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7)
正午的阳光透过缝隙照入屋内,在两人间架起一道无形的墙,也将并不宽敞的玄关一分为二。
一面是暗,另一面还是暗。
只有中间那座由光线构成的高墙,灼灼生辉。
林言之手扶着地,有些吃力地站起身。就在与他相隔不到半米的地方,黑影脚下一顿,默默退回了原处。
林言之的表情过于平静,方才那情绪失控的一幕像是不曾发生过。藏在衣柜里的暗门慢慢合拢,他脚步有些不稳地朝浴室走去。
客厅里先前铺着的绒毛地毯在不幸经历过浴室镜事件后被全部撤掉,新定制的还没到货,一直惨遭埋没的大理石地砖终于得见天日,没想到也没能逃过被血洗的命运。
浴室内,林言之不厌其烦地反复冲洗着沾满鲜血的双手,一点点将藏进指甲缝里的血痂抠干洗净,粉红色的血水顺着管道流入地下。
宽松的袖口被他顺手卷起,过分白皙的皮肤衬得手肘处五道形似抓痕的细长伤口格外扎眼。
带血的衣物在剪碎后混着清水塞进了料理机,顷刻间就被打成浆液,伴随着马桶的抽水声流入大海消失不见。
地板上尚未干透的血迹,也被浸满柠檬汁的毛巾轻而易举地擦去。
过了没一会儿,几条毛巾也步了衣服的后尘。
新风系统很快就将有些刺鼻的柠檬香气稀释排出。半刻钟后,屋内便只剩下淡淡的余味,闻起来甚至还有几分心旷神怡。
擦拭一新的手机也被原封不动地放回了玄关处的小几上。沐浴后,林言之取来充电线,给徘徊在关机边缘的手机接上电源。
他转过身刚走开没两步,手机那头就又传出了熟悉的铃声。
林院士,您睡了吗?
你猜。
咳,那您好好休息。
例行的查岗让这一天显得如用过往的每一日般稀疏平常,林言之的语气和声音自然到让身为侦察兵的吴海都察觉不出异样。
挂断电话后,造价昂贵的料理机被他慢条斯理地拆分开,一点点清洗干净。
十来个色彩亮丽、形状饱满的柠檬还堆在水槽里。林言之格外耐心地将柠檬挨个洗好后打成果汁,又挑了个足够好看的杯子给它做容器。
柠檬汁的香气没一会儿就飘散开来,同原先的味道混为一体,本就几不可查的锈腥味被彻底盖了过去。
屋内那股柠檬特有的余香,和垃圾桶里满满的柠檬尸体也有了合理的解释。
林言之绕过餐桌,缓步朝卧室走去。
刚走出两步他突然身形一晃。
展锋暗道一声不好,赶忙从藏身的侧卧里冲了出来。
【小言!】
第九章 捡回来的第九天
太阳穴像是个喝多了的醉汉,上蹿下跳地蹦着迪,没完没了的头痛硬是把林言之给疼醒了。
睁开眼,纯白色天花板,还有那古早风格的吊顶映入眼帘,地板上来苏水的味道即刺鼻又熟悉。
林言之扶着床缓缓坐起身。
手背上扎着的针头有些回血,那缕殷红色看得他越发烦躁,便索性直接把针管给拔了下来。
天刚蒙蒙亮,熬了一夜的吴海耐不住困意,稍有放松就在沙发上迷糊着了。
听到病床那边的动静后,他唰地一下蹿了起来,下意识就先来了套稍息立正加敬礼,和林言之小眼瞪大眼对视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
林院士,您醒啦!
嗯,你也醒了?
