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72章 贺琼
死的是姚潜最小一个儿子,成亲不久,还没留下子嗣,姚潜当年丢了幽州被调回京都时,小儿子才是总角之龄,虽是将门子弟,却并没有跟随父兄征战疆场,纵然如此,“将门虎子”的派头却一点不缺,因成长于京都,更加染上一身纨绔习气,这些年有太后撑腰,姚氏一门威风赫赫,“小儿子”甚至不将宗室子弟放在眼里,某回宫宴上,还干过抢白天子贺洱的事,只不过也就遭到父亲的呵斥以及太后的笑骂而已,他连皇帝都敢轻谩,气焰可想而知。
所以听到士兵们议论姚潜,竟称姚大将军别的本事没有,胜在暖床功夫一流,言语极尽污秽,“小儿子”当然为他最最敬爱的两人打抱不平,仗着有亲卫在旁护侍,就要将诋毁姚潜的士兵就地正法。
结果是他自己死于非命。
韦太后当然会勃然大怒,尤其是在看见姚潜灰黯的神色时,她几乎立即下令窦辅安领禁卫军逮拿罪犯,要将大逆不道者当众处死以正法纪,然而犯事的士兵已经逃亡,他们的统领拒绝承担责任,根本便不愿接受窦辅安的审讯,双方剑拔弩张,眼看又是一场火拼。
所有人都在观望太后的决断。
王淮准却约见了谢饶平,建议他规劝太后息事宁人。
“姚家子并无军职,只因士兵私下议论,竟就叫嚣要行军法,他又何来资格?当然行凶杀人确犯死罪,也不能因为对方挑衅在先便能逍遥法外,可凶犯已经逃匿,若为此治罪统领……如今时势,军中士兵对政令及姚潜均有不满,便连姚潜这个大将军都不能约束部属,一介统领又能如何?更加重要则是,倘若太后为此处死统领,只怕越发引得哄变,圣上驾崩,多少大事均需决断,为了一桩斗殴事故不依不饶,可决非明智呀。”
谢饶平深以为然。
但他当然明白太后之所以要重责犯事者,根本原因乃是在于士兵们的不臣之心,而且这场血案的起因还在于士兵私议宫闱密隐,虽是轻鄙姚潜,对太后当然也是触犯不敬,可关于太后与姚潜的丑闻,已经传得沸沸扬扬,取一统领的人头难道就能扼绝流言?本着对太后的耿耿忠心,谢饶平固然明白王淮准是利用他保全那统领,平息哄变,鉴于这一目的确然有利太后,他也愿意佯作不察,劝阻太后暂止追究。
姚潜当然不甘白白折损一个儿子,闹得大失颜面,奈何韦太后虽然对他情有独钟,不少政事却必须依靠谢饶平等重臣文官的辅助,尤其在这个时候,关键是要择定储君!
虽说韦太后已经采纳姚潜的建议,暗中逼令黄皇后及常贵妃与韦元平一系子弟苟且,奈何常贵妃却抵死不从,韦元平本与黄家是姻亲,黄皇后倒还“温驯”,却迟迟未能有孕,这事也不知怎么竟被贺洱察觉,导致韦太后不得不先下手为强。
这是突发事件,韦太后根本来不及未雨绸缪,别说皇后没有怀孕,就算已经有孕,谁敢担保皇后腹中便一定是男孩,文武百官也等不及帝位空悬至皇后产子。
于是韦太后只能选择息事宁人。
但这一事件闹得沸沸扬扬,韦太后隐忍的态度根本无法平定军心,反而让诸多将士笃定,太后已然力拙,再也不是那个高高在上不容侵犯的“圣母”,这样的执政人,这样的朝廷哪里还会给予他们荣华富贵、前途似锦?太后甚至都不能自保名节!
就像妥协与退让并不能让突厥铁骑止步甘州之外,韦太后的息事宁人同样无法安抚浮躁的军心,但矛盾的缓和多少还是没有激发将勇的怒火,他们只是心存迟疑,不知何去何从,于是开始观望以王淮准为首一帮重臣的态度,不知这些能够定论青史的文官,愿不愿意接受龙椅上再坐一个傀儡,愿不愿意再度听从韦太后的指令,这些士族究竟还有没能力挽救社稷将倾。
韦太后也在犯难。
贺洱无嗣,贺珅一系也尽被诛杀,就算贺洱还有一个兄长贺淘,却并非小韦氏所生,而且早就成年,若贺淘继位,韦太后还有什么名义垄断专权?更不要说她撤离长安时,压根便顾不上贺淘,贺淘应当已经成为突厥人的俘虏。
那么只有豫王一系,才是与德宗血脉最近,但豫王贺泞同样已经成年,就连他的儿子贺佶也已经有了庶子,贺泞与贺佶均非适合人选,贺佶那庶子虽说年幼,却比贺洱矮了两辈,总不可能以嗣孙之名登位。
至于德宗嫡子贺烨,韦太后这时压根便没想起这么号人物。
结果倒还是高玉祥提醒了她——光禄寺少卿有一子,不过五岁,眼下又在庐州,岂非正好合适?
