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八章 善解圣意
半晌后,淳嘉匆匆而至。
看到的是面色依旧苍白但眼神明亮的谢阔,以及脸色犹如霜雪的贵妃。
皇帝叫了平身,多看了眼谢阔,注意力就都放在了贵妃身上:“眼下如何了?”
谢阔陪坐在侧神情从容,心下却一点儿也不平静:皇帝来之前,云风篁就叮嘱她,待会儿可以流露出些许受惊之色,却决计不要表现的太过花容失色。
“你记住,什么身份说什么话做什么事!”
“若你只是本宫的侄女儿,遇见了险死还生的危机,如今当然是越害怕越好,就连本宫,也要为你做出一副梨花带雨的样子,以激发陛下的怜惜之情。”
“但你如今是信成公主,是国朝派去跟韦纥联姻的人选。”
“你代表的不仅仅是自己,更是国朝的谋划!”
“所以,哪怕你如今只是个十来岁的女孩子,你也不能太柔弱了!”
“否则叫陛下、叫庙堂的衮衮诸公,如何放心将偌大计划,寄托在你身上?”
“你必须表现出来关键时刻撑得住场面的样子……装也要给本宫装出来你的勇气、应变与对大局的把握。”
“这样,陛下才会重视你。”
“否则就算陛下舍不得许嫁亲生的皇女,那许多宗亲的郡主县主,还有诸多臣女,谁不能代替你?”
“如此陛下就算愤怒,顶多愤怒有人胆敢针对他钦封的和亲公主,却不会为你本身感到后怕!”
“但你若是叫他觉得你这样的人选,哪怕不是绝无仅有,却也相当罕见,错过了你,他只怕很难找到能够跟你差不多的人……到时候陛下的惊怒,不仅仅为了他的颜面,更是为了差点失去一个人才……”
“那才是幕后主使的末日!”
她咀嚼着姑姑的叮嘱,定了定神,垂眸听着云风篁的回话。
云风篁语速略快,双眉微皱,显然对此事很重视,但话语丝毫不乱,语气也比较平和,显示出虽经不乱的心绪:“伺候信成的人还在分开拷问当中,目前看来,最有嫌疑的,是一个内侍,两个宫女。自从信成受册后,妾身是专门给她挑了一批人手的,只是从前照顾信成的几个老人,跟她有了感情,虽然不如后来人伶俐,却也一直留着。如今有嫌疑的那个内侍,就是那时候留下来的……妾身刚刚正在说信成,说她小孩子家家的,心慈手软,跟前留了钉子都不知道!”
淳嘉听着也是皱眉,下意识的看向谢阔。
谢阔立刻起身请罪,少女苍白着脸,但语速跟其姑母一样,平和镇定,轻声说道:“都是信成不好,叫陛下、姑姑跟着操心。信成年少无知,当初李喜私下哭诉,说若是失去在信成跟前伺候的机会,少不得被打发去偏僻处,到时候又要受到管事的欺凌跟盘剥……信成一时恻隐,就为其求了姑姑,将人留了下来。谁知道……但容信成斗胆:眼下李喜只是拿不出当时独自在屋子里休憩的证据,却未必就是他背叛了信成。”
闻言淳嘉还没开口说什么,云风篁已经冷冰冰的说道:“那要是最后证明就是他有问题呢?”
谢阔脸上分明的一黯,软弱、懊恼、愤怒、受伤、迷惘……只那么踌躇了极短的片刻,她已经恢复了从容与坚定,正色说道:“那就是信成愚钝,错信轻信,还请姑姑责罚!”
“妾身就是不放心她这一点。”云风篁没理会她,而是跟皇帝叹息,“孩子打小跟着妾身在宫里,跟前的人一贯哄着她,她又是个念旧情的,所以遇事少不得还带着孩子气的天真,关键时刻就是狠不下心来!”
淳嘉微微颔首:“多听听你姑姑的,宫里有你姑姑护着,去了韦纥,你是大阏氏,上头可没人庇护你,你还得护着点儿你那些陪嫁。”
“是。”谢阔抿了抿嘴,柔顺的低头。
心里却又想起来云风篁的叮嘱:“李喜当初跟你哭诉,你是打算听本宫的安排,而本宫专门让你留下他,就是为了今日派上用场:得让陛下看到你的念旧。毕竟此去千里迢迢,嫁的又是一国之主……再怎么衰弱落魄,那也是一度肆虐中原的国家的主人!就算陛下跟臣子们必然在你身边安排重重人手,总也要担心你去久了,就真的一门心思跟着可汗过日子。所以,适当的表现出对故国的眷恋,以及这个年纪女孩子的心软,也更让陛下他们放心些。”
“这种话若是直接提起来,却未必能够被信任。”
“但通过李喜这么一弄,自然而然,反而显得真情流露。”
她想了想,抬起头来,正色说道:“陛下,姑姑,当初信成之所以会请求留下李喜,也是有缘故的:他当年不过比信成大三岁,身世颇为可怜,乃是不容于继母,被卖入宫闱做了内侍的。早先在其他宫里伺候,一直被管事欺凌盘剥,身上的伤就没消停过。后来姑姑主持绚晴宫,他是头一批调进来的。来了姑姑跟前之后,倒是没人专门欺负他了,但粗使内侍也是清苦。伺候了信成后,方才得些体面。”
“他说虽然家里卖了他,但到底骨肉至亲,却也不恨,想攒些钱回去,教弟弟念书。往后兴许也能出个读书人,给家里抬些门楣。”
“信成觉得李喜虽然遭遇坎坷,却能以德报怨,殊为可贵,这才不忍他打算落空。”
又说道,“他供家里弟弟念书的事儿,信成前两年私下里托了大总管查过,是真的。”
“所以信成实在想不到,他有什么理由谋害信成、背叛姑姑?”
