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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葫芦

      锦城外有个苦修,不知其姓名,百姓只唤他葫芦大士,住在玄音阁。玄音阁以前也不叫玄音阁,而是一处葫芦篷。

    传闻,曾有个男子步了丹墀,位极人臣,后来被贬至锦城,夜宿在葫芦篷下时,做了一梦。

    梦里,葫芦瓜开成两瓢,好似小船一般载着书生晃晃悠悠乘了天河,登了极乐,梦里见了佛祖,听了玄音,悟了真禅。等到男子醒来的时候,见到昨夜正熟了的一个葫芦开成两瓣,落在自己身旁,他顿时看破红尘。

    此后,男子就在这处瓜篷下修行了,散尽家财,苦积功德,是方圆百里出了名的大善人,大修行者,后传来传去,也唤他做葫芦大士了。而这处地方因他梦里听了玄音顿悟,也改名叫做玄音阁。

    “这么说,是个半路出家的和尚了?”稚嫩的声音打断了前面萧肃容话,药童儿和懒怏怏的苏青鸾不同,他明显对这个葫芦的故事很好奇,干脆坐在驴车前面,晃着双腿听他说。

    然而,萧肃容却腾出手摇了摇,“非也非也,听说葫芦大士未曾剃度。”

    “那就不是和尚了!”

    萧肃容养尊处优,从来没有做过这等拉人载货的事,此刻拉着驴车早已是满心不忿了,见小童如此好奇,萧肃容眼睛一转,勾起了唇一笑,问:“想知道?”

    小童天真无比的点了点头。

    “你看,你家姑娘也凶得厉害,这一车一棺的我着实拉不动,要不你跟她说说……”萧肃容还没说完,忽然身后一声长鞭空响的声音鞭来,萧肃容只觉得背后火辣辣的疼,“你这个女人,下手能不能轻点,我不是你的驴。”

    回过头去,果不其然,苏青鸾的手上缠着赶驴的鞭,“太慢了。”

    萧肃容满心不忿,想他虽寄居锦城,但好歹身份尊贵,就连国公府都看他三分薄面,怎能沦落到拉驴车的地步?

    就是!

    没了车,看你怎拉?

    如此一想,萧肃容加快了脚程,专挑崎岖道走,在经过斜坡的时候故意将车轱辘碾过坡边石子,这一偏颇,整辆驴车朝坡下滚去,棺材也顺着一并斜着滑了下去,最好就是连那个没有良心的女人一块滚下去。

    可人算不如天算,当萧肃容转过头来看去时,只听得绿罗裙间双佩铃响动声,那道桃花红的身影一跃,竟扛着棺材凌空一旋,继而稳稳当当的落地。

    那个板车倒是滚下坡去,散得七零八落,药童也被摔得七荤八素,嚷嚷直叫。倒是苏青鸾,护住了棺材,“幸好,棺材无恙!”

    萧肃容当真看傻眼了,这女人身手也……忒好了些吧!

    “砰”的一声,棺材落地,萧肃容反应过来时,对上苏青鸾那双带着薄怒眼眸,萧肃容指着山坡下摔烂了的板车,“是它不好使,真不怪我。”

    但苏青鸾这一步步往前走来的时候,萧肃容转身想跑,换做平时,萧肃容这油滑的劲可不是谁都能逮得住他,可偏偏这死女人手上那根鞭子朝他一拽,缠住了他的脚踝,一拉,便将他扯了回去,正好停在棺材边。

    抬眸看去时,苏青鸾这死女人用手轻拍了拍棺木,说:“板车不好使,你总该能好使些吧?”

    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早知今日,何必当初,萧肃容以为使了个坏能逃离这个无良女人的魔爪,可谁知道,没了板车,他非得扛着这个棺木,慢悠悠的跟在她们后面。

    这棺木,可真沉哪,萧肃容不禁喊出声道:“你们倒是等等我呀!”

    三人一棺,走过绿色阡陌,远芳青草衔碧,被人甫一踩过,压低了身段,过后又柔韧成长,一路连绵远碧,直铺往那传闻中的葫芦篷。

    现今,葫芦篷唤作“玄音阁”。

    那是一处简陋的小园,园中有一处钟楼,偌大的铜钟长年累月,已经积攒下了厚厚一层锈渍,但锈渍斑驳,仍不掩其洪亮之音。

    钟楼后是禅院,禅院中不改原貌,的确在后头还留有一篷长得茂盛的葫芦藤,正值蒂熟的时候,藤叶蔓延得十分可人,紧挨着葫芦篷而建的是藏经卷的阁楼。

    此刻,苏青鸾到玄音阁前时,却被跪在禅院的百姓挡住了路,百姓跪在地上,闭着眼睛,口中颂念经书,无比虔诚。

    “倒是听说这葫芦大士是个有大智慧的善人,却不想信徒如此之多,怎么进去呀!”苏青鸾望着堵在院前的信徒苦恼着道,“这可怎么办是好?”

