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年的除夕宫宴最终不了了之。

    毕竟，在慈母皇太后生死叵测、皇帝亲自夤夜前往行宫、重臣主动请-命护卫在侧……这种情况下，谁也不会有心思继续饮酒作乐、欣赏歌舞的。

    “……你们这次也是辛苦了。”淳嘉动身之前草草吩咐了几句，命欧阳燕然与殷衢联合主持政务，后宫则是皇后贵妃做主，于是欧阳燕然跟殷衢劝走了臣子们，留下满地狼藉，叫顾箴看着又是一阵心塞气闷。

    但看到底下几个年轻妃子们委屈失落的神色，还是强打精神劝了几句，“只是没想到慈母皇太后……唉，但望她老人家太平无事才是。”

    顾箴对慈母皇太后，同情有，但要说不希望她死，那也不可能。

    尤其是此番淳嘉坚持前往行宫的举动，更是让顾箴如鲠在喉：这位主儿早先由于贵妃的一再挑拨离间，明明都跟皇帝不复从前亲近，甚至，裂痕增大，不得不远走扶阳郡以保全母子情分了，结果！！！

    这多年来的养育之恩，果然没有白费。

    关键时刻，皇帝一个冲动，显然忘记了袁太后从前种种不好之处，就记得这位母后的好了！

    倘若袁太后就这么没了，那顾箴简直要谢天谢地！

    反正别管皇帝事后怎么个悲痛法，安慰就完事。

    可要是袁太后还有一口气剩下……

    那往后头顶上岂不是又多了个祖宗！

    不，多了个祖宗，那是从前，她们之间，还只是纯粹的婆媳矛盾。

    然而如今袁氏已然覆灭，覆灭的根源，可是跟顾氏脱不开干系！

    袁太后要是一直处于这种被变相流放的处境也还罢了，一旦她翻身成功，那……说这位慈母皇太后对顾箴、对顾氏没恶意，可能吗？

    顾箴想到这里就觉得暗无天日，忍不住看了眼贵妃，决定回头好好跟云风篁聊一聊这事儿。

    贵妃嘴上说的好听，实际上，肯定也不希望袁太后活下来。

    虽然她们关系疙疙瘩瘩的，但在此事上，顾箴相信，双方一定利益一致，必然有许多可合作可商议的地方。

    云风篁这会儿压根没心思考虑这些林林总总，她满脑子想的都是淳嘉刚刚的话是真心的么？

    还是一时冲动？

    这位天子固然不是那种容易冲动的人……

    但，慈母皇太后，也不是旁人啊。

    怎么说呢，可能是一直以来汲汲营营的目标忽然达到了，贵妃此刻觉得浑然没多少真实感。

    在她原本的计划里，让淳嘉废嫡立贤，是一个长久的艰难的过程。

    因为天子心志坚定，根本就不是那种耳根子软的人。

    云风篁认为需要长期的潜移默化，才有着希望……也有可能，淳嘉根本不上当，任凭她使出浑身解数，也无济于事。

    她给自己定下来的目标，是在晋王就藩之前，干掉两位嫡子，让皇帝的心思，放在这亲生儿子身上。

    如今完成的这么快这么好，云风篁一直到回了浣花殿，都还有些恍惚。

    “娘娘莫要担心。”左右见状，还以为贵妃牵挂慈母皇太后之事，连忙上前安慰，“慈母皇太后吉人自有天相，必然不会受多少苦痛的。”

