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 大工业的恐怖(二)
长江上的武汉码头,湖北省委书记路辉天站在陈克身边,有点结巴的问道:“……就这么运走了?”
“就这么运走了。”陈克回答的很干脆。
那是一整船的根据地红星牌钢质重犁,货船还不是满的,一部分空着的吨位会到安庆附近拉上一些化工品再走。
“然后银行的钱就是几张纸?”路辉天和陈克一起去签署的协议,只是在几份文件上签字,交易就完成了。看不到真金白银,路辉天心里头很是不安。而且每一笔贸易,银行间的划账,要有手续费的。英国鬼子随随便便就靠这个克扣的钱去。即便陈克给同志们讲述了金融也的作用,路辉天依旧极为不能接受这个现实。
“现代银行都这样,英国人给日本背书,我们怕什么。这已经直接划账了。”陈克觉得这挺正常的,“英国人这么强大,因为他们掌握了金融业。咱们现在不得不依靠英国佬的银行进行大宗贸易。”
“为什么咱们不直接和日本做生意?”路辉天作为湖北省委书记,被英国佬中间宰了一刀,心里头对此耿耿于怀。
“因为咱们的银行没有开到日本去。日本人拿张天知道真假的汇票和存款单问咱们要钱,你心里头放心么?”陈克倒是能接受,不接受也没法子。
“这些犁咱们自己用不行么?根据地也需要。”路辉天虽然知道为什么出口,也同意了这笔买卖。可是心里头还是忍不住这种不满。
“我也不想不出口,可是不出口咱们拿什么钱进口呢?等咱们自己能造钢铁厂的设备,那得好几年。而且咱们也计算过,现在这点产量,你做实验都不够。路书记,化悲痛为力量,好好的把自己的工业建设搞好。你要是觉得自己没心情工作,就回想象一下这会儿的心情,立刻就有动力了。”陈克安慰着路辉天。
同志们开始接触现代的商业,也逐渐开始学着用一种全球角度的视野看待局面。这必然是一个过程。身为21世纪的人,陈克觉得能够接受全球化,所谓中国的“衬衫换飞机”也好,或者是更早的苏联的“粮食换机械”,都证明了一件事,对于一个幅员辽阔人口众多的社会主义大国,哪怕是暂时接受了成为世界贸易体系的底层。只要这个大国能够通过这个贸易体系不断的积累资金,强化自己的教育和重工业体系。崛起并不是一件特别困难的事情。
这个崛起的前提是,赚取的资金是用在国家建设,而不是被资本家给瓜分利润的基础上。如果赚取的资金都继续投在“轻工业”这个看似能够短期盈利的行业中,本国经济完全成了外国大资本的奴隶,拉美诸国的“拉美化”就是前车之鉴。
陈克对社会主义制度的坚定支持源自历史的沉淀。从1910到2010这整整一百年间,任何崛起的国家或者地区,无一不是有着重工业的支持。苏联和中国这两个改变了20世纪全球局面的大国,更是在普及教育与重工业发展上下了血本。
路辉天不能接受这种事实的心情陈克完全能理解,陈克自己也曾经对中国居于世界工厂底层的事实相当不满过。直到中国积累突破瓶颈,产生井喷式发展后,才让曾经的艰苦积累看着有了价值。所以陈克笑道:“换个角度,咱们的硫酸,盐酸,最近开始热卖了。生丝产量也上来了。”
路辉天听到了“生丝”这两个字,心里头一震。陈克召开湖北省委会议的时候,非常平静的听了同志们的介绍,不过专门拉着路辉天来码头看,摆明了不是要称赞路辉天工作干得好。“陈主席,你就别提那生丝了。提起来我更难受。”路辉天很是后悔的说道。