韦太后眼中一亮。
光禄寺少卿贺琼,乃豫王贺泞叔父,贺铎庶子,他的儿子与贺衍、贺洱为同辈,大可做为德宗帝继嗣,这样一来,太后便仍是太后,依然可以“圣母”之名听政!
又说贺铎当年为保子孙,拉着嫡长子贺珍一齐赴死,明知长孙贺泞并无才学机智,寄望于庶子贺琼在扶助贺泞支撑门户之余,能够对晋王大业有所辅佐,力保国祚不失、社稷无危,贺琼肩负重责,逐渐开始向韦太后示以诚服,然而韦太后却对豫王一系诸多防范,并不肯给予贺琼重用,直至这回从长安撤离,计划并非周详,行动更显狼狈,导致诸多官职出现空缺,这才病急乱投医般受了贺琼光禄寺少卿之职,却也仅仅只是事务官,并不能够参与政令决断。
贺琼又哪能想到韦太后竟然会起意让他的幼子贺淙继为德宗嗣子克承大统?
他与妻子马氏结发多年,原本也有两子两女,奈何嫡出长子、次子均已夭折,马氏不惑之年才生下贺淙,上面虽有两个兄长,却都是庶出,马氏哪里舍得将贺淙过继为德宗嗣子?她并非高门望族出身,不懂得太多权术谋断,一颗慈母之心,只不舍骨肉分离,抱着自己尚还稚拙的儿子,怎么也不愿松手,哭诉哀求的话,竟然也能正中要害:“圣上驾崩,说是病逝,谁不知死因蹊跷,俨然便是暴亡!可见太后根本便不愿交权,这时提出立淙儿为帝,不过也是将他当作傀儡操控罢了,夫郎一旦妥协,便是让淙儿送死……圣上生母,可是太后一母同胞姐妹!可看看蜀王珅落得什么下场,圣上竟然也死于非命,太后又哪里还会放过淙儿。”
就连贺泞也是满头冷汗,私下与叔父商量:“大父曾说晋王烨必定不甘人下,嘱令咱们务必跟从,只如今动乱连连,也不知晋王怎么应对,但无论如何,也不能让十一弟被太后利用操纵。”
他们逼于无奈,只好随着太后东逃,彻底与晋阳、长安断绝通讯,此时并不知道晋朔与京畿是什么情况,但却洞谙王淮准已经投效晋王,故而贺泞提议:“叔父是否应当与王相国商量行事?”
贺琼却自有判断:“太后既然动意让淙儿继位,咱们身边必定已经遍布耳目,若与王相国接触,岂不是显明早存异心?如今时势,王相国必定不会赞同再由太后把控朝政,王相国在明,咱们理当在暗,届时见机行事,对晋王才更有利。”
事实上韦太后公布的说法是“圣上自愧无能驱敌卫国,忧思过重引发心疾而亡”,既是猝死,贺洱当然不可能留有遗诏,他又早被软禁,韦太后大权在握,完全可以摄政之名择定新君,豫王系贺琼乃至贺泞的意见根本可以忽略不计。
“我为父,尔为兄,若拒绝淙儿克承大统,在太后看来岂合情理?莫如欣然接受,甚至不怕显明企图,如今这般时势,韦太后自知人心背向,她若再失宗室支持,越发独力难支,故而并不会在意咱们另怀企图,正如当年,她必须依靠父亲、贺珅,甚至晋王支持才能慑服贺淇,情势逼得她必须要寻助力,咱们豫王一系大有时机争得部分兵权。”贺琼拍了拍侄儿的肩头:“我们已经没有退路了,为护君国,必须背水一战!”
正如贺琼所料,就算王淮准并不知晓突厥军已被晋王击溃,就算韦太后择定的继位人乃先豫王贺铎幼孙,看上去并没有谋朝篡位的嫌疑,但王相国当然不会承认贺淙合法继承帝位,导致晋王背负夺位的逆罪,他以“国无长君、不能平乱”为由,谏阻太后颁发懿旨。
要说来,王准准作为尚书令,虽说也是宰相之一,理论上尚书省的职责仅在于将中书、门下二省发出的诏令制敕转发各部、州县,也就是说王淮准在正常情况下并没有直接干预政令的权责,这也是为什么共治议和、迁都金陵等等事态,他只能提出建议却无法阻止的根本原因。
太后之所以用王淮准等并非心腹之臣,看重的是他们的执行能力,却并不希望他们在政令的决策上指手划脚阻碍她的独断专行,这也是王淮准为何能久居尚书令的根本原因。
但这时还是正常情况吗?
韦太后甚至只能征用庐州刺史府作为“行宫”,没有高巨的宫墙以及层层禁卫,“请愿”之事屡禁不止,王淮准等文臣拒绝奉诏,她倘若下令诛杀这些“乱臣”,无疑便是授予躁动的士兵一轰而上的口实,她可不想与王淮准等人同归于尽。
只能安抚,只能商议,只能鼓动豫王等宗室捍卫“皇权”!
贺洱驾崩月余,莫说帝位归属,便连治丧都耽搁不办,可就在这个时候,晋王竟然率军亲临庐州城外,宣称他已然收复长安,要恭迎太后与圣上回京!
于是王淮准立即显明主张——当立晋王烨克承大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