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0节
“这里边从东向西,分别是制炮坊、造枪所和制镜坊,钱坊就设在最靠水边的那座大房子里。目前只有一台锻压机,如果试制合格的话,大匠院那边会陆续送新的锻压机过來…”一进了自己熟悉的地盘,黄老歪身上的畏缩感觉就彻底消失。指着全封闭式院子内一栋栋高大的砖房,满脸自豪地向众同僚们介绍。
淮扬系的核心人物,都知道江湾新城深处隐藏着这一绝密所在。但经常有机会过來开一次眼界的,却只限于逯鲁曾、苏先生、陈基、罗本以及工局内部的寥寥十几位。其他人要么是在炮坊刚刚搬迁到位那会儿才來过一次,要么是只在远处遥遥地看过几眼,心中只能落下个粗略印象。今天得以走到近处,立刻被探入江面深处那一座座巨大的水车,惊得目瞪口呆。
注1:这里朱重九的记忆有明显错误。事实上,白银大量流入,并沒对明朝经济产生致命打击。但白银流入因为西班牙在马尼拉对华人的大屠杀和欧洲战争而出现断流,却给了大明经济致命一击。参见《洪业………清朝开国史》
注2:在中国古代,大多数王朝在繁荣时期,铸造的货币都比较精良。铜的含量占到六成,乃至七成以上。国库也会有比较充足的金银储备。凡是铸造劣质铜钱者,都会被视为对百姓财产的公开掠夺。掌权的皇帝也注意脸面,尽量不去铸造“恶钱”,“白钱”,以防遗臭万年。唯独所谓的雍正大帝,下旨铸造铜四铅六的劣钱。还美其名曰,为了杜绝民间造假。
第四十四章 经济 下
“总有人试图混到这里來,窥探咱们淮安军的秘密,却不知道,真正的秘密,在大江上就能看见…只不过,他们全都是睁眼瞎子而已…”黄老歪心胸一点也不宽阔,用先前大伙在议事厅看他一样的眼光看着大伙,慢条斯理的继续补充。
真正的秘密,不在于炮管,也不在于火枪。那些东西只要能弄到样品,让工匠零敲碎打,一点点也能拼凑出來。在他眼里,淮安军,乃至整个淮扬大总管府,最大的机密,就是屹立在江水中的一架架水车,还有被大伙精心琢磨出來,由水车推动的那些各式各样的巧妙机械。那才是整个淮扬百工坊的灵魂,乃至整个淮扬的灵魂。
只是他这一观点,根本得不到多少认同。几乎绝大部分被朱重九强行拉來的参观者,都被耸立于江面上的那些密密麻麻的水车所震撼,直接把他的话当成了耳旁风。
黄老歪见此,也不多浪费口水。轻轻笑了笑,带着大伙继续朝制钱作坊走,“大伙注意了,再往里头看到的东西,就只能烂在心里,谁都不能向外说。包括自己的家人,也尽量不要提起。否则,陈、张两位主事,少不得要登门求教…”
“有劳黄主事提醒了,这个,我等自然是知晓…”众官吏心中打了个突,非常不高兴地回应。
陈基掌管军情处,张松负责内务处,二人的在平素议事时,说出來的话份量都不算大。但二人手中的权力,却大得有些吓人。特别是涉及到淮安军的核心机密时,凡是被军情、内务两处联手盯上者,过后不死也得脱一层皮。
“黄主事说笑了。”好不容易才多少挽回了一点儿自己的形象,张松可不愿意给黄老歪当刀子用,趁着黄老歪沒继续借題发挥之前,赶紧插了几句,“正所谓内行看门道,外行看热闹。这里边的东西,除了你们工局和大匠院的人,剩下还有谁能看得懂啊?…顶多是瞧个热闹而已,想泄密都沒够不上资格…”
“哈哈哈。。。。”众人被他的俏皮话,逗得莞尔。平素积累于心中的鄙夷感,也瞬间又降低了不少。
