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杨昭看着陈铭生,他的目光里似乎有些再也藏不住的东西。
陈铭生手扶着桌角,想要站起来,可杨昭的手臂已经先一步被薛淼拉住了。
薛淼淡笑着看着杨昭,说:“咱们先离开这。”
杨昭张了张嘴,薛淼低声道:“总不能在这让人当猴子看,先离开再说,你们之后还可以再联系。”
杨昭转头看了看,四周的人因为薛淼的出现,看戏的兴致更加高涨起来。杨昭低垂眉眼,淡淡地说了句:“……嗯。”
薛淼领着杨昭离开大排档,一路上,杨昭并没有回头。
陈铭生扶着桌子的手微微有些泛白,他紧了紧指头,最后还是松开了。
宋辉看了看情形,在一边说:“生哥,你别被她给蒙住了。她——”
他说到一半,忽然停住了。
陈铭生在看他。
安安静静地看他。
他没有说话,也没有任何表情,但是那种目光,让宋辉一瞬间酒醒了一半。
蒋晴被吓了一跳,连忙出来打圆场,说:“没事的没事的,嫂子可能误会了——”她看了看陈铭生,说:“生哥,是我们的失误,不过没事的,你看嫂子她都没怎么样,哄一哄就好了。”
陈铭生低下头,从裤兜里拿出钱包,抽了两百块钱放在桌子上,淡淡地说:“宋辉,这顿我请了,算是对你以前帮忙的道谢,我先走了。”
说完,陈铭生站起来,拿过拐杖离开了。
宋辉似乎还没从刚刚那目光中缓过来,等他醒过神,看见桌子上的两百块钱的时候,愣了一下,然后朝着旁边狠骂一句:“——操!”
蒋晴说:“行了行了,人都走了,你别自己生闷气。”
宋辉脸喝得通红,不服道:“我他妈又不是害他!”
蒋晴说:“对啊,咱们知道是对他好就行了。来,喝口水,消消气。”她倒了一杯水给宋辉,又说,“其实说白了跟咱们也没啥关系,咱们过好自己的就行了。”
宋辉喝了口水,咽了咽心里的气,然后摸了摸蒋晴的头发,说:“对,以后也不管这些烂事了。”
灰白色的轿车上,安安静静。
这回开车的是薛淼,他不认识这边的路,顺着主干道开了半天,杨昭一声都没有,他瞄了瞄她,开口道:“小昭,我是不是快开出城了?”
杨昭看起来并不想跟他开玩笑,她淡淡地说:“再过两个路口转弯。”
薛淼高兴地说:“有好吃的饭店么?”
杨昭说:“回家。”
薛淼:“……”
“好好。”薛淼投降道,“现在你说了算。”
薛淼开车比杨昭快很多,他们很快就回到华肯金座。薛淼把车停到楼下,跟着杨昭一起上了楼。
杨锦天给他们开门的时候还愣了一下。
“回来了?你们这么快就吃完了?”
薛淼无奈地说:“没吃,但是饱了。”
杨锦天稀里糊涂地看了他们一眼,然后回屋学习。
客厅里只剩下杨昭和薛淼。
杨昭没有开客厅的灯,只有微弱的壁光灯,照着沙发上坐着的两个人。
杨昭点了一根烟,安静地抽着。她的目光停在虚无的某一处,神情冷淡。
薛淼坐在她对面,看着她,说:“你在想什么?”
杨昭慢慢地回答,“在想刚才的事情。”
薛淼说:“刚才?”
杨昭吸了一口烟,淡淡地说:“他们说的,你听见了么。”
薛淼说:“听见了。”
杨昭说:“我觉得,他们有一部分说的对。”
薛淼笑了一声,说:“哪部分。”
杨昭说:“关于残疾、关于性。”
薛淼唔了一声,拿起茶几上的杯子,喝了一口水。
“小昭,古往今来,有多少艺术家,都迷恋残缺。”薛淼修长的手指拿着杯子,轻柔地晃了晃,剩下的半杯水在杯子中转出了一个漂亮的漩涡。
杨昭没有说话。
“当然了,”薛淼又道,“这世上的庸人有很多,你可以在意,也可以不在意他们的看法。”
杨昭淡笑一声,“……庸人。”
“没错,虽然所有的书本都告诉你人人平等,但是小昭……”薛淼松开领口,放松地坐在沙发里,“这个世界没有公平,人生来就有贵贱,没有例外。”
杨昭说:“你把所有人都明码标价了么。”
“当然没。”薛淼摇摇头,说:“很多人连被标价的资格都没有。”
杨昭忍不住笑了,说:“薛淼,你这个彻头彻尾商人。”
薛淼说:“我就当你在夸我。”
杨昭抽完一根烟,把烟头掐在烟灰缸里。薛淼看到茶几上放着一本书,他拿起来,借着微弱的壁灯看了看,说:“还是上次那一本?”
杨昭说:“已经看完了,忘记收起来。”
薛淼说:“讲什么的书。”
杨昭说:“心理学。”
她站起身,对薛淼说:“我要休息了,你要是饿了就自己叫外卖。”
薛淼愣着看着她,说:“怎么叫外卖?”
