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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钩盖章一百年不许变 第51节

      带他们几个冲刺时,郁谋要求他们一周写两篇议论文交给他。有的题目用的是往年现成的,有的题目是郁谋自己找的素材让他们围绕着写——当时他拿给他们一篇温总理的诗歌《仰望星空》,以这篇诗歌为题,他们每个人都写了一篇作文。
    而 2010 年高考作文题正是《仰望星空与脚踏实地》。
    施念落笔时脑海里还回荡着郁谋给他们讲作文时说的话。
    他说,高考作文对于大部分考生来说都是戴着镣铐跳舞。能剑走偏锋拿高分的毕竟是少数,能写出规规整整的议论文的,保证拿到 48 分以上,就算他们完成任务。
    而议论文对于他们几个最难的就是提炼题目以及最后段落的拔高升华。
    他说提炼题目其实很简单。如果是平铺直叙的作文材料,你去看最后几段话;如果是文学性较强的作文材料,你去分析它用到的修辞和名词间的逻辑关系。
    他还说,最后作文段落的拔高升华也不难,你就问自己三个问题:是什么,为什么,怎么样。
    仰望星空是什么?脚踏实地是什么?
    我们为什么要仰望星空,我们为什么要脚踏实地?
    仰望星空、脚踏实地以后我们会怎么样?
    层层递进的总结论据,升华主旨。这篇议论文基本就算稳了。
    于是在拿到这个作文题时,施念在“星空”上画了个圈,旁边注释:星空是比喻,比喻梦想。仰望星空就是心怀崇高的梦想、目标、理想,等。她又在“脚踏实地”旁打批注:实现梦想的过程和方法。
    她从自己脑海里建立起的素材库里搜索可用论据时,已经化为熟练工种往作文格里写字时,一遍遍点题点“星空”时,又总会情不自禁地想起初中第一次期中考后的第一个周一,那个站在国旗下讲话的少年。
    13 岁的郁谋还是个身量单薄,个子不高的小男孩。走上台前,年纪组长把话筒递给他时,他腼腆地笑着说谢谢,还不小心被麦克风的线绊了一下。站前排的同学发出笑声,当时施念也跟着笑来着。全年级所有人都站在下面看着他,看着这个普通班里凭空蹦出的年级第一,到底是何方神圣。
    少年站上了高处,拍了拍话筒,从兜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台下又笑。
    这个男孩也回给大家一个笑。
    郁谋说话不疾不徐,娓娓道来,不属于慷慨激昂的风格,却能令大家听进去。
    他说,前几天老师交给他一个题目,“善藏锋者成大器”,让他给大家说说努力、谦虚这些厚重品格的重要性。
    他觉得这是个很有意思的辩题,因为和题目想表达的正相反,一直以来他都很欣赏那些有棱有角的人。
    像辛辣、直白、粗糙、锐利、一腔孤勇、锋芒毕露……在他眼里其实都是很浪漫美好的词汇。
    但另一方面,他又很能理解老师为什么希望学生们在挥剑之前先学会藏锋。
    因为人所有的张扬、大胆、鄙薄、不屈,最好先要匹配你的实力。而这背后可能是五年、十年、二十年、甚至一辈子的蓄力。
    嘴里所谈论的、眼里所见的,手指向的熊熊烈火只有被深深放进心中,才能一直一直燃烧下去。
    当你所被驱动的,是自己同自己的约定,而不是为别人证明、和他人立誓,这刀锋才能永不卷刃。
    ……
    写作文时施念一直在想他的那番话。她忽然觉得,六年前他在国旗下所说的,和六年后她在写的这篇作文想表达的,本质是一回事。
    好像当一个人意识到自己的所有行为都是为了自己心中的某个核,就会自然地丧失炫耀锋芒的表达欲,变成坚定地、沉默地、独自地往前走。
    考最后一科英语,放听力时外面下起了暴雨。
    施念被分配到了其他学校的考场去,但是外墙上的爬山虎和一中的爬山虎一模一样,几乎将教室的大窗包围。黑天暴雨中的爬山虎叶片是那种苍苍的绿。收卷时天又放晴,施念再去看那叶子,上面带着雨水珠,翠绿油亮的。
