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巨鲸的声音，阮夷觉得自己听错了。

    似是感受到阮夷的惊愕，巨鲸笑笑：“我马上就要死了，其实你不用威胁我的。”

    “我看不出您的虚弱。”阮夷说。

    “我太大了。”巨鲸说，“只有这片水域可以支撑起我的身体。但现在已经到极限了。继续成长下去，我的身体会逐渐破坏树干。无论是树干碎片刺入我的身体，还是我浸入外部存在重力的水域，都会让我的身体逐渐崩溃。”

    “死亡吗……”阮夷喃喃，“您看起来很从容。”

    “我活的太久了。”巨鲸说，“而且这里很无趣，比你还无趣。”

    这是在嘲讽我吗？阮夷尴尬地笑笑。他不得不承认，之前说的话也确实很无趣。

    “您和第一位水神的关系是什么？”阮夷问，他觉得这个问题不算无趣了。

    “算是我的父亲吧。”巨鲸说，“他创造了我。”

    阮夷僵住了，这问题确实不算无趣，但感觉更尴尬了。

    “您不恨她？”阮夷犹豫道。

    巨鲸沉默片刻，说：“她在我面前杀死了我的父亲。但我确实没有产生仇恨这种情绪。那时候她太恐怖了，我只顾得恐惧。对于你们人类来说，如果渔民出海遇到风暴海啸，在巨浪来临渔船将倾之时，会怨恨海浪吗？”

    “在那之后呢？现在呢？”阮夷问。

    巨鲸沉默了片刻，说：“那时我的父亲在宣泄他的暴怒，而我是最适合的对象。神明的力量极为强大，每次我都觉得自己可能会死。就在我艰难挣扎的时候，虐待停止了。我睁开眼，只看到那位站在我面前，手中提着我父亲的头颅，问了我一个问题。”

    “什么？”阮夷下意识问。

    “何为神？”

    这问题……阮夷越发觉得自己这次鲨鲸部族是开了挂来的，怎么这么顺风顺水，因为这里是水族领域，掌握水神权能的三魅可以提前安排好一切吗？

    “人所不能的，就是神吧。”阮夷说。

    “你是这么想的吗”巨鲸却没有流露出什么开悟的反应，似乎阮夷说的只是一个凡人自己的认知，而不是那位神明亲自给出的答案。

    但这简单的反问，却让阮夷沉默了。老实说他确实没有仔细想过这种问题，这问题对于他来说太宏大了。不同于巨鲸生存的神明时代，他始终生活在一个原理神明的时代，思考这种问题对他来说不亚于杞人忧天。而遇到三魅后他就再也不得闲去思考这种问题了。如果不是三魅跟他聊起过这种问题，他永远都不会去想这种事。

    何为神，何为人，阮夷思考了片刻，就放弃了：“您是怎么回答的？”

    “我没有回答。”巨鲸说，“我只知道神明是制造了我的存在，是我的父亲。虽然那个父亲并不爱我。”

    “但我开始思考她的问题。我准备从她身上寻找答案。”巨鲸说，“你应该能想到，在杀死我的父亲后，她并不是直接销声匿迹了。”

    阮夷点点头，只要她不是以“设定”这种力量跳过过程强行固定事实，那就一定还有一个传播她的信仰的过程。

    “像是知道了我父亲的死讯，海洋里流传起一种新的教义和信仰。一开始我还不确定它的来源，直到我看到了新水神的神像。那位做的还不止这些，为了更多地观察那位的踪迹，我开始频频越出海面，几乎每次跳出海面，我都能看到地面上的剧变。无数部落的图腾被更换，如果我猜的不错的，地上也有大量的神明被屠戮了，是那位做的。后来我派我的手下救了一些落水者，从他们的口中得到了具体的消息：

    那位端坐在自己的王座上，对天下宣告自己的神位，并且放言要审判众神，审视他们的作为，判断他们是否有资格被尊为神明。愤怒的众神准备对僭越者施下神罚，但他们最终都乖乖坐在那位面前，听从自己的审判。活祭、为了自身的利益屠戮凡人、肆意宣泄自己的愤怒、傲慢、漠视……各种奇怪无理的依据成为那位审判众神的利刃。没有一位神明通过了她的审问，于是神明的时代就在几天之内彻底消亡了。”

    “无理吗……”阮夷未置可否，“那么您找到答案了吗？”

    “显然那位并不关注神明的权能，她更关注的是神与万灵的关系。”巨鲸说，“但我无法就这方面给出答案，提到神明，我始终想到的，还是我的父亲。你能理解那种影响吗？”