淳嘉看向云风篁,云风篁沉着脸,说道:“刚才陈兢来说,信成私下里托付他的事情是真的,那李喜家里的确有个继母所出的弟弟,传闻很是聪慧,也的确在村学里念书。但李家本身也不是很穷困,原是供应得起的。只是李喜那继母不是省油的灯,总是跟李喜哭穷……李喜这边,份例基本上都攒下来送回去了,却也是个蠢货。”
“啊?”谢阔分明的怔了怔,露出些许难过的神色来,但立刻说道,“姑姑,那,既然如此,有没有可能,是那李喜被人所骗,以为家人落到了歹人手里,这才不得已来谋害信成?”
淳嘉听到此处,忽然问:“若是如此,你打算如何?”
“回陛下的话,国有国法家有家规,自然是按着规矩来了。”谢阔毫不迟疑的说道。
淳嘉探究的看着她:“你可知道,谋害朕钦封的公主,还是即将远嫁别国的公主,犹如谋反,是要诛九族的!”
“可是陛下,不拘那李喜有什么难处,若是当真做了此事,这样的后果,岂非正是他与他家里该承担的?”谢阔有点儿小心翼翼的看了眼淳嘉,轻声说道,“毕竟信成是李喜的主子,且对他不薄,他忍心为了家里人谋害信成,信成难道还要反过来体恤他吗?这世上自来只有做下人的体恤主子、做儿女的体恤父母、做臣子的体恤君上,才是理所当然。若是反过来,那是主子、父母、君上的恩典,却不是应该的。”
“再者,李喜有家人要顾,信成也一样啊!”
“姑姑养育信成多年,待信成犹如亲生,若是信成出了事儿,却教姑姑怎么办?”
“而且信成还是陛下钦封的公主,即将远嫁,这会儿对信成下手,却置陛下、置朝廷、置国朝于何地?!”
“凶手从不考虑这些,信成又何必心慈手软?”
云风篁轻哼道:“如何处置,本宫与陛下自有主张,你就不要在这里卖弄你的那些小孩子想法了!”
“唉,阿篁,你这侄女儿这番话倒是说的不差。”淳嘉倒是笑了笑,温和道,“朕起初看她为李喜说话,还当这孩子是个心软的,原来却也不乏决断。”
谢阔压抑住欢喜,维持着平静之色,说道:“信成谢陛下,陛下谬赞了,信成只是斗胆直言。”
她想难怪自己这姑姑盛宠多年,荣宠无衰……对淳嘉的心思,把握的实在太准了。
“都这么大的人了,轻重缓急还分不清,却养来何用?”云风篁嫌弃似的瞥一眼侄女儿,说道,“罢了,你且下去,本宫与陛下有话要说。”
谢阔却没动,而是起身福了福,恳切道:“姑姑,此事涉及信成,而且信成即将远嫁,请姑姑容信成旁听一二。毕竟,这是还在行宫之后,姑姑跟前,尚且发生了这样的事情,若是往后去了异国他乡,类似的谋害,恐怕只多不少。还求姑姑、求陛下,容信成见识一二,往后,也好心里有个底,不至于手忙脚乱。”
她最后说的是“手忙脚乱”,而不是“束手无策”,可见心里自觉对于这样的事情,是能够应对的,至少不是毫无办法。
顶多因为经验不丰富,以至于比较捉急罢了。
淳嘉注意到,眼底的赞赏又深刻了几分,不等云风篁开口,就说道:“这孩子说的也有道理,阿篁,既然如此,便叫她留下罢,左右也不是外人。”
这会儿就不是外人了,谢阔心里十分感慨,她幼年入宫,除却中途因为族人胡闹短暂的被赶出宫闱一些日子后,就是在云风篁跟前长大的,见到淳嘉的机会也不在少数。
皇帝对她不算苛刻,也从来没在乎过云风篁给她仅次于皇女的待遇。
但之前一直不是很喜欢她……在云风篁的三个侄女里,皇帝最偏爱的是天真没城府的谢猛。
对谢阔却是比较冷淡疏远的。
更遑论是说她乃自己人了。
谢阔从记事起,就听家里人议论,说她这堂姑聪慧非常,谢氏其他子弟都远远不如。
所以一直都是知道云风篁的厉害的,但到今日她才明白,这姑姑比她想象的,还要厉害得多。
她不禁对接下来、对往后的路,都有了更大的信心。
“既然陛下许你留下,那你就好好儿的听着。”云风篁注意到侄女的心思浮动,投过去警告的一瞥,淡声说道,“别只是留下来做样子的。”
迎着淳嘉“阿篁你教导侄女儿可真严厉”的揶揄眼神,贵妃缓缓开口,“陛下,妾身治宫不敢说滴水不漏,却也鲜见意外。遑论信成固然只是妾身侄女儿,自从受册信成公主后,却也摇身一变,可算矜贵。如今又是她即将远嫁的关头,寻常之人,哪里来的胆子,这样对待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