“里边请,大伙继续里边请,留神脚下。江边湿气重,台阶有点儿滑…”张松一招得手,干脆再接再厉。干脆主动替换掉黄老歪的向导角色,带着大伙继续往制钱作坊深处前行。
不多时,众人就进入了作坊内部。放眼望去,只见到一个空空荡荡的大厅,两名匠师带着十來个普通工匠,正围在两座四轮马车大小的铁疙瘩旁比比划划。而两座铁疙瘩旁边,则整整齐齐摆着一叠半丈见方的铅铜板,每一张表面都磨得非常光洁,可以清楚地照见人的影子。
“大总管,黄主事、张主事…”见到朱重九到來,工匠们立刻停下了手中的伙计,主动举手行礼。
朱重九笑呵呵地还了了个自创的军礼,然后大声吩咐,“不必客气。你们该干什么接着干什么?就当我们沒來过。”
“已经准备得差不多了。就等大总管前來轧第一刀…”两个匠师俱是从淮安工坊初建时,就跟在朱重九身后干活的老人儿。笑呵呵退开半步,露出身后的机器。
虽然名为锻机,但两座机器的模样,却与最初在徐州拿來锻造铠甲的机器,有着天上地下的差别。每一座通体皆为精钢打造,表面和棱角处皆用砂石细细打磨过,温润如玉。第一座上头照例悬着一个巨大的生铁锻锤,第二座却连锻锤都沒有,代之的是十数根小儿手臂粗精钢棍子,从锻床的顶端垂下來,笔直地深入下面各自的套管当中。就像猛兽嘴巴里的一对对牙齿。
“这是焦大匠,上个月跟主公一道弄出來的新式锻床。原本用來给胸甲上面压花儿,为了压制铜钱,特地又改进了一回。焦大匠和我可是都花了不少功夫…”带着几分得意,黄老歪指着第二座锻床继续炫耀。
“你先别忙着邀功…”苏先生听得不耐烦,笑着打断。“要是一会造不出让大伙满意的铜钱來,看你如何收场…”
“那不可能…只要主公在这儿…”黄老歪最服气的人,除了朱重九之外,就是苏明哲。举起胳膊,赌咒发誓,“我可以立军令状,如果。。。。”
“滚,明知道主公不可能杀你…”苏先生一瞪眼睛,将黄老歪后半句话给直接憋了回去。
大伙听了,再度抿嘴而笑。相处越久,他们越是清楚,自家主公有多仁厚。而朱重九却深受另一个时空灵魂的影响,以和手下人平等相处为荣耀。所以大伙在潜移默化中,言谈举止一个个就变得越來越无拘无束,待人接物也越來越自信。
“只要主公在这儿,应该不会出任何问題…”论起邀功领赏的本事,张松远比黄老歪专业。趁着大伙笑声未落,抢先开始介绍,“卑职和黄主事、焦大匠三个,在最初造样钱时,其实已经试出了一些门道。锻床的力道绝对够,问題最可能出在板子上。为了让钱更有卖相,焦大匠和黄主事还特地带人重新调整了许多次铜、锡、铅的配比。现在这种,压制起來时最不容易开裂,压出來的新钱光泽也最诱人…”
众人随着他的手势,目光再度落在第一座锻床旁边的铜板子上。果然发现,铜板子的颜色黄中带赤,如过不预先心里有所准备,很容易就将其误认为纯金所造。
“成本如何?”朱重九经常在在百工坊内跟各种合金打交道,一眼看上去,就察觉到板子的含铜量应该远超过了六成。
“主公慧眼如炬…”张松立刻挑起大拇指,满脸佩服地夸赞,“铜大体上占到了六成半,锡一成半,剩下的是软铅。微臣和焦大匠,黄主事三个估算过,虽然这样铜钱的造价会高一些。但比起先化铜水再浇铸,依旧要省出许多…”
“嗯…”朱重九笑着点头。“既然你们已经有了把握,干脆现在就轧一批钱來看看。黄主事,外边的其他部件都准备好了么?”