根据地的生丝出口量这一年多可以用突飞猛进来形容。根据地从1906年末就开始产业布局,1907年初除了正式开始大规模桑树的种植,也开始进行整体的试生产。有了政府强力扶植和引导,根据地一不缺乏种植桑树的土地,二不缺乏从事桑蚕业的劳动力。缺乏的仅仅是包括投资、培训、产品收购这一整条产业链。安徽土改之后,人民党已经有能力完成这条产业链,生丝产量爆炸性的增长起来。
1908年,根据地就试着销售了1万担生丝。1909年就直接爆发到了10万担。而在1910年,预计能够达到1822万担。路辉天当阜阳地委书记的时候,在这个桑蚕工作上干的不是很上心。所以每次回想起来,路辉天就悔恨的要命。
而现在的皖南地区书记章瑜,虽然每次都和陈克争吵。可他执行中央的命令也最坚决。英山县一度归皖南管,因为缺乏土地,穷的裤子都穿不上。陈克曾经要求章瑜花大力气在英山县搞桑蚕与茶叶。章瑜二话不讲,在英山县把当地手上有血债的地主豪强几乎满门抄斩,同时强行推动土改。后来一名叫做李寿显的同志当了英山县县委书记,一年多下来,连英山县这么一个穷的要死的地方,1909年也卖出去4000担蚕丝,1000担茶。据说当地群众生活已经有了巨大的改善。夺取湖北之后,章瑜坚决不肯交出英山县,还是陈克亲自下令,才把英山重新划归湖北。路辉天听说过陈克曾经赞扬李寿显在这一批县长里头能排前五位,亲自去了英山县看了看,他也服气了。
英山因为穷,不到14万人的一个县,竟然提供了一万愿意当兵吃粮的部队兵力。剩下的13万人,在李寿显带领的县委的安排下,人人有活干,村村搞生产。与原先一比,竟然是焕然一新。最神奇的是,李寿显竟然做到了全县剪了辨子。就算是在人民党老根据地里头,也没能达成这样的政绩。
从英山县视察回来,路辉天就下了狠劲,湖北北方靠近长江的地区并不富裕,在安排工作的时候,特别是在桑蚕业上,路辉天是下了大力气的。“我们湖北在桑蚕业发展上这次很重视。”
“千万别一刀切,因地制宜。一个产业是不是适合当地的特点,我们还是要多多调查的。路书记,很多事情不要太急。湖北近期工作还是要以土改为主,没有土改,什么都谈不上。”陈克的想法却与路辉天不太一样。“根据地近期在湖北要投入的钱多的吓人,没有一个稳定的基础,我真的提心吊胆。”
“经济上去了,很多东西都会变化的。”路辉天一直这么认为。
“路辉天同志,我们的一切基础都在土改上。如果没有土改,那么地方上的变化就是给反动地主士绅提供了机会。让他们有钱维持他们的统制。在人民没有理解到生活为什么会变好的情况下,他们很可能就把功劳归给了地主士绅。这对咱们的工作是有害的。”说到这里,陈克终于说出了为什么要路辉天陪着自己到码头的真正原因,“路辉天同志,我看现在的湖北省委的工作方法并不是很理解,我现在想和你谈一下,看看你是怎么看待这个问题的。”
即便已经做好了挨批的思想准备,路辉天并没想到陈克指责的竟然是湖北省委的工作思路。路辉天在省委会议上和同志们多次讨论过这个问题,心里头反倒放下了包袱,他回答的很流畅,“陈主席,我们觉得暴力土改在湖北很可能会引发极大的负面作用。现有的兵力还不足以全面铺开建设。而很多生产现在开始推动,我们也必定占据主导的局面。想扎根于基层,就要切入到基层去。根据凤台县的经验,我们现在在湖北灾区的土改推动都很有效。基本上掌握了土改的主导权。不过在其他地区,我们的敌人是宗族势力。湖北农村宗族势力很强。在已经实施土改的地区,我们主导的经济拉动效果很明显,对于没有能够实施土改的地区,我们准备用经济的手段介入,通过经济的影响来逐步控制那些未土改地区,那时候再进行土改阻力更小。”
