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节
他:“喂,怎么被你说的我好像掀的不是你的面纱而是衣裳似的……”
我词不达意的跺起脚来:“女孩子家……嫁人前不能给其他男子看的!”
他:“……那满大街露脸的姑娘是什么情况?”
我:“……她们是她们,反正我,总之……”
“那我娶你便是。”
屋内顿时鸦雀无声。
我脑子有些没转回来:“哈?”
大哥哥放下书卷,“那你嫁我啊。”
“嫁”字在我耳边回音无穷,我讪讪张了张嘴,怀疑自己幻听:“啊?”
大哥哥见我这般,反倒有些不自然的咳了咳:“反正你生这副模样在宫里当宫女也没前途,太子又看不上你,当完宫女年龄拖大了出来肯定也没人要,顶多嫁给杀猪的,你想嫁给杀猪的么?不想吧,那就嫁给我啊。”
“……”大哥哥你忽然把自己和杀猪的做起对比是发生了什么事……
他见我半天不答话,眼神飘到房梁:“不愿意就算了。”
“谁说不愿意!”虽然不知道前因后果,虽然心早已小鹿乱跳到无法控制,此时此刻却也顾不上其他,我忙举起手来,“愿意愿意愿意!”
“愿意便愿意,一直重复烦不烦。”大哥哥重新捻起毛笔,故作镇定的挥起杆,然后……什么也没写出来,是的,他忘沾墨了,我忙不迭的上前替他研磨,凑近处瞧方见他脸颊上涌起一道胭脂般的红晕,好看的不像话。他若无其事的重新沾沾墨汁,我鼓足勇气问道:“你为何想娶我啊?”
他不作答,默默书写。
我继续问:“因为我才学渊博?”
他手颤了颤,斜睨我一眼。
我缩了缩脑袋:“还是……娇俏可人?”
他继续无视我。
我不死心:“难不成你还有什么难言之隐?啊,该不会你有恋童癖吧?”
大哥哥“啪”的把毛笔放在桌上,瞪着眼,但依旧红着脸道:“因为喜欢,喜欢!你是蠢还是笨,不喜欢你我收留你这么久做什么?我是那种会娶不喜欢女人之人吗?”
我:“……”
我幻想对了结果,却没能料到过程。
虽然没有花瓣落下,没有清风扬起,没有美好俊逸的画面,没有感人肺腑的语言。
可是为何会比想象来的,更加,更为,幸福。
幸福来的突如其来,幸福又何其短暂。
眼见回宫的日子越来越近,分离近在咫尺。然则我并不难过,我知他必能考取功名,遵守承诺将我明媒正娶。
回宫前一日,我约他在我们初遇的枫树下见面,我告诉他我有话要对他说,他说他亦然。
我猜不出他要对我说些什么,可我想对他坦白一切,坦白我一直以来的隐瞒,坦白我不是宫女,而是当今襄仪公主。
那日,我穿上寻常民间女孩的衣裳,清清爽爽的撩开额发,梳着双髻,早早的便在枫树下等他了。
我自言自语的试着说了很多话,诸如“我不是存心骗你的”“我是怕你一听我身份吓的直接把我送回宫里”“我是真心喜欢你的”“其实我不丑,我挺美的”这些。
然而我等了许久他都没来。
起初我有些着恼,怪他迟了,心想待他来了一定要狠狠骂得他求饶不可。
可……直到日头落山,我依旧没能等到他。
父皇忽然造访山庄瞧我,太子哥哥忙差了采蜜找我,我虽担心着大哥哥会否让什么事给耽搁了,却也不能死等不走让父皇发现倪端,唯有让采蜜替我守着,自己先回玉龙山庄里去。
谁知,连同采蜜,也失去了踪影。
后来……
却也没有后来了。
大哥哥这个人就像从人间蒸发一般,不论我央求太子哥哥帮我找遍了漫山遍野,还是拜托小师父帮我寻遍国子监及今年科考之人,都杳无音讯。
初时确实日日哭啼夜夜默泪整就伤心成个泪人儿,也忘了多少次溜出宫跑回早已布满尘土的小木屋,只是那样一日一日的等下来,失落多了,期待没了,心境也自然淡了。