“准备好了…”黄老歪微微躬了下身,脸上的表情变得无比肃穆,“只待主公一声令下。”
“那就开始…”朱重九用力挥了下手,瞬间从淮扬大总管角色,变成了一个放在另外一个时空二十一世纪都合格的操作班长。
“是…”黄老歪高声回应。从胸口的挂绳处抄起一枚哨子,奋力吹了几声,“嘟嘟,嘟嘟,。。。。。”
“嘟嘟,嘟嘟,。。。。。”“嘟嘟,嘟嘟,。。。。”“嘟嘟,嘟嘟。。。”,一连串哨子声回应。紧跟着,脚下的地面忽然微微一颤,巨大的金属撞击声,如海浪一般砸了过來,砸进在场每个人的耳鼓。
那绝不是什么美妙的感觉,几个身体稍微差一些的文职,顿时就觉得头疼欲裂,五腑六脏一起从肚子内往外涌。而黄老歪和焦玉两个,却如同听了仙乐一般,双双变得精神百倍。各自从锻床旁抄起一面彩旗,走到窗口处,用力挥舞,同时,嘴里的哨子继续响个不停,“嘟嘟,嘟嘟。。。。。”“嘟嘟,嘟嘟,。。。。。”“嘟嘟,嘟嘟。。。。。”
厂房外,继续有巨大金属的撞击声穿了进來,中间还夹杂着令人牙酸无比的摩擦。脚下的地面摇晃越來越剧烈,整个房子也开始摇摇晃晃。然而,随着哨子频率的降低,撞击声渐渐变少,摩擦声也一点点变得均匀,脚下的地面不再继续摇晃,而是以春夜细雨般的恒定节奏,稳稳地颤抖。
“主公,请开机…”黄老歪放下角旗,吐出哨子,走到朱重九面前,恭恭敬敬地做了个邀请的手势。
朱重九对先前的撞击和摩擦声音早已见怪不怪。笑着点点头,走向第一座锻床旁边的一个包着红布的手柄,先慢慢晃了晃,然后猛地向下一拉。
“咣当当…”又是一连串刺耳的撞击声,紧跟着,巨大的锻锤高高的抬起,露出下面数排浑圆型的凹槽。一个个黑中透蓝,隐隐带着幽光。
“上板子…”大匠焦玉一声断喝,带头抬起一张铜板,整整齐齐地盖在了凹槽之上。两名普通工匠迅速转动手柄,将铜板牢牢固定。随即,焦玉用身体挡着朱重九向后退开,同时猛地一挥手。
“轰…”负责第一座锻床的匠师放开机关,巨大的锻锤带着风声迅速下落。将铜板砸得火星四射。
“倒车…”大匠焦玉当仁不让,扯开嗓子继续大喝。负责操作锻床的工匠迅速拉动朱重九先前拉过的手柄,随着另外一阵刺耳的“咣当咣当”声,锻锤再度被缓缓提起。将已经成型的钱饼全都露了出來。
“卸饼、上新板…”焦玉的声音继续传來,每一声都充满了自豪与自信。工匠们手脚麻利地转动机关,将冲钱饼的母槽与里边的光板钱柄一同抬下。然后又换上新的一块母槽,固定好新的铜板,再度进行下一轮冲击。
已经卸下的母槽,与里边的钱饼一道,被抬至第二座锻床旁。黄老歪指挥其余匠师和工匠翻转母槽,将里边的光板钱饼倒在操作台上。然后用铁镊子夹起來,一个挨一个塞进第二座锻床的钢柱子下方正对的模具里。
待所有钱饼都安装到位,黄老歪也迅速拉动了第二座机床上的红色手柄。十几根柱子带着令人头皮发麻的嘈杂声缓缓下落,缓缓钉在钱饼之上。“咯吱,咯吱,咯吱”,令人牙酸的摩擦声陡然开始发闷,紧跟着,锻床猛地哆嗦了一下,“咚…”十根金属柱子全部停了下來。
“倒车…”黄老歪用与焦玉同样的口气,大声命令。站在他身侧的一名匠师飞快地拉动另外一根包着蓝布的手柄,“咣当当”,随着另外一长串撞击,金属柱子又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退回上方。
“收钱…”又是黄老歪一声令下。有两名工匠一左一右,同时扯动模具下的机关。“叮叮当当”,数枚金黄色的铜钱顺着第二座锻床下方的漏斗掉了出來,在特制的金属托盘中來回滚动。
“成功了…”张松一个箭步窜过去,顾不得铜钱的烫手,抄起几枚,捧在掌心处,一边用嘴吹气,一边大声喊道:“恭喜主公,贺喜主公,我淮扬通宝,必风行天下…”(注1)
“拿來我看看…”见到铜钱一次性试制成功,朱重九心里也非常高兴。从张松手里抢过來一枚,对着窗**进來的日光仔细把玩。只见该钱通体呈赤黄色,光泽诱人。正反两面的钱文清晰柔润,浑然天成。只是钱的外围边缘处依稀残存着些细小的金属毛刺,用手指摸上去,多少有点儿粗糙。
“这只是毛钱,还差最后一道工序…”仿佛猜到了朱重九最关心什么,黄老歪快速蹲下身,抓起一枚滚烫的铜钱。然后又从贴身口袋中掏出一把小钢锉,对着放铜钱的托盘,三下两下,就将其外围轮廓上的瑕疵处理干净。
“微臣和焦大匠商量过,最后一道工序,不会放在这儿。免得工匠们分心…”将处理好的铜钱递给朱重九,他又迅速抓起第二枚,一边加工,一边快速补充,“像这种收尾的活,新來的学徒也能干得。并且即便不处理也沒啥关系。铜钱拿到市面上用一段时间,自然就将边缘给磨光滑了!”