    这就是真正的心腹了。

    不会说什么慈母皇太后不会有事，而是说不会受多少苦痛……言外之意，袁太后一定会迅迅速速的走掉的。

    毕竟这才是他们家娘娘想听到的消息。

    实际上，云风篁此刻也真是这么想的。

    她叫人打开西窗，就着扑面而来的风雪拍了拍面颊，让自己清醒一点，盘算着往后该怎么办？

    淳嘉亲口说了，让她以后好生栽培膝下子嗣，话里话外透露出，储君的人选，将不再拘束于嫡子，而是择贤而立。

    这个“贤”字其实就很值得玩味了，因为是否贤德，往往是皇帝说了算。

    毕竟纯孝可能是一种美德，也可能是一种无能，由于没有其他优点了，只能在是个人都能做到的孝顺上做文章……

    骄纵蛮横，可以是缺点，也可以是性-子果断自信……当然淳嘉得到帝位充满了偶然跟艰苦乃至于危险，他对公襄氏的传承还是很看重的，所以不太可能偏袒到这种地步。

    但云风篁也明白，如果皇帝没有骗她的话，只要其他人跟前的皇子，没有明显的压制住她膝下的皇子，庆慈宫的正殿，往后基本上就是她的了。

    而她跟前那么多皇子，就算秦王资质不行，然而七皇子九皇子看起来都还可以，亲生的十五皇子作为她跟淳嘉的骨肉，正常来说，资质也不会很差……总的来说，庆慈宫之路，已经有了相当的把握。

    “成也萧何败萧何啊！”想到此处，云风篁非但没有开心，反而叹口气，望向行宫方向，喃喃低语，“若是慈母皇太后此番一了百了也还罢了，不然，往后本宫的日子，只怕再不好过。”

    毕竟，淳嘉是因为袁太后的噩耗，大受震动，这才改了主意。

    不管云风篁乐意不乐意，她都必须承认，这次她是沾了袁太后的光。

    那么如果袁太后活下来了，云风篁往后还能跟这位太后娘娘争吗？

    她倒是可以不要脸，关键到时候淳嘉会怎么想？

    朕都打算让你如愿以偿了，结果你还不愿意体恤朕、让着点儿袁母后？

    他就是嘴上不说出来，心里也肯定会这么想。

    退一万步来讲，就算淳嘉不在乎，其他人呢？

    淳嘉暗示是暗示了会立贤，可是云风篁又不是那种才进宫的小天真，她少年时候被当嫡子栽培，也是读过史书的。

    在前朝毫无根基、纯靠天子扶持才能够上位的太子，有几个能够走到最后？

    这方面她自己就是个例子，她至今都在依靠淳嘉的帝宠过日子，心里的惶恐跟岌岌可危的感觉有多浓重，自己再清楚没有。

    她不是不想与前朝里应外合，关键是谢氏家底太薄，又没有太多顶用的子弟，只能认命。

    所以哪怕为了膝下子嗣往后不被其他皇子攻讦，云风篁也只能洗心革面，开始做个言行合一的贤良淑德。

    这种感受想也知道一定非常愤懑，但就好像顾箴愿意忍到现在一样。

    为了将来，却也是值得的。

    这宫里历朝历代多少后妃不是忍过来的？却有多少能够住进庆慈宫正殿呢？

    云风篁徐徐吐了口气，抛开此事，却寻思起了几个孩子的安排。

    虽然栽培膝下子嗣这件事情，不用淳嘉叮嘱，她也会不遗余力。可当初心里连能否说服皇帝的把握都不是很多，许多安排不免留了余地。

    如今皇帝给出了准话，云风篁顿时就不太想下苦功栽培九皇子了……

    哪怕皇帝这次对袁太后表现出了相当的感情，可是想想袁太后前两年的折腾，云风篁觉得，可以的话，坐在帝位上的，还是亲儿子比较好。

    但是呢，晋王实在太小了，九皇子目前还是要当亲儿子养起来的，就怕往后晋王也非常出色，要怎么安排几个便宜子女，都心甘情愿的给亲儿子打下手？

    ……她这晚上基本就没睡，翻来覆去的眼睁睁看着东方发白。

    次日早上，原本旦日淳嘉会开大朝，受群臣道贺。

    但昨晚上发生了那样的事情，臣子们今儿个当然也就不进宫了，只将请安折子递上来。

    尔后由欧阳燕然等几位重臣为代表，在宫门口朝行宫方向磕头行礼，也就是了。

    倒是后宫，皇后还是要带着诸妃嫔去给太皇太后请安的。

    庆慈宫里很是安静，也没多少过年的装饰。

    太皇太后态度一如既往，不冷不热的，没有为难也没有亲切，跟后妃们说了几句话，话题就很难不转到慈母皇太后身上。

    “她还年轻，想必不会有什么大碍吧。”太皇太后轻描淡写的说道，“只是你们虽然更年轻，性-子还是收敛点儿的好，袁氏到底怎么说，也是你们的长辈。偌大年纪，还要在外奔波，也是可怜。”