等到多年过去我已能笑着和当时的准驸马韩斐说起大哥哥的故事,用一句“每个女子心中都有段美好的回忆”作为结语,那时,我还以为我真的将这段过去放下了。
直到韩斐逃婚,所有人都紧张的看着父皇母后的脸色不敢妄语,婚宴场弥漫着一种恐慌时,我在气馁中垂首,正待转身回寝宫,却在一个回眸间从漫漫人海中望见了一道背影。
那个如清风般舒逸的背影,那个午夜梦回一次次不肯回首的背影。
我的眼神不敢移开半分,仅仅只是那么一刻,却犹如滑过的五年春秋般漫长,直待他转过身来。
我才惶惶然发觉,那个人,那个拥有着高山仰止的容颜,那个英雄救美的传奇故事,那个会脸红会装镇定的大哥哥,从未有一刻离开过我的心。
我望着他的方向又哭又笑,若非凤披霞冠,我当真会不顾一切冲向前去,问他可还记得我,问他为何不辞而别,问他何以没能守约定,问他这些年究竟去了哪儿。
而后我才得知他便是坊间传的神乎其神的宋郎生。
因屡破奇案由一个小小的锦州县令升为知府,更在南疆皇子在锦州被杀一案漂亮的破获真相,免于一场一触即发之战。父皇对他极是赏识,感慨如今官场多是明哲保身之人,如此番智勇双全当以重任,便破例连升他三级,擢大理丞。
我心中雀跃难以言表。
于是乎蹦蹦跳跳的让父皇饶了韩斐。
父皇初时百思不得其解,何以夫婿逃婚我不仅不黯然伤怀还能如此神清气爽。
直到我缠着父皇问东问西问宋郎生当时是如何力挽狂澜,他顿悟了。
父皇认为我果断是相中了宋郎生的花容月貌起了色心见异思迁了。
虽然我很想解释,可仔细一琢磨,似乎确实是这么一回事。
大抵是出于对我的愧疚,毕竟韩斐这前逃婚女婿也是父皇他老人家选中的,没过几日,他便传见了宋郎生。
当时我也父皇在御书房助他批阅奏折,不料外边忽然有人禀报说宋大人已在门外等候,我来不及反应究竟是哪位宋大人,就眼睁睁的看着宋郎生踏入屋中,顷刻千树万树梨花开。
果然,父皇十分言简意赅毫无前兆的问他愿意不愿意当驸马。
我悚然一惊,但见宋郎生发愣的看了我一眼,又看了父皇一眼,颇为失措的呆住,左右不知如何应答。
然后……宋郎生在我扑通扑通心跳紊乱的情况下,沉着的跪下来,拒绝了。
他说,他早已有了结发亡妻,妻子死后他誓终身不娶,此生心中唯有他妻子一人。
我仍记得我听他说完时的感受,浑身像是被多细细小小的针扎着,不算痛的锥心,也不至天旋地转,却莫名发现指尖在颤动。
可我尚且记得宋郎生此举算是抗旨不尊,记得父皇的护女心切以及他看着有人逃婚时的震怒,忙扯起笑脸推了推父皇,笑他怎么想到把宋大人招来当驸马,自己可是绝无此意,宋大人爱妻之心委实令人叹服,应当赞颂才是。
我顺顺当当说完便佯装若无其事的踩着台阶上了阁楼。
推开窗,用力吐出一口白气,这才发觉碧空徐徐飘下雪花,我拢着袄子,用手背揉了揉眼眶,不过一会儿便见宋郎生缓缓离开的身影,一瞬间觉得过去种种种种相思都犹如雪一般,飘下,落地,融化,消失无踪了。
我这才意识到,原来,这世上还有比两个相爱的人没能在一起更悲惨的结局——一个仍深爱着仍惦记着,而另外一个的心早已走到很远的地方把曾经都都抛诸脑后了。
如若从此相忘于江湖倒也罢。
然则我们总归要因公务打照面,行着君臣之礼,说着庙堂腔调,如他这般刚直正气的清流,与我这总替太子弟弟唱黑脸的公主又岂会和睦相处。
那些事端若论公义曲直他自是无可厚非的,可为了顾虑大局牺牲些许是早已是执政者的心照不宣,换做是其他人,压制他或是恩威并施总有法子息事宁人,可他是宋郎生,我又该拿他如何是好?