陈克听的很认真,也听明白了。路辉天他们希望采用温和的施政方式推行人民党在湖北的控制。这也是路辉天与章瑜在革命与执政思路上的不同。章瑜是个正牌军人出身的党委书记,他的作风简单明快,粗暴猛烈。把有血债的地主一杀,接着就派干部们在刺刀的拥护下开始宣传土改。但是章瑜这么做也有其自己的优势。
安徽是人民党打下来的,人民党的军队在民间与影响力本来就很强。因为贫困,群众对于土改的反弹并不强烈。既然种地本来就没太大的收益,改变了土地所有制之后,生活只要能够往好的方向变化,群众吃饱了撑的才会反对土改。而且人民党的干部们那时候很集中,陈克坐镇安徽中央,有经验的干部们都集中在安徽,即便简单粗暴了点,人民群众倒也很能接受。
湖北是个新地区,人民党是靠了强势外部介入才进入湖北的,并没有内部的大批湖北同志加入。中央很担心按照安徽的模式开展工作,湖北会搞成军事镇压。这才派遣了路辉天这样的文官路线干部主持湖北局面。但是陈克觉得路辉天为首的湖北省委,对革命斗争的看法未免太软弱。
“路辉天同志,我们现在取得的所有革命成功,首先建立在旧体制的崩溃上。安徽也好,湖北现在已经完成土改的地区也好,都是水灾摧毁了旧有的体制,在这样激烈的局面下,旧有体制已经无法维持人民群众正常生活,我们才能获得摧枯拉朽一样的获得胜利。我一直认为,在没有完成土改的地区,我们的首要工作是让旧体制崩溃,而不是与他们合作。谁是我们的朋友,谁是我们的敌人,这是一个很现实的问题。我们的首要工作还是革命,而不是妥协。”
湖北省委里面并非没有这样的观点,实际上以天灾为契机切入地方工作一直是人民党的重要手段。但是路辉天一直认为这手段未免有些太苛烈了。
“陈主席,这不就是顺我者昌逆我者亡么。我认为革命首先应该证明其正义性。而后推行开来。是的,利用旧制度无力应对各种局面的条件,让他们崩溃,然后建立全新的体制的确是很快,可是那些地区的群众不就要遭受极大的痛苦和损失。陈主席,你认为人脑袋不是韭菜,割了之后长不出来。坐视其他地区的崩溃,这要多死多少人。”路辉天真的有悲天悯人的态度。
“路辉天同志,我反复强调。不是我们在发动革命,而是人民需要革命。把整个产业链布局到湖北,除了我们已经完成土改的地区,你觉得那些旧体制依旧存在的地区,收益最多的是群众,还是旧体制里头那些人。你让士绅宗族在这个产业链里头得到了大笔的资金,你觉得这对群众有什么好处?或者你还是准备把旧体制这帮人纳入到新体制里头来么?”陈克最担心的就是这个。
“我们在几个县开始尝试对旧体制进行改造。陈主席,我们省委也讨论过多次。地主士绅是绝对不肯主动退出历史舞台的。反动派你不打,他就不倒。革命最终靠的是暴力,而不是什么劝说。这点我也绝对支持。”路辉天也挺明白了陈克的想法,对于陈克希望尽快的获得整个基层的控制权,进而快速推动革命与经济建设。但是路辉天在工作中认为,这未免有些一厢情愿,“我们湖北省委希望能够尝试一个全新的方法,就是试试看在旧体制还存在的局面下先通过一些手段来赢取我们人民党的存在基础。就跟咱们搞安徽的人大选举一样。敌人是依旧存在的,但是我们通过争取的方式来团结群众,最后一步步的改变地方上的局面。”
“那么你认为这样的方法需要多久?”陈克并不想一举推倒湖北省委,然后完全按照自己的意思来实施工作。根据地如果还是安徽一个省,陈克或许可以这么做,但是现在的四省之地,如果陈克还这么搞,那是要出大事的。不管路辉天个人的观点与陈克如何冲突,但是这些决议是湖北省委的决定,陈克自己就不能违反组织原则,强行改变已经确定的地方方案。面对这样的局面,陈克就必须等待看这些尝试的结果。