    顾箴心里特别的郁闷，还得陪着笑说道：“皇祖母教训的是，孙媳记下来了。”

    太皇太后淡淡“嗯”了一声，也不说这个了，就问起几位皇嗣。

    这位皇曾祖母对于名下的便宜曾孙曾孙女们，平常时候是没有只字片语的，不过到了跟前，倒也十分慈爱。

    那种慈爱与其说是出于一位长辈对晚辈们的怜爱，倒不如说是一位出身高贵地位非凡的顶尖贵妇对自身言谈举止的要求。

    就好像当年太皇太后、庶人纪晟对谢猛都没有故意为难，反而还有些赏赐一样。

    不过今年因为好些皇嗣都进学了，被太皇太后问到，也就自己上前答话，倒是有几个孩子，很受太皇太后注意。

    特别是七皇子。

    云风篁因为绮山行宫那会儿，七皇子就去太皇太后那边溜达过，此刻察言观色，见太皇太后含笑望着七皇子的样子，微微挑眉。

    也不知道这位到底是真的只是通过七皇子缅怀故人呢，还是……有着什么打算？

    反正太皇太后跟淳嘉，跟她，之间的恩怨实在太深了。

    这辈子都无法彼此信任。

    如此走了一番过场，看看时辰差不多，顾箴正要带头提起来告退，就听太皇太后问起益王夫妇。

    ……昨儿个的除夕宴上，益王夫妇其实也是露脸过的。

    只是袁太后中毒的事儿出来之后，谁也关注不上这些了。

    这会儿太皇太后问了，顾箴才想起来，后妃们都知道，太皇太后虽然跟摄政王叔嫂不和，但对益王却颇有些感情，于是揣摩着太皇太后的想法，说了益王夫妇好些好话。

    如此从庆慈宫离开之后，皇后没等回去，路上就派人到云风篁的步辇边打了招呼，请她先不要回去浣花殿，且去延福宫议事。

    “你说皇祖母提益王是几个意思？”半晌后，贵妃进了崇昌殿，皇后招呼她坐了，微微蹙眉，就说起方才的话题，“莫不是看陛下如今不在京中，打起不该有的念头？”

    “兴许是人老了惦念看着长大的晚辈罢了。”云风篁这会儿不欲生事，就随口说道，“毕竟陛下只是去一趟行宫，又不是什么惊险万分的事情。再者，陛下膝下这许多子嗣，益王如今算什么？”

    顾箴想想也是，叹口气道：“可能是这两年太艰难的缘故罢，本宫现下听着这些人的话，没有不惶恐的。就怕太过愚笨，以至于错过了内中的消息。”

    见云风篁笑了笑没接口，她犹豫了下，认为就贵妃的恶毒，对袁太后肯定不会有什么好感，于是也就直说了，“慈母皇太后……若不是这次恰好有了坏消息来，本宫都快要忘记那些日子了。”

    “娘娘说笑了，怎么可能呢？”云风篁微微眯眼，盯着皇后看了片刻，寻思顾箴应该不至于蠢到拿这事儿来套路自己。

    毕竟顾箴本身对袁太后也没少下狠手。

    她拿这事儿闹起来，自己也讨不了什么好处。

    贵妃迅速盘算了一番，要说不希望袁太后好起来，绚晴宫上下当然也是这样想的。

    但她如今不可能下手，要是皇后愿意当枪，那……

    心念转了转，云风篁缓声说道，“有些事情，这辈子也忘不掉的。哪怕是陛下那样冷静睿智的，昨晚上不也关心则乱吗？”

    顾箴认为这话就是委婉表态，贵妃也不想看到袁太后好转，更遑论回来宫里继续做祖宗了，她神情顿时轻松了很多。

    毕竟，轮到怎么对付袁太后，她是不行。

    可是贵妃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