“还是收一下尾吧,精益求精…”朱重九将黄老歪加工过的铜钱和最初自己从张松手里抢过來的对比了一下,笑着吩咐。“你和焦大匠还可以考虑一下,用机器來磨,估计比人工更快。”
“微臣想过,但是沒必要…”黄老歪低着头,一边继续打磨剩下的铜钱,一边大声回答,“什么活都让机器干了,学徒们就都熬不出性子來了。不瞒的总管,微臣当学徒时,可是给师父抡了三年大锤呢。微臣那三个儿子,当年跟着微臣,也是终日大锤抡个沒完。现在的学徒进了作坊,出大力气的活都被机器干了,只剩下搬搬抬抬,这样下去,很难学到真东西…”
注1:机器造币的工序,远比本文所述复杂。但为了读者看书时不至于烦躁,特地只选了其中冲饼和印花两道工序而省略了其他。
第四十五章 小人
“呀…黄主事,看不出來你口才这么好…”周围的官吏们一边争抢着观赏新钱,一边笑呵呵打趣。
黄老歪平素在议事厅中的表现,绝对称得上沉默寡言。但此刻回到自己的地盘里头,却完全换成了另外一个人。只见他两手配合着处理铜钱,动作娴熟如飞。嘴巴上却丝毫不耽误地反击道,“干一行,说一行话。怎么帮大总管治理地方,那我不懂,也不敢插嘴。但怎么教徒弟,给他们找饭碗。诸位大人可真未必比黄某懂得多。有道是玉不琢不成器,娃子的日子过得太安逸了,就是不容易长出息。为啥老辈手艺人总喜欢把自己的孩子送给别人教呢,就是这个道理。当爹的对儿子,轻易下不來狠心。交给外人,该抡大锤就抡大锤,该扛铁锭就扛铁锭。。。。。。。。…”
说话间,他身旁已经摆了一整摞处理好的铜钱,个个干净光洁,金光耀眼。而焦玉那边指挥着两名匠师和其他工匠们,也陆续冲锻、压制了好几轮,令整个托盘里都盛满了黄灿灿的华夏通宝,看上去瑞彩纷呈。
这效率,肯定能甩出过去那种用模具浇铸的办法上千里。众官吏虽然都是外行,却也看得心花怒放。此时整个作坊里只有一套机器在运转,如果日后真的像黄老歪所说,摆开十余套机器同时开工,恐怕半个时辰内,就能造出上万枚铜钱來。
给足了工匠三班倒,一天制钱二十余万枚,那一年就是。。。。。?照这速度,只要铜料跟得上,恐怕用不了太久,整个淮扬大总管府治下,华夏通宝就得大行其道。而随着淮安军控制地盘的不断增加和华夏通宝的流通,制钱作坊的地位,恐怕也会水涨船高。到那时。。。。。。
当即,有人心思就开始飞快地转动。盘算着该怎样才能将制钱的作坊纳入自己的管辖范围之内。谁料还沒等大伙想好理由,朱重九已经抢先做出了决定,“不错,你们三个干得不错…”将手里铜钱抛回托盘内,他大笑着说道,“赶紧再接再厉,把更多的机器装起來。今后制币坊的事情,就由张松负责兼管。户局、工局各派一个得力人手前來协助。将來如果还需要扩大规模的话,再考虑重新委派其他人手…”
“多谢主公信任,微臣必不辱命…”内务处主事张松等的就是这句话,立刻弯下腰去,哽咽着说道。
“是…”苏先生和黄老歪两个,也双双拱手,表示愿意尽力为张松提供支持。
这下,大伙看向张松的目光,就有些复杂了。特别是老夫子逯鲁曾,一向主张明君必须‘亲贤臣,远小人’。而朱重九最近一段时间的作为,明显是反其道而行之,让他如何能够开心?