    许沐子说过,说她很喜欢一中的一个原因是,和北方大部分校园不同,一中非常绿。有很多很多树,甚至教学楼后还斥巨资建了一个植物园。施念忽然发觉她也是。
    她是个需要很长时间才能消化一件事的人。
    施念小学毕业时,池小萍拿到了单位很难得的出国培训名额。一共两个,池小萍是其中之一,要去德国一年时间。为此她拍照片,办签证,还去做了财产证明,前后准备了差不多三四个月。
    这三四个月里,施念每天晚上都会躲在被子里哭。因为她妈不在的这段时间里,她势必要去父亲那里,她不愿意,非常抵触。
    可是她又没办法同池小萍说,妈,你别去了,我不想你去,我不想和我爸朝夕相对。他自己都一团糟,我和他没有什么可聊的,我说的话他并不真正记去心里;他说的话我烦,他管我我也不服气,他摆出家长架势只会让我恶心。我还是喜欢和你住,我喜欢妈妈。
    白天她正常上学,下学回来吃饭,做作业。但是一到晚上,她就一遍一遍的想妈妈不在的这段时间里,她即将要过什么样的生活。她又绝望又害怕,觉得天要塌了。
    等她终于慢慢接受了这个事实时,后来有天池小萍回家,非常平静地和她说,德国她不去了。单位里将名额削减成一个,她主动说自己放弃。
    当时池小萍说,一想到我闺女要给施学进那个不靠谱的男人带一年,我想还是算了吧,妈妈也放心不下你。女孩子十几岁正是敏感时期,我怕我走一年,回来以后你有什么心理问题,得不偿失。
    施念抱着她妈哇哇大哭。她什么都说不出来,只是哭。
    等她再稍大些,重新回想起这件事时,觉得十分难过自责。她想,她妈妈为了她真的放弃了好多啊。抛开池小萍是她妈妈这个身份,她非常要强,严谨,努力,事业上能独当一面,生活里重情重义。施念上小学时,她妈三十多快四十,正是事业上升的黄金期。不去德国算是一次,还有好多次学习机会,也都因为不愿意把施念交给施学进而放弃。
    池小萍说她从不后悔,可施念替她后悔。她想她真是个累赘。她爸是累赘,她是超级大累赘。如果没有他们父女俩,说不定池小萍已经在业界叱咤风云了。
    每当她说出这些言论时,池小萍就说,你不可以这样想,因为每个人都要对自己的选择负责任。既然做了,就不要往回看,人生的每一步都有意义。我们要做的是感谢,而不是后悔。
    她替施学进还钱,是因为她觉得施学进出事,有一部分原因是他想让家里过上更好的生活。你看,虽然结果和过程都走偏,但是你爸的初衷至少是好的。
    她和施学进离婚,是因为她认为他在欠钱这事上欺骗了她。最后债主找上门时,她才知道。因为这样的隐瞒,夫妻二人的信任没了。
    所以这两者并不冲突。
    她放弃了很多工作上的机会,的确是有些惋惜的;但这跟她不后悔也并不冲突。
    小孩子总会倾向于黑是黑,白是白,等施念到了池小萍这个年龄,就会明白生活中所有事情都并不简单,矛盾是普遍存在的。
    就像妈妈不是完美的妈妈,你也不是完美的小孩。大部分时候你不认同我的教育方法,我们也总是吵架,可是我永远爱你,就像你永远爱我一样。
    施念真正接受“郁谋以后要出国很久”这件事,则花费了她更长的时间去消化。
    他在这件事上相当坦诚。他说他是一个想要做一件事就一定会做到的事。但最热爱的事,最喜欢的人,这并不冲突。他说总有办法的,即使目前不做承诺,可他心里有数。
    如今施念坐在位子上盯着那几片叶子看,之前一直担忧的、纠结的、害怕的事情似乎在这一刻随着某种决心尘埃落定。
    最后监考老师过来拍她肩,她才意识到,教室里的人几乎都离开了。
    她出校门时考生和考生家长已经散的七七八八。
    她来时是走着来的,不让任何人送。
    校门外,槐树下,郁谋坐在浅绿色山地车上,冲她拨了一下铃。
    施念没有立刻走过去,而是隔着巷子看看他。看他总带着那种温煦又从容的表情。
    郁谋替她看看四周,说:“没车,快过来吧。”