吴海脸上一红,有点儿尴尬地伸手挠了挠脑袋。作为一位前任侦察兵,看着目标能把自己给看睡着了,讲出去也确实丢脸。
林言之掀开被子想要起身,那摇摇晃晃的样子看得吴海心里一颠一颠的,生怕他再摔上一跤弄出个脑震荡来。
他赶紧快步走到床边,想压着他躺回去又不太敢上手,只好一脸苦色道:林院士,您可躺好吧,别瞎动弹了。
小吴说得没错。
身穿白大褂的高大男人一边说着话,一边毫不客气地一把就给林言之摁回了床上,那手法别提有多利索了。
看得平日里束手束脚的吴海心里一阵痛快,就差在旁拍手叫绝。林言之格外好推倒的样子让他也有些手痒,恨不能跟着上去推他一把过过瘾。
柳秦宵,起开。
小言弟弟,请叫我柳大哥。
柳秦宵按住林言之的动作太过娴熟,一看就不是初犯了。
林言之自己是不知道他现在的脸色有多难看,本就偏白的肤色,这会儿跟刚从包装袋里取出来的打印纸似的,没有一丝血色,额头上还浸着薄薄一层冷汗。
就凭他现在这副样子,怕是跑到走廊里随便找个担架往上面一躺,下一秒就有人把他往停尸间里推。
都搞成这德行了,还敢一醒来就开始作妖,自顾自地把针头拔掉不说,整个人都在发抖还一秒都不消停。
柳秦宵自诩涵养佳、脾气好,这会儿都有点儿压不住火气。
在医生眼里有两种病人最为棘手:
一是关系户;
二是不遵守医嘱任性妄为的。
林言之倒好,两点都占了个全乎。
林言之,我这儿最不缺的就是镇定剂。你再动一下,我敢保证接下来的一个月里,我让你除了这张病床外哪儿都去不了。
柳秦宵笑得满面春风的时候看起来就不像什么好人,冷下脸后更是一张标准的坏人脸。
站在一旁的吴海悄悄退到角落里把自己藏藏好,免得被战火殃及。
威胁的话可不是只有你会说。
林言之不知什么时候把拔掉的针头握在了掌心里,他手上刚一用力,鲜血便顺着指缝挤了出来。
他手上越是用力,脸上就笑得越发好看,柳大哥,你推你的镇定剂,我割我的大动脉,倒不如我们比比看谁的手速更快?
柳秦宵每见林言之一次,脸上的皱纹都得多上一条。
对于林言之能疯到什么程度,他可以说是深有体会。
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柳秦宵也不敢真跟他拧巴着来,但心头乱窜的火气也没那么容易平息。
他抬头撇了眼站在角落里的吴海,小吴!你去把秦护士长叫来!我今天怎么着都得给他来上一针!
啊?真打啊?!
打不到他身上就打你身上。我看你这段时间也累得够呛,正好让你好好休息休息。
柳秦宵皮笑肉不笑的样子看得吴海一激灵,见他不像是在开玩笑,只好磨磨蹭蹭地出去找护士长。那恋恋不舍、一步三回头的模样搞得跟要诀别似的,柳秦宵好险没笑出声。
病房内,柳秦宵神色一正。
小言,你胳膊上的抓痕是怎么回事?
他一边说着话,一边动作强硬地从林言之手里拿走针头,又去取来酒精棉签给伤口清理消毒。
吴海看到了吗?
放心,没让他瞧见。
林言之由着他帮自己处理伤口,一言不发靠在床头的样子看起来甚至有几分乖巧,丝毫不见方才的不驯。
光是看他这副样子,柳秦宵就知道林言之是不打算回答自己方才的问话了。他倒也没有要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意思,转而沉声道:小言,你到底清不清楚自己现在是个什么情况。
林言之看着染血的掌心没有回话。
柳秦宵叹了口气,小言,小锋他从小到大即便是身无分文,哪怕靠偷靠骗、靠抢靠砸都要把你照顾好。你要知道他做这些不是为了让你如今这么糟践自己身体的。
见林言之不为所动,柳秦宵眉头一皱心头有些冒火,伸手拿起一旁放着的检查报告。
好,你说你不清楚,那我就清清楚楚地告诉你知道。中度贫血、低血压、严重脱水、营养不良、劳累过度、睡眠不足、神经性头痛、胃溃疡、窦性心律不齐。
念着念着柳秦宵自己都觉得好笑,就你这病例,不知道的怕是以为华国还没解放呢!这都什么年代了,你一个院士是缺吃了还是少穿了,能把自己搞出个严重脱水外加营养不良?你是水龙头不会开还是饭不会买?!
会开,懒得买。
林言之神色平静,方才那一长串危言耸听的病症,在他听来和报菜名也没什么区别,还没人报菜名的来得押韵热闹。
林言之!你他妈以为我是在跟你开玩笑吗?!你差点就胃穿孔了你知不知道?!
柳秦宵这下是真的动了怒,足足有指尖厚的检查报告被狠狠摔在床上。写满黑字的白纸跟大片雪花似的,飘得到处都是。
你也是真能干!小锋他走了还不到半年,医院里印有你名字的病例都他妈能订成上中下三册了!
柳秦宵重重地喘了口粗气,看着面前苍白清瘦的男人眼中闪过一丝不忍。他顿了顿,缓下声音继续道:小言,你想没想过,要是让展锋看到你现在这样子,他得心疼成什么样?