正郁闷间,却又见朱重九走到大匠师焦玉身边,俯在后者耳朵上大声喊道:“噪音这么大,是不是齿轮配合有问題?”
“是,也不全是…”焦玉将手中活计转给身边的匠师,然后以同样高的声音大喊大叫,“第二座机器像您当初提出來的那样,沒有直接采用水锤,而是中间转换了几道。每一道,都用了好几种齿轮。齿轮数量多了,当然响动就大了些。另外,咱们做出來的齿轮,互相之间咬合还是有问題。得磨上十來天,声音才会慢慢变小一点儿。”
“不是让你们尽量采用新标尺了么?”朱重九双手放在嘴巴上,浑身上下不见丝毫作为一名帝王应有的雍容气度。
“用的全是新标尺,可还是不行。光图纸就画了好几百张了,我也不知道是啥原因。”一提到技术问題,焦玉也完全变成了个疯子。正对着朱重九,手舞足蹈,吐沫星子飞溅。“微臣以为,实在不行的话,第二座锻床也直接用水锤冲压为好。虽然容易伤到人,但出了毛病也好解决。不像这台机器,绕來绕去,万一出了毛病,就得找上好半天!”
“你看着办,但能用新技术,就用新技术。哪怕毛病多,慢慢也能一点点改好…不要绝了创新之路,身为大匠院的主事,你得有吃第一口螃蟹的勇气…”朱重九满嘴大伙听不懂的词汇,继续跟焦玉吵吵嚷嚷。
受另一个时空朱大鹏灵魂的影响,他对科技创新十分热衷。丝毫不觉得跟焦玉以平等身份探讨问題有什么不妥,亦丝毫不觉得周围的环境过于嘈杂。整个人沉浸在另一个时空那个小工科宅男的角色里,不觉不间,就忘了自己如今身在何处。
“微臣明白。您沒见到,如今整个大匠院和百工坊,用的全是咱们淮扬的新度量标准么?但是这事儿急不得,总要有个过程,一口气吃不成胖子…”焦玉如果放在后世,同样也是个技术疯子,此刻眼里毫无尊卑,继续对着朱重九的脸狂喷吐沫。
“如果把一部分齿轮改成皮带。。。。。。”
“怎么可能,主公您到底懂不懂行啊?皮带传动最容易打滑,出力也不稳定。而钱饼上压花,却必须有一股子连续的劲儿。万一中间停下來,整套饼子就都得重新融化了铸铜板。”
“那齿轮上多涂些油,或者把齿轮干脆用盒子包裹起來,直接泡进油当中…”
“老天爷,那得多少油啊。主公您可真败家…不过,嘶,这招说不定还真能行。。。。。”
二人谈得兴高采烈,当着众人的面儿,就探讨起如何改进制钱的机器來。嘴巴里头,大堆大堆的新鲜名字一股脑地往外冒。从天尺到地尺,从钱、两到克,温度谈到时间,再从皮带传动到齿轮润滑,根本不在乎身旁两台机器雷鸣般的吵闹。(注1)
逯鲁曾在附近越看越着急,越看越郁闷。用手揉了揉脑袋,叹息着**:“不行,不行,老夫年纪大了,受不了这机器的轰鸣声。先走出去透透气,苏长史,麻烦你一会儿替老夫向大总管告罪。”
“您别心烦,大总管做起事情來就是有股子认真劲儿…”苏明哲看了一眼全身心投入到锻床改进大业中的朱重九,眼睛里流露出几分溺爱,“夫子慢走,我也不喜欢听这机器的声音,干脆陪你一起出去透透气…”
说罢,拄着自己的金拐杖,慢吞吞陪着逯鲁曾走到了院子中。
两个最位高权重的老家伙敢找由头逃走,其他官吏可沒这么大胆子。只能继续忍受着刺耳的机器轰鸣声,将黄老歪打磨好的铜钱握在手里,玩了又玩。
只有内务处主管张松,终于如愿揽到一项美差,志得意满。丝毫不觉得机器的声音烦躁,反而故意将身体靠了过去,眼睛盯着黄灿灿的铜钱一批批落入托盘,仿佛在替自己清点即将入库的家财般。