“我个人估计,得两到三年。”路辉天回答的很坚定。
“好吧。中央方面马上要在湖北进行极大的投资。在武汉要建立一个重工业基地。现有的产业链条,首先布局在已经完成土改的地区。为了完成这个工作,我准备在湖北待一段。”陈克说的轻描淡写。
路辉天微微抿了抿嘴唇。陈克如果要在湖北待一段,他作为人民党的主席,肯定要全面掌握湖北的工作。按现在陈克的态度,那是要下定决心扭转湖北现在的局面了。虽然明知道自己的权力要遭到削弱,路辉天却意外的发现,自己在委屈和不安中竟然有了一种安心的感觉。无论如何,陈克所在的地方就代表了成功。
而且重工业中心,一直是陈克曾经向人民党的同志们描述的伟大未来的顶点与支柱之一。在武汉建立重工业中心,路辉天真的想亲眼看看那只在纸面上出现的伟大产业。
人民党早期党员普遍对陈克有一个深刻印象,就是陈克特别有钱。包括湖北省省委书记路辉天自己,尽管从理性上知道这是不对的,可感性上无论如何都扭转不过来。早在上海时代,陈克就是那个总能赚到钱财的那个人。而且这些钱财还特别能以极具表现力的方式得到展现。例如现在依旧在正常营运的上海仁心医学院。那高高的校舍,广大的操场,就让最初跟随陈克的年轻同志很有归属感。
到了凤台县之后,管理“劳动营”的路辉天就发现,无论表面的局面多糟糕,人民党来自上海的资金总能够让人民党不缺乏运输的船只和劳动工具。哪怕口粮只剩了能吃几天的地步,可人民党总是能够能够渡过关口,这口气从未中断过。
路辉天很清楚承认,现在根据地的一切都是劳动人民靠双手生产出来的。可劳动人民靠双手生活了几千年,总是伴随着朝不保夕的饥饿与死亡的威胁。每一次大大小小的动荡都能让成千上万的人死于非命,而不是像现在一样,根据地的群众总是能从威胁中保住自己的性命,而且向着更好的生活前进。
在每一个关键时刻,陈克总是能够弄到钱,而且把钱变成可以肉眼看得到的东西。仿佛能够点石成金一样,有时候陈克的手腕简直令人感到如同魔术师。某种意义以上,正是陈克给同志们造成了一种印象,革命理论与现实是脱节的。
灾区生产自救变成了夺取根据地主导权的战役物质基础。土改成了兵员征集的基石。劳动力解放首先变成了夺取外省根据地的基础。而整个根据地的统一努力,再次变成了与外国人打交道的基础。
尽管高层曾经听过陈克对未来三十年的预期,不过同志们对这预期完全没有弄明白。他们感觉陈克拖着人民党从一个胜利走向另一个胜利,而最终的终点却在同志们的视线和想象力之外。
如果是章瑜这种争论归争论,实践起来反倒按部就班的同志,不管他们心里头怎么想,工作上是没有问题的。而路辉天知道,很多和自己一样的同志越来越觉得不适应,该讲理论的时候,陈克推动实践。该进行“救国救民”实践的时候,陈克反倒推行起理论来。这场广大人民党党员切身参与的“人民革命”的真面目是什么?是无情打倒一切国内外的压迫者,还是像陈克这样,与一切国内外压迫者进行合作?每个人的看法都不相同。
所以在湖北,路辉天决定按照自己的想法实践一次。结果与往常一样,陈克立刻就跳出来阻止了。
“陈主席,我有一个请求。”路辉天忍不住说道。
“路书记,有什么问题?”
看着陈克心事重重的模样,路辉天的话坚定有力,“请这次一定要把我们所有的迷惑都解开之后再离开湖北好不好。”
出乎路辉天的意料之外,陈克既没有生气,也没有对路辉天进行恨铁不成钢的教育。陈克微微皱着眉头,用一种忧心忡忡的语气说道:“我这次的确是这个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