    “大概能吧。”阮夷说。

    “总的来说，我依然没有想明白那位女神的问题。所以在她成为新的水神后，我只是静静看着，作为和我有密切关系的鲨鲸部族，或许是受到我的一些影响，虽然也供奉着女神像，但在一些观念上，还保留着一些从我父亲那里继承的习惯。”

    巨鲸叹息：“可惜我始终无法真正破开海面，如果可以在陆上行走，在天空飞翔，或许我可以看的更透彻。”

    “确实，相比水族，生活在陆地上的人类显然更受那位的眷顾。”阮夷说。

    “聊聊水面上的世界吧？”巨鲸突然说，“在我还能在水中遨游时，我就对水面上的世界充满了好奇。偶尔我可以越出水面，看到地面的景象，但却难以长时间的眺望。甚至有时候我会做梦，梦到自己生出了翅膀，遨游在天空中。”

    “地面……”

    阮夷沉吟片刻，手中一阵幻象展现。他从自己以前看过的书中，和这些年在各地行走的见闻中给巨鲸讲述起地面上的山川和历史，同时使用幻象给出具体的影像。

    巨鲸静静地听着，时不时询问一些细节。

    “很有意思。”听完阮夷讲述，巨鲸如此评价，“我曾经一直想突破水面那层束缚，却总是不得法，现在看来，你们这些可以生活在水面上的生物，依然有不可逾越的天堑。”

    巨鲸是在指阮夷诉说的那魔法师们永远无法突破的灰雾层。

    “说不定，等你们突破了那灰雾层，还有另外一层障碍挡在你们面前。”巨鲸说，“也说不定，那灰雾层也和海洋一样，即是我们的束缚，也是保护滋养我们的屏障。”

    “您说的没错。”阮夷说。

    阮夷亲眼见过灰雾后面的眼眸，那才是他见过最伟岸最庞大的存在，大到他都无法估算其体积，同样无法估计其位格。

    人类突破了灰雾层，就可以在那样的存在面前存活了吗？那不就是另一个令人绝望的天堑。即时又一次突破，谁又能保证它后面没有其他的阻碍。悬殊的差距令人绝望，绝望到阮夷都不会产生去挑战的念头，也不会主动去思考这种问题。这在阮夷看来，就是三魅所说的，杞人忧天。

    在没有重力的水域中，面对近乎是空无一物的深邃，思索这种空泛的问题。

    阮夷觉得场面有点诡异。

    回忆着之前巨鲸诉说的故事，阮夷突然明白为什么鲨鲸一族会接触人类了。那女神像起了很大作用。三魅在以自己绝对的暴力传播现在人类社会普遍接受的文明、经验、历史、三观和审美等等。水族和人族的差异已经缩小了，所以才有可能进行接触，甚至结盟。

    “或许我可以帮你找到答案。”阮夷思索片刻，对巨鲸说。

    “怎么做到？”巨鲸似乎产生了难以抑制的激动，周围开始地动山摇，气泡和激流涌向四面八方，又被主干的内壁挤回来，把顶着防护罩的阮夷吹飞了几公里。

    “放轻松放轻松。”阮夷从几公里外赶回来，一脸尴尬，“还不一定成功呢。”

    “不好意思。”巨鲸说，“到底要怎么做？”

    “我的灵魂学可以具象记忆，这对于记忆的主人来说没什么作用，但可以让第三方获得最直观的经验。我可以帮你一起分析那位神明的真意。”阮夷说。

    “好，来吧。”巨鲸毫不犹豫的答应了。

    “这需要我侵入您的精神和灵魂，考虑到您的位格，我想如果您反抗，我会直接被反噬到消亡吧。”阮夷说，“安全起见，我需要布置法阵。不过这样就需要在您的脑子上动刀了。”

    “无所谓，反正我快死了。”巨鲸说，“开始吧，你需要什么材料吗？”

    “工具不必担心。”阮夷手在前方一抹，各种材料凭空出现。鲨鲸族长看得开，阮夷心里也坦然，于是不再废话，阮夷开始接近巨鲸，沿着巨鲸的身体刻画超大规模的魔法阵。好在他现在精神力范围已经扩展到千米，一个人的效率也不低。

    大约花费了两天时间，阮夷将法阵刻出，复现了巨鲸脑中的回忆。

    形象非常清晰，故事和鲨鲸族长说的大体一致，阮夷更注意的是巨鲸无法诉说的，三魅当时的表情。

    那居然是怜悯的表情，还有一丝恨铁不成钢。阮夷很清楚这样的表情，当初三魅经常对她流露类似的神情。

    但是原因呢？阮夷揣摩着三魅的心思，借助这影像模拟当时的情境。逐渐的，一个想法浮现在脑海中。

    “或许……”阮夷说，“你的想法真的没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