待到矛盾不断激化,他已经到了远远看到我就转身离开的程度,即便见着了也板着个脸一句废话也不愿多说,只怕在外人看来,他于我而言亦是眼中钉一般的存在了。
谁又曾想过,能让目中无人的公主殿下视之为眼中钉的家伙,正是因为她眼里心里唯他一人呢?
谁又会想到,尽管面上用权势镇他压他,却又会为他不畏强权的勇气所钦佩,为他一心为求公义判案如神的风采所折服呢?
诚然对于这种感情与精神上的双重分裂我亦是极为伤神的。
直至我的恩师方良案名动京城,先是我那前未成功过门的驸马韩斐所弹劾,再由我不久后即将过门的宋郎生所亲审。
我几乎想象的到那是如何惨烈的一场硬仗。
数不尽的争执加速了我俩之间关系的恶化,甚至在他书房内,我撕裂了他心心念念的折扇,而他为此将我狠狠推倒在一边,把我心中最后一丝期许也一并撕碎了。
那之后,我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去过大理寺,没有再见过他。
方良走的那天,天降大雪,银装裹素。
我瞒着父皇乔了装溜到城门意欲送行,不想竟瞧见了宋郎生。
褪去官袍的他在人来人往中依旧那般扎眼,而方良就这样沉稳的站在他跟前,一身布衣朴素,神色柔和,丝毫不见刚经受过大劫大案之疲态。
我戴着竹笠佯装路人缓缓的经过他们身边,只听宋郎生道:“这段时日,辛苦先生了。”
方良像是如释负重般拍了拍他的肩,久久方道:“宋大人辛苦才是。”
然后我就走过了。
显然完全没能听懂他们在说什么。
于是我又不甘心再度假装经过折回去,宋郎生道……了什么我没听清,只听方良道:“倒是累你令公主与太子殿下误会……唉,老夫如今,却也无以为报。”
宋郎生仿似不介怀的笑了笑,笑的很淡:“在下并未帮过先生什么,这一路您当好好照料自己。”
重走一轮,依旧没听懂他们话里的玄机。
待我再度绕回头,宋郎生已然长长作揖目送已然离去的方良,我这才意识到自己是来送行的,急欲上前,忽听方良长笑道:“公主之意,老夫了然于心!珍重!”
我:“……”
扭头的时候见宋郎生正面无表情的望过来,我颇为发窘的摘掉竹笠,“你们发现我了?”
宋郎生不咸不淡:“殿下没发现?”
我:“……”
宋郎生毫无礼数的兀自转身,我左右望了望,不知该跟上谁好。宋郎生见我原地不动,遂停了下来,回头望我:“公主还不回宫吗?”
我指着方良的方向,“恩师的案子,是他早有准备的么……”
宋郎生不答话。
我垂眸道:“他是故意算好了一切,先是让韩斐举发他,再让你亲审此案?明面上你们是办他的人,实则已是把这案对方家的伤害降到最低么?”
宋郎生依旧不答话。
我看着他道:“是否内阁早有人想要借此掀起轩然大波?是否怎么都逃不过才先发制人?是否为了保太子党?是否……”我哽了哽,“是否怕我不惜一切维护他才不将真相告之于我?”
宋郎生平静而肃然道:“方老说‘但求上不误国,下不误民,无愧于心。’”
我长长呼出一口白气,只想要追上前去,同方良说些什么,宋郎生却道:“方老已说了然,公主何必多言,叫他为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