杨昭朝自己的房间走,一边走一边淡淡地说:“打电话叫,外卖单在电话旁边。”
薛淼:“……”
杨昭简单洗了个澡,然后关了灯,躺在卧室的床上。
她觉得十分疲惫,很想好好地睡一觉。可是躺了半个多小时,杨昭还是没能入眠。
她强迫自己闭上眼睛,用上幼儿园的时候老师教的数星星方法,从一数到一百,又从一百数回了一,然后她终于从床上坐起身来。
她在床头摸了一包烟,拿过来才发现已经抽完了。她不知道薛淼还在不在客厅,外面一点声音都没有,杨昭懒得动,就坐在床上发呆。
她已经很久都没有失眠过了。
夜很黑,也很静,在这样的夜里,时间似乎流逝得很慢,又似乎很快。
杨昭适应了黑暗的环境,开始一点一点辨认屋里的物品。从墙上的挂画,到桌上的书籍,再到那面偌大的落地窗。
杨昭看见窗帘留了一个小缝隙,中间那一条细微的缝颜色更为清淡,从上而下。
杨昭看了一会,从床上下来,打算把那个缝隙掩埋掉。
她光着脚踩在地上,察觉出一股冰凉的触感。她走到窗户边,拉上窗帘。
在她把窗帘合上的一瞬间,透过那条细细的小缝,她似乎看到了一些别的什么。只需要那么短短的一瞬间,杨昭花了半宿培养的困意顿时烟消云散。
她把窗帘重新拉开——
艾肯金座算是高级小区,每一条小道上,都有路灯。为了不影响低层住户的休息,小区内的路灯往往偏黄,又有些暗淡。
现在,在杨昭的视线尽头,有一个人影,就静静地靠在小道边的路灯上。
幽暗、迷蒙,可仔细看去,那依旧是一副色彩丰富的画面。
昏黄的灯,照在有些枯萎的绿叶上,又将红色的出租车映得更为浓烈。那个人穿着黑色的外套,靠在路灯上,手里夹着一根烟。
蓦地,杨昭看见陈铭生拿烟的手顿了一下。
也不知道为何,杨昭在烟顿了的那一刻,就知道陈铭生已经察觉了她——就像上次那样。
他把烟放下,慢慢地抬起头。
杨昭根本看不清他的脸,可是她觉得,陈铭生的目光一定是紧追着她的。
他如此坚强,却又如此脆弱。
杨昭放下窗帘,转身冲向门口。
客厅空无一人,杨昭随手拉过放在沙发上的衣服,余光扫见茶几上的书。
《理想国》
她推开门,再一次没有等候电梯,而是冲下楼去。或许电梯会更快一些,可杨昭不想站住脚,她能感受到一股力量,一股推着她向前的力量。
黑夜洗去了一切。
没有芥蒂、没有侧目、没有牵挂……如果这些都不存在了的话,你有没有想去的地方——不管是荒芜的原液,还是幽暗的泥沼,或者是其他被人否定的所在。
如果有,那就是你的理想国了。
杨昭之前一直认为,薛淼这样的男人,是所有女人的梦。可如今她猜明白,真正生活在她梦中理想国度的人,是陈铭生。
杨昭推开单元门,来到他的面前。
她看着他黑漆漆的眼睛,低声问他:“你怎么来了。”
陈铭生低垂着眼睛,忽然低低地笑了一声,杨昭闻到浓浓的烟草味。
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因为我觉得,你可能不会再去了。”
杨昭张了张嘴,没有出声。
陈铭生低声说:“今晚对不起。”
杨昭说:“嗯。”
陈铭生似乎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低着头,安静地站着。
夜里有些凉,杨昭说:“你来了多久了。”
陈铭生顿了一下,说:“也没多久。”
杨昭没吭声,陈铭生看了她一眼,发现她目光执着地看着自己,他张了张嘴,说:“九点半到的。”
杨昭说:“现在几点了。”
陈铭生没有看表,直接说:“两点吧。”
“……”杨昭微皱了一下眉头,说:“你不冷么。”
陈铭生低笑了一声,说:“不冷。”
又是静默。
杨昭听着陈铭生刚刚的笑声,她心里很不好过。他之前也喜欢这样低低地笑,可那时的笑声比现在轻松很多,如今的笑容,杨昭觉得不忍听。
她看了看周围,小区的夜静悄悄的,黑暗笼罩,就好像世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杨昭忽然转头,对陈铭生说:“你有休假么。”
陈铭生一愣,“什么?”
杨昭说:“假期,你有假期么。”
出租司机有没有假期?
陈铭生的答案几乎脱口而出,但看见杨昭难得的可以称得上“兴致勃勃”的表情,他又把话咽了回去。
“怎么了?”
杨昭:“有没有?”
陈铭生沉默了一下,然后说:“……有。”
杨昭冲他笑了笑,说:“陈铭生,我们去旅游吧。”
陈铭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