“张主事可是要小心了…”有人实在看不惯张松那幅小人得志模样,凑到他耳边,大声奚落,“自古以來,制币之事,都风险重重。张主事以前天天负责盯着别人,别哪天自己也被盯上了…”
如此刻薄的话,张松岂能听不出來其中恶意?然而他却一改先前锱铢必较的性子,摆摆手,笑呵呵地回应道:“多谢李兄提醒,张某自然知道其中利害。不过咱们这边制币可不比从前。每一张铜板的大小都是固定的,上面能轧出多少钱饼也是固定的。每天只要数清楚了进來多少铜板,该送出去多少枚铜钱,自然清清楚楚。至于剩下边角料,也有专人负责收集起來过秤,重新融化制造铜板,每个环节可能出现的疏漏,张某早就提前给堵死了。将來无论是哪个接替了张某,想要胡乱伸手恐怕都不容易…”
一番话,可谓有理有据,层次分明。将挑事者立刻打了哑口无言。然而张松却不知道见好就收,转过头,冲着其他极为平素看自己不顺眼的同僚们轻轻拱手,“张某知道诸位担心什么?无非张某以前的官声不太好,怕张某管不住自己而已。可张某也是正经的科举出身,与诸位一样读得全是圣贤文章。心中岂能不知道廉耻二字?但以前做大元朝的官,沒办法。你不贪不拿,甭说高升一步,连脚跟都未必站得稳。伯温兄,你说是也不是?”
“那,那倒是沒错…”刘伯温沒想到张松会找上自己,措手不及,只能讪笑着回应。他以前正是像张松所说的那样,不肯跟别人同流合污,所以走到哪里都受同僚排挤。沒办法,只能选择挂冠而去,好歹落了个清白名声。
“可咱们大总管这不同…”张松的声音再度提高,像是在对大伙明志,又像是在全力拍朱重九的马屁,“只要你有本事,肯用心,就不愁沒办法出头。并且薪俸有给得足,商号里头年底还有大把职务分红可拿。张某是傻了,才会贪那点儿制钱的火耗,而不去辅佐大总管一统天下,以图身后名标凌烟…”
注1:关于朱重九改进度量衡,参见第二卷第二百七十八章跬步(下)。
第四十六章 禄公
“哈哈哈…”众人又爆发出一阵哄堂大笑,笑过之后,看向张松的目光,愈发地与过去不同。
从传统意义上讲,内务处主事张松绝对是个小人。但正因为他是个小人,所以他才不耻于言利,并且将很多利益都算得清清楚楚。
的确,淮扬大总管府严禁麾下官员贪污受惠,也不会给官员们名下的田产什么免税政策。但淮扬大总管府所控制的淮扬商号,却能日进斗金。所有官员在商号里头都有相应的职务分红,即便不贪污受贿,照样能做个富家翁,随便积攒几年,养上十七八个小老婆,盖上几亩地的院落都不成问題。
此外,随着脱脱被击退和各类工坊的逐步增加,新的工商产业,已经隐隐发挥出其特有的威力。照着这种发展势头,朱总管将來坐天下的机会绝对超过了六成以上。放着好好的开国元勋不做,去贪图制币过程中那点儿蝇头小利,如此蠢事,得脑袋被多少头驴踩过才干得出來?
科举未必能选拔出人才,但是绝对会最大程度地将蠢货排除在外。张松身上,这个道理就是鲜明的验证。正当众人百无聊赖的时候,只见他忽然扭头朝第一座锻床处扫了几眼,然后拱拱手,笑着说道:“事先准备的铜板差不都用完了,诸位忙着,张某去跟大总管请示一下,今天是不是就到这里…”
“张大人尽管去…”除了工局自己的官吏之外,在场其他人都如蒙大赦般松了口气,冲着张松拱手还礼,以前的种种不齿,迅速抛在了脑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