    施念快步走过去,他去拿她手里的透明考试袋,她没给,而是仰起脸说:“郁谋,有件事我要和你说,我考虑很久了。”
    “嗯,你说。”
    “我不想考去北京了,无论北京的哪所学校,我都不想去。如果分数够的话,我想去南方,我想去浙大。”
    郁谋沉默了一会儿,而后一笑:“看来考的不错。念念真厉害。”
    第59章 以前星星冲她眨眼,她会暗暗开心,如今她选择视而不见
    郁谋极少这样称呼她,从来都是叫她大名施念。倒也不是因为什么“念念”其他人也叫,他不想和“其他人”一样这类俗套的理由。单纯只是他明白她会被这种摆到明面上的亲昵吓到。无数次他也会在心里给她起个可爱名字,说出口时却会自觉变成施念。
    自烟花那晚以来的两年多时间,他觉得施念就像一个逐渐充起气的河豚。她一直憋着这样一口气,仿佛稍微泄气一切追赶和努力都白费。现在她肯说出打算考去浙大,他抓到了两个点,其一是她应当是考的很有把握。其二是,这当中多少带有赌气成分,她生气了,或者说,她好像是在划清界限。意识到这点,郁谋感到又欣慰,又有种难言的酸涩。
    他知道这两年多她压力巨大,她是被他影响了。她不可能不在意他那晚说的那番话,即使她给他的许愿亦是真诚的。她不是盼他不好,就像一开始坐公车,她把他像菩萨一样供到那个高高的单座上一样,她从来不会盼他落下神坛。她是怕自己追不上。他什么都不需做,只要往那里一站,对于她来说就是山一样的重压。
    郁谋的心绪被她的那句“我要去南方,无论如何也不要去北京”搅乱,出口喊她了声“念念”。他有点懊恼,于是闭口不再说话。
    施念在等郁谋的反应。她仔细观察他,树荫里,阳光下,他的笑足够包容和清澈。她看不出任何违心和逞强。莫名的她有点失落。
    不过这样也好,他但凡表现出一丁点的难过,她可能都会心软,然后导致她在心里下的那个决定没有办法往下一步步执行。
    “嗯。” 她装作没心没肺的点头:“昨天回家对了下语文数学,数学最后一道大题我竟然做对了。本来最担心的是英语,英语考完,不功不过,大概和模拟考的水平差不多。但是理综、数学还有语文都比预想的要好些……所以总分应该是模拟考再往上浮动二十分的水平……我还给自己打出了判卷严的富裕。”
    其实就算没考好,她也不会去北京了。她应当会去更远的北方,那边有些好学校分数线并不高,算是“性价比”很合适的去处。说着说着,她感觉从鼻腔到喉咙开始发酸,于是刻意放低声音,不让郁谋察觉出异样。郁谋听她这样一番话,也只是点点头,说了句“真好。”
    施念不敢看郁谋的眼睛,于是垂下头自顾自往前走,边走边回忆考试题目,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起些她已经不关心,他应当也不太关心的做题细节。好像生怕他问起以后的事、不需以后,她好像都怕他问这个夏天她打算做什么。
    她打算做什么呢,她打算渐渐、悄悄、缓缓地离开他的圈子和生活,以一种绝对不回头的决心。如果让一个旁观者来评价她的此种行为,大概会说她是个卑鄙又懦弱的人吧,过河拆桥?落井下石?不守承诺?也都可以。随便旁人怎么说。她提前认清了一些难以跨越的现实,然后觉得自己这样做对两人都好——基于她家庭的前车之鉴。
    她突然觉得自己有点好笑,很像她爸那会儿。她爸出事后的几天,已经不去单位了,她和她妈还不知道这件事。那几天她爸天天早出晚归,装作还正常上班的样子,回来时旁敲侧击地问她们,有没有陌生人上门来找他。她现在的处境也很类似,明明知道郁谋在等她“还钱”,他从 16 岁起就在等待的答案,给足了尊重和耐心,如今她却再没有勇气大声说出来,让他开心和放心。
    郁谋骑车来,本来是要载她回去,此时沉默不语地推着自行车走在她旁边,落后大半步的距离,让她在前面带路。他无声无息,施念走走停停,有时还会用余光去确认他还跟着。
    “我们好像在玩一个游戏。” 她立起食指,假装俏皮:“一二三,木头人,谁都不说话。你玩过这个游戏没?”
