,奴等悉听圣裁。”
段臻没有去看阶下跪着的人,反而是一直盯着高仲甫的脸。
高仲甫于是将身子又躬得低了下去。
段臻那双深潭样的眼底变幻了千万种颜色,最终归于一片压抑的平静。他终于转过头,挥了挥手。
“带下去吧。”
“带下去”,这判决可轻可重。然而行事的宦官都能看懂高、孙二位大珰的脸色,正预计将李美人拖去什么地方灭口,李美人却突然不知哪来的力气,一头撞在了大红的柱子上!
“哗啦”袍服一抖,段臻倏然站起了身。
鲜血泼溅在堇青石砖地上,这还是清思殿前殿,是圣人的寝殿,是大明宫最尊贵的所在。
就这样沾上了罪妇的血。
段臻的身躯在轻微地颤抖,终而他抬头,稳住了,目光却不知落在了哪里。众人惊愕了片时,立即将李美人的尸身拖了下去,又来洒扫殿堂,一片乌烟瘴气。
高仲甫在一旁垂眉道:“陛下,此处腌臜,不妨移驾他处?”
段臻低垂下眼睑,许久,道:“也好。”
说着,他便往外走。高仲甫又在他身后道:“陛下,近月中了,当去承香殿。”
段臻的脚步在鲜血横流的殿中顿了一顿,而后,他发出了声音:“也好。”
***
圣人由周镜搀扶着上了辇舆,摇摇晃晃地去了。高仲甫立在殿门口,高风刮过,他不动,旁边一众小宦官也都战战兢兢不敢动reads;妃本轻狂之傻王盛宠。
孙元继指着人清理掉大殿中的血迹,匆匆忙忙赶出来朝高仲甫行礼:“右公,今日这事,是小子欠了思量——”
“啪”地一声,高仲甫一个重重的巴掌将与他差不多年纪的孙元继扇得整张脸都偏了过去。料峭的风里,孙元继两手捂着腮帮子,嘴角渗出了血,他感觉到自己最后几颗摇摇欲坠的牙已经掉落了,可是他吐不出来,他只能咽下去。
打落了牙,和血吞。
高仲甫神色稍稍缓和,从容地理了理衣襟,温和地道:“你辛苦了。”
孙元继一怔,忙道:“不,不辛苦!小子一定派人去查,那个戚才人,居心叵测……”
“不是她。”高仲甫慢条斯理地道,“你这蠢材,怎么就想不明白?”
孙元继彻底糊涂了。
可能是那两颗带血的牙让他肠胃都痛得翻搅起来,他愈加弯低了身子,哭道:“小子愚蠢,但听右公吩咐!”
“不要打草惊蛇。”高仲甫微微侧过身,难得地有了些耐性,双目盯住了孙元继,“叶氏的线,也不可断。——倒是你,很怕我吗?”
孙元继不敢答话。
风雪将两人的白发都飘拂起来,不远处的宦官宫女侍卫们连声大气都不敢出,各个垂首低眉。高仲甫静了很久,双袖负后,背脊挺直了,慢慢道:“不错,你是该怕我。你们都该怕我。”
“看到今日圣人的神情了吗?”高仲甫闭了眼,声音尖细而平和,“我不敢说我会赢,但我从来没输过——
“就如当年,将圣人从十六宅中领出来,扶他走入太极殿时一样。”
***
年关上出此惨剧,几个嫔妃俱灰头土脸地各回各屋。叶红烟也自回去,身子有些疲乏,心头说不上什么滋味。
她原以为李美人被抓着了,自己也要危险;谁料李美人就这样死了……
自己也是疏忽,李美人这样不省事的,早该用完就扔……
她恍恍惚惚地,李美人死不瞑目、血流满额的模样仿佛总在她眼前晃。真是奇怪,这么多年了,怎么自己见了血还会心虚呢?
帘外的人已经立了很久,她却都没有发现,还是换香的宫婢提醒了她。
她浑身一震,指着外头道:“你出去。”
如此疾言厉色,吓得那无辜宫婢立刻跑了出去。帘幕被掀起又落下,在柔软的茵褥上一点声息都不曾发出。
帘外的人这才开口发了话,声音非男非女,却也十分年轻:“我阿耶有份年礼送你。”
一只锦盒自帘下递了进来。叶红烟微微惊讶,“多谢……请高小公公代我多谢高公公了!”接过那锦盒,恭恭敬敬地放在了案上。
高方进轻轻一笑,因看不见脸色,这笑声显得尤为诡异:“叶娘子不打开瞧瞧?”
叶红烟知晓他的话无可违逆,将手在裙子上擦了擦,才去打开了那锦盒——
“啊——!”
一声惊呼,锦盒失手落地,与之一同落地的,还有盒中一个鲜血淋漓的人头!
☆、第39章 罗(二)
那鬓发蓬乱的头颅在毛茸茸的茵褥里滚动着,拖曳出一摊血迹来,竟好似还散发着热气。叶红烟连连后退,一直退到了窗边,紧闭了双眼,手指死抠着喉咙,恶心得说不出话。
“怎么,不认识吗?”高方进复凉凉地道。
叶红烟不得不逼自己睁开眼来,直直去打量那个头颅。显是刚死未久,那头颅上惊恐的表情尚栩栩如生,赫然是她自己殿中的一个内官!