    正当苏青鸾苦恼时,一个将头发散下结青麻带却身穿灰衣的少年走了出来,对信众们说:“诸位,师傅说大家已经在此处跪祈了三天,他将面见佛陀,不敢再劳烦诸位,还请离去。”

    可信众们不远离去。

    “大士一生行善,耗尽毕生心血,我等愿意为大士诵经祷祝。”

    “对对,没有大士广施恩德,我们此时怎还有活命,求小师傅不要赶我们走。”

    苏青鸾在那听着,眼前所见的倒是和听来的一致,传说这葫芦大士一生行善,还曾效佛祖割肉,如此见来,倒也真是个大慈大悲的人。

    “只可惜哪!”苏青鸾叹了一声,她挤过信众,来到那僧衣少年的面前,盈盈站立,看这模样与其他信众不同,倒是让那少年皱了皱眉。“施主,师傅久病,算了算去日无多,还请留他老人家一片清宁。”说着,少年朝她双手合十,弯腰一礼。

    苏青鸾一只手负在身后,一只手拎着那半坛子喝剩下的酒,说:“去日无多,自当对酒当歌。还请告知你家师傅,就说我带了美人和酒前来找他,了却我师父生前最后一桩心愿。”说着,她拍了拍那坛子酒,正巧此时,身后扛着棺木姗姗来迟的萧肃容赶到了。

    苏青鸾嫌弃了一眼,“太慢了,棺中美人差点迟了,好不容易等到这一天的。”

    棺木放在禅院前,气喘吁吁的道:“你不知道这棺材有多重,你自己扛着试试。”

    信众们一听两人对话,特别是苏青鸾这一派胡言,大家更是怒气汹汹,作势要赶他们出去的样子,就是那灰衣少年也怒了,“师傅乃是大修行者,自年少便斋戒至今,哪里来的女子满嘴胡言,师傅去日无多还满口美人美酒,坏他一生声名和修为。”

    “小师傅,这话可不对了,死者无法超度,你师傅就是圆寂了也未必能见得着真佛陀……”苏青鸾话还没说完,已惹得众怒,正当她不耐烦的时候,却被人往后一拉,转过头去时,却见是萧肃容。

    这一双狐媚眼,一看就知道满肚子油滑。

    只见萧肃容将苏青鸾拉开,径自到信众面前告罪,“各位休恼,我家娘子昨夜梦中被佛祖点化,说她与这葫芦大士有缘,故而说话才激动了许多。”

    这一番话,倒是很能让眼前的信众们安稳下来。

    萧肃容暗中得意的朝苏青鸾挑了挑眉,三言两语便帮她化解危机,顺便还占了她便宜,一转身成为了他家娘子。

    躲开了苏青鸾那忽然一眯又忽然一冷的眸光,萧肃容继续说:“梦中佛祖可说了,让我娘子带着自家老娘的骨灰过来顺便度化,所以……”萧肃容指了指身后那口棺材,“我娘子连夜挖出自家老母的棺材,就冲这死人都不放过的做法,可见其心之虔诚,感天动地哪!”

    闻言,苏青鸾怎觉得此人非常之不靠谱呢,心头憋着一口老血,就差喷出来了。

    灰衣少年半带狐疑,但又望了那口棺材一眼,满眼踌躇,暗自思度,“若是欺人的话,也断不会因为一梦便掘了自家老娘坟墓。”

    只是,此二人无论怎么看,都不似安分守己的。

    就在灰衣少年犹豫的时候,苏青鸾再难沉默下去,再任由萧肃容胡诌下去,这趟白来了。于是苏青鸾干脆将停放在身后的棺木一掀,棺材板忽然掀翻在地上,“砰”的一声重响打断了所有人。

    但见苏青鸾从棺中请出那颗头颅,那森森白骨,有着风日黄土的掩盖,已然不见当年渗染其上的血迹,黑洞洞的双眼好一似无底的深渊,看着前方所有人。

    这头骨一出,吓坏了当场信众,纷纷叫着逃离了。

    但只见苏青鸾以一方红纱盖在白骨上,恭恭敬敬的对那头颅道了句,“莫怪,师父临终遗言,叫我带你过来寻个故人。”说着,她双目凛冽望向前方,带着红纱枯骨往那灰衣少年面前走去。

    萧肃容见这场景,渗得慌,也怵得慌,“你这是做什么,我这是在帮你……”萧肃容话还没说完,便被苏青鸾一抬腿踢出丈许。

    这恶毒女人,专往心口踢。

    她眼眸之中的阴森寒气丝毫不逊色于她手上的头颅,朝着萧肃容冷冽说道:“再敢多说一句,你就睡在棺材里回去吧!”说罢,又吩咐药童看好这家伙。

    然后,苏青鸾又转过头来对着那灰衣少年,那原本凶巴巴又带着阴森寒气忽然又变了一副嘴脸,她勾唇一笑,满身桃花红被风一吹,娇俏的少女带着真切的娇怯,几乎要将人融化了。

    少女说:“小师傅,我家师父说了,云英酿开封之日,带着美人带上酒,寻你家大士来超度她的亡灵,你就行行好嘛,就当是你师傅临死前积最后一次功德,死后才能见佛祖啊,小师傅!”

    萧肃容差点被眼前这一幕呛到,瞠大了双眸看着这个说变脸就立刻变脸的女子,很难以想象她此刻这般带着撒娇的言语和刚才那个一口踢在他胸膛上的是同一个人。

    若不是她此刻满口胡言,若不是她刚才踢萧肃容那一脚又准又狠,若不是她手上那盖着红丝绸的白骨还空洞洞的看着自己……少年差点以为这是个天真烂漫的无邪少女。

    风甫一吹来,荡漾着那粉色的桃花红,顺便,瓜藤上的一颗葫芦熟了,“啪嗒”一声掉在地上,瓜瓢裂成两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