    那边不答。因为这个玩笑一点也不好笑。
    郁谋轻笑一声,很是了然,他说:“施念,你不用这样的。”
    被戳穿心思,施念有些错愕。他太聪明了,以至于这样直白地被他指出她的心思,她有种没理还气壮的委屈。她看郁谋,鼻子发酸,兀自嘴硬:“我怎样呢?”
    “我来接你,只是想着其他考生都有家长来接,不想你考完一个人回家。不管考的好与坏,都是人生的一件大事了结了,值得庆祝下。” 郁谋声音逐渐变冷:“你的心理包袱太重了。你不用把我想成那种迫不及待堵在这里要立马确认什么事情的人。这不是我的性格……至少可以这样说,我对你不会用那样的行事作风。你可以放宽心。”
    郁谋看眼前的女孩开始手足无措,语气不禁软了几分,心里却也一时半会儿难以消解这种憋闷。于是他重新跨上自行车,垂眸说道:“人的想法总在变,我理解。以后异地与否,异国与否,的确存在很多不确定性。如果你想和我讨论以后的事,我很乐意;如果你现在直白地同我说,你不想……或是不愿意……怎样,我也完全接受。况且自始至终你对我、咱俩之间……也从没有说过什么一定一定的承诺。”
    “知道你刚经历过这样一场大考,可能不想说什么。那你一个人回家路上小心。和朋友还约了打球,我先走了。拜。” 郁谋说完,冲她挥了下手,山地车向着她的反方向飞速离去。
    施念站在原地,看他的背影缩成一个小点,先是感到如释重负,而后心里开始一抽一抽的痛,缓缓蹲了下去。
    旁边还有好心的学生家长过来安慰,以为她是没有考好有点崩溃。施念摆摆手站起来重新往家走,对路人说了声谢谢,自己好像只是考试考饿了,胃痉挛。
    *
    现在已经进入北方最燥热的月份。六月的晚风也一点不清凉。
    施念走回家时,池小萍已经到家。
    “考怎么样?”
    施念扶着墙换鞋,声音闷闷的,有气无力:“一切正常。没什么怪题。”
    “正常就好。”池小萍在水池边洗油菜,没再多问考试的事。她回头看了眼女儿,看施念穿着长袖长裤的校服,脸颊通红,额头是汗,啧了一声:“热着了吧?大夏天的穿长袖长裤不是有病么。不知道你们小孩子怎么想的。”
    她一抬手,帮施念把热水器开开:“快去冲个澡,冲完吃饭,冰箱里还有冰西瓜,吃完饭可以吃。”
    狭小的浴室里,洗澡变成了一场漫长的发呆。
    尤其是给头发搓泡沫,她已经一年没有剪过头发了,此时长发悬到腰际,扎中等高度的马尾也会慢慢垂成低马尾。
    关于考哪所大学这件事她考虑许久了。一门一门考完,她看着网上的答案默默估分,直到最后的英语也结束,她在心里想,去浙大八九不离十。她应该开心的,三年前、六年前、她可从不敢奢望自己能上这样的大学。
    可她现在的心情很复杂,既为自己感到骄傲,又在心里叹气,这下没有任何跟着他去北京的理由留给自己了。
    以前她和许沐子看文斯斯的少女杂志,读到那种青春伤痛故事时总会三个人一起哭,哭完又一起大笑。笑里面的人如何犯傻,如何矫情,如何急死人也不澄清误会。还有那种圣母桥段,自以为自己是为对方好,然后好心办坏事。
    如今她在评估自己和那些读过的杂志故事里主人公的不同。似乎也没什么不同。但似乎也有不同。
    她的确是有过沉湎在自己是在做牺牲的的扭曲满足感里的阶段,可她现在早已跳过了那个阶段。她慢慢体会,很多在别人眼里的矫情、自以为是、没必要的自我牺牲,对于当事人而言,本质是怯懦和惧怕。
    她好像是放弃了些什么,然后因此委屈和心酸,也似乎能从中获得一些情绪价值:看啊,我多高尚,我为了你怎样怎样。但实际上更多的是她害怕自己在乎的人因为自己没有实现理想、没有去达到他本该达到的高度。而怯懦的来源是,她没有更多的勇气和信心追随他的脚步,去与他并肩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