她想起来,那一日,自己就是派他去向殷染送的信,拿着李美人莫名其妙抄下的诗句……
高方进还在说话:“……小聪明什么的,还是省省的好。一个李美人没有除干净,就险些咬下了我阿耶,你说,我阿耶还怎么放心交你做事?还是我帮你想了想,这个人也留不得,干脆替你下了手。”
叶红烟沙哑地道:“多谢高小公公了reads;超级大文豪。”
高方进皮笑肉不笑地应了一声。他喜欢别人叫他“高小公公”,虽然他年纪并不小了,但在高仲甫那么多的义子义孙里,他是唯一一个能得此称呼的。他挑挑眉,提点她道:“还有,你的法子都太文静了,我阿耶不习惯,他老人家一道圣旨就能解决的事情,犯不着绕那么大的圈子。”
这话大逆不道,但高方进显然不在乎。叶红烟颤巍巍抬起眼,她一直知道高仲甫的话在宫里形同圣旨,但她没有想到高仲甫真的可以嚣张到这个地步,徇私枉法,杀人放火,连表面功夫都不必做……
她想到今日圣人离开清思殿时,那平静得近乎自暴自弃的眼神。一国之君,九五至尊,竟被逼到如此无奈的境地……
高仲甫这样无法无天的权势,能扶她邀宠上位,能给她滔天富贵,能助她铲除异己,但,也能让她生不如死……
高方进看着她这一副惊恐的表情,嗤笑一声,“怎么,事到如今,才知道害怕了?我看你当初一头扎进这浑水里,倒是挺坚决的。”
听他提起“当初”,叶红烟抿紧了唇不答话。高方进也未纠缠,只道:“李美人显见是被人害了,好在她没有将你供出来,不然的话,你同这人是一样的下场。”他拿脚踢了踢地上那只头颅。
叶红烟突然朝他跪了下来,连连磕头。
高方进皱眉:“你这是什么意思?”
叶红烟道:“我……我这回做法不妥,下回一定不会再出这样的乱子!这么多年了,高公公待我恩重如山,”她努力挤出一个笑,“我哪里还能有别的想头?”
高方进打量着她,俄而重重一哼,“谅你也不敢。”
好不容易要将高方进送出门去了,高方进却又忽然补充一句:“你与夫人那边可还有来往?”
叶红烟一怔,眼神闪烁:“……我……不曾。”
高方进眯着眼笑笑:“我瞧你这么下狠手整治那个殷小娘子,还以为是你家夫人吩咐的呢。”
***
神策中尉高仲甫的豪邸位于通衢大街上,向坊外开门,五间九架,重拱藻井,楼宇重叠,早逾越了太宗时期就定下的营造制度;1而况高宅竟然还从大明宫太液池引水,沿御沟直达后院,造出一片广阔湖面,夏日里连楼船都可行得,这就不仅是极富,而且是极贵了。
不过如今是冬春之交,湖面上冰还未破,高仲甫披着嵌金丝绣七龙腾舞的宽大披风漫步湖边,听着身后的义子高方进一字一句的禀报。
禀报完了,高方进尤不放心,“阿耶,我看那叶才人几年前还好,现在是胃口愈来愈大……”
“她要富贵,便给她富贵。”高仲甫漫不经心地道,“但更多的,却不能给了。提防着些,这女人野心甚大,当初连自己主子都能一口咬死,自不是个吃素的。”
高方进揣摩着,“那个殷娘子还是放一放的好,与她有关联的人不少,牵一发而动全身。而况昭信君那边,也不能太给脸了。”
高仲甫点点头,“昭信君与淮阳王的媒还是我做的,许贤妃老大的不高兴。”
“那是自然,昭信君虽然问过我许贤妃的意思,但小子哪里敢直说啊?不过许贤妃现在也没了小七,她能拿什么去争储位?”
“许贤妃……”高仲甫沉吟半晌,忽尔轻轻一笑,“谁知道许贤妃要的是什么。”
高方进面露难色,“这……”
“我们只要知道我们要的是什么就行了reads;竹马去哪儿。”高仲甫笑意愈深,“你看这桩诬赖了李美人的案子里,谁是最要紧的?”
高方进挠了挠头,“这小子可猜不准……不是叶才人么?还是戚才人?殷娘子?……孙公公?”
高仲甫笑吟吟地看着他,却说了一句似乎毫无关联的话:“果然圣人膝下,最聪明的孩子就是小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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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李美人的案子涉及内侍省,与内侍省不过一墙之隔的掖庭宫里也风一样传遍了此事。
宫人们在猜度着,谈论着,计较着,李美人突然的翻案,九仙门临近的神策营,戚才人送到内侍省的祝祷文,高公公在清思殿外的狂言……种种内情,光怪陆离,猜不胜猜,防不胜防。然而在这谜案正中心的两个人,圣人与李美人,反而是最容易看懂的角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