林言之双手十指紧紧抠在床边的铁架上,指尖泛着不健康的白,声音有些沙哑,如果他真会心疼,那就让他回来,回来继续把我照顾好。
小言
柳秦宵终究还是不忍心再说下去。
展锋死了。
展锋他尸骨无存。
锋哥他已经不在了。
展锋他不会再回来了。
类似的话被无数人,以不同方式反反复复地告诉林言之知道。其中有的人是真心希望他能看开,有的却是故意刺激他发疯好看他笑话,也有的只是在陈述事实罢了。
就是这么个大家都渐渐接受了的事实,林言之却以自己的方式抗拒着。
无论是谁同他讲,又或是以什么样的方式去说,甚至把展锋能找到的尸体碎末连同基因检测结果都摆到了林言之眼皮子底下,他都能当作看不见、听不到,也懂不了。
一个明明比所有人都要聪明的人,偏偏在这件事上当起了傻子、瞎子、聋子。
我要出院。
嘭!
柳秦宵仿佛听到自己血管炸裂开的声音,感情他方才那番口舌就是对牛谈情,屁用不顶。
不行!
三天,三天后我就出院。
不等柳秦宵开口,林言之继续道:我的病假只批到了下周一。秦国昌这次为了能让我提前复岗欠下不少人情,我再不回去做点儿成绩出来,恐怕就得让他来替我背锅了。
林言之难得这般有理有据地解释给他听,倒弄得柳秦宵不好再一口回绝。
好了好了,三天后再说吧。你要是真想早点回去工作,就先给我踏踏实实地好好养着。
柳秦宵这边话刚说完,就看林言之又从床上爬了起来。
林言之!你他妈是爱露头的地鼠吗?怎么还没完没了了?!
林言之有些无语地看向柳秦宵,这位柳大哥,你管天管地还能管病人拉屎撒尿?
你躺好等着,我给你拿个尿壶过来。
滚!
柳秦宵被林言之一把推开。他倒也不生气,微笑着目送他去上厕所,那眼神跟慈母送游子上路似的,硬是把林言之看出了一身鸡皮疙瘩。
要说柳秦宵、林言之还有展锋三人的关系,发小二字应该还算比较准确。
不过他们三人倒也不是打小认识。
因为一件事,展锋不得不在十三岁的时候就带着当时只有九岁的林言之离开了孤儿院。
好在展锋自小生得壮实、个子又高、力气也大,再加上那时候管得还不算严,就一直混在建筑工地里干活。
俗话说得好,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即便他平日里揣着十二万分的小心,也难保没有受伤的时候,好在遇到的工头还算靠谱,每次有点什么事都给负责。
这么个大小孩儿带着小小孩儿的组合在医院里出现的次数多了,也就吸引了当时在医院里实习的柳秦宵的注意。
柳秦宵的爸妈都是无国界医生,他从小到大跟着父母走南闯北,也算是半个□□湖,一眼就看出展锋年龄造假。
不过彼时他正是年少意气、爱当英雄的年纪,不仅没当面拆穿展锋,还单方面地认下他当弟弟,年纪轻轻就带起了孩子。
比起展锋,柳秦宵对林言之的印象并不怎么好。明明是两个要家没家、要钱没钱的小孩儿,林言之却被展锋给养成了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少爷模样。
而且林言之给他的感觉很糟糕。
偶尔展锋脱不开身时,会把林言之带到医院里托他帮忙看顾。
十岁不到的小屁孩却安静地像个哑巴,常常一整天下来一言不发。
不过林言之也是真的长得好。
医院里的小护士们一开始时还老爱逗他,但只要展锋不在,他就仿佛是个被拆掉了电池的玩偶,要不是还知道自己去吃饭上厕所,跟个假人也没什么两样了。
这也搞得柳秦宵一度以为他自闭。
后来等熟了以后才知道他那哪里是自我封闭,根本就是在用沉默的方式表达着对所有无关人等的不屑。
话又说回来,林言之在生物科学上的天赋还是柳秦宵发现的。
平日里见他往角落里一坐,之后一整天都闷不吭声,却不知怎么就能记住医生们讨论时说的所有话,还记得一字不差,甚至还会主动去读那些厚到让柳秦宵看都看不进去的书。
柳秦宵将这事儿告诉了展锋后,展锋便想也不想地把所有攒下来的钱都拿了出来,随后在柳父柳母的帮助下,硬是把林言之塞进了京华市里还算有名的私人院校。
林言之被展锋照顾得太好,在一堆少爷小姐的学校里居然也不显突兀。
他在生物科学上的天赋也是高得可怕,一路又是跳级又是奖学金,那速度跟坐了火箭似的。
年仅二十一岁就从京华大学,这所华国顶流学府博士生毕业,创下了办校以来最年轻的博士学位获得者记录。
想到这儿,柳秦宵忍不住叹了口气。如果展锋没死,想必他们三人依旧会维持着不多也不少的联系,过着还算安稳平静的生活。
展锋做他的特种部队队长,林言之当他的生物科学院士,柳秦宵也会继续做他的主任医生。
可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