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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十章 皇家子弟

      晌午前后帝京下了一层雨,午后虽然渐渐的停了下来,院中枝繁叶茂的一株青松却吸饱了水,只微风徐徐而过,摇动之间,就有豆大的水滴冷冰冰的砸下来。

    于锦缎夹衣上洇开渗至肌肤,是这个季节特有的寒凉。

    一直凉到人心里去。

    窦宿跪在侧后方,想哭又不敢,趁着没人经过,用带着哭腔的气音劝公襄霄:“要不世子就说是窦家那边的意思罢,反正王爷如今都认定了,您不肯承认也没法子,徒然在这儿受苦……这天这样冷,小的也还罢了,您要是落了风寒,那可怎么好?”

    “……”公襄霄懒得理会他,只麻木的跪着,面无表情的看着不远处的栏杆。

    正好有人从月洞门进来,打栏杆里走,走的从容不迫,眼风都没带他们主仆一下——毕竟世子已经连续好几天被王爷罚跪,能够出入这座院子的人早就看腻了。

    公襄霄也跪腻了,前天他才闹过,大喊大叫的冲进栏杆尽头的书房里,让摄政王要杀要剐尽管来,凭什么这样慢吞吞的折辱他?!

    然后跟前两次一样,被侍卫架出来按跪回原地,还被延长了俩时辰的罚跪。

    这场惩罚最早的由头是贤妃中毒之事,摄政王在朝会上信誓旦旦主使是明惠长公主殿下,动手的是纪氏余孽,但实际上才回来王府,就差点将整个书房砸了一遍,尔后哆嗦着手让人召了世子到跟前,质问他流虹是怎么回事?!

    公襄霄听闻贤妃中毒是流虹下的手之后也非常的惶恐,他起初自觉理亏,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几乎将自己知道的都说了出来,可是后来就觉得不对了——摄政王跟幕僚们商量了一阵后,认为就算有太皇太后做援手,说服了明惠长公主甘认罪名,也不能轻忽了淳嘉的手段,所以流虹这根线,必须完完全全的抹除。

    摄政王当然是不可能将公襄霄推出去顶缸的,讽刺的是这不是出于纯粹的父子情谊,而是因为公襄霄是他的元配嫡子,还是受了朝廷正式册封的世子,公襄霄做的事情,摄政王怎么可能撇得清干系?

    但如果随便抓一个人出来做替罪羊的话恐怕在朝堂上也未必交代得过去,所以摄政王就想到了窦家。

    窦家只是一个寻常的官宦人家,由于嫡女被少年时候的摄政王看中,出了一位王妃,才渐渐有着起色,但自始至终他们都没有真正的显赫过。因为孝宗时候安排他们家子弟进了皇城司,皇城司监察天下,直属天子,权力不小,地位就不是很高,而且从上到下都十分低调……等窦王妃去世、陆继妃过门,世子公襄霄都被摄政王渐渐冷落,窦家在皇城司内部也一点点的衰落了下去。

    虽然有公襄霄作为联结,但实际上摄政王府跟窦家已经很久没有正经来往过了,就算逢年过节,双方也都是意思意思的交换下礼物。

    摄政王如今对世子都不是很疼爱,当然也不会心疼这个前岳家。

    而且他的幕僚也劝公襄霄:“如今还没到那时候,只不过今上心思敏锐又手段狠辣,为防万一,提前备着而已。世子何必跟王爷犟呢?王爷也是为您好。”

    道理似乎是这个道理,毕竟摄政王倒台了,对于摄政王府上下任何一个人来说都不是什么好事,可站在公襄霄的立场上,他自从失去了母妃,失去了父王毫无保留的宠爱后,手里的筹码一点点的少,如今仅存的,除了跟戚九麓的交情外,就是窦家这个外家了。

    哪怕窦家如今已然不是很帮得上他的忙,但至少这是打心眼里站在他这边的——尽管公襄霄也知道,窦家这么做,不无觉得他的身份还有价值的考虑,可终究是看着他长大、一直对他温言细语百般呵护的外家。

    他是绝对不肯将这外家当成弃子扔出去的。

    父子俩就这么僵持了下来。

    实际上以摄政王的手段,世子不答应又怎么样呢?他有的是办法让窦家去背锅。

    可这一回兴许是贤妃中毒的事情引起的波澜太大,摄政王动了真怒,他一定要逼着世子低头不可。

    而公襄霄则是坚持不肯,于是就这么僵持了下来。

    这中间许多人都来劝过,幕僚们是肯定要说的,窦家虽然还不清楚到底怎么回事,仍旧来了人代公襄霄请罪,请摄政王看在世子年轻不懂事的份上原谅他,甚至陆继妃都难得过来打圆场:“前些日子东兴大长公主才提过咱们府上亏待世子的事儿,这会儿天冷了,世子又素来娇生惯养,一直在风里雨里的跪着可怎么成呢?到时候跪出个好歹来,外头不知道要怎么说,宗室们也要过问的,况且王爷膝下就世子跟震儿两个孩子,哪能不好好儿珍惜?”

    但都没能劝得摄政王回心转意。

    小厮窦宿已经私下跟公襄霄开解了好几回了,他觉得摄政王无非是觉得作为父王的面子被反驳了下不来台,赶着跟淳嘉争斗关键时刻的压力,有点儿钻牛角尖了。

    左右公襄霄是儿子,跟老子低个头又如何?

    是,您父王如今是不那么心疼您了,所以您在这儿跪坏了身子,还不是高兴了继妃母子俩,叫九泉之下的王妃娘娘难受?

    可公襄霄魔怔了一样,早先还会争两句,现在什么都不说了,大有直接跪死在摄政王书房前的意思。

    窦宿看着心里慌,怯怯的说了两句就没底气继续了。

    他心里乱七八糟跪回去的时候,月洞门里又进来了人。

    这些天,经过的人看他们主仆是看腻味了,他们看经过的人也没了新鲜羞赧,一主一仆都心无旁骛的跪在庭中,任凭松枝上的积雨随着阵阵西风噼里啪啦打下来,溅的满头满脑。

    但这次来的人却没有走回廊,而是直接步下庭中来,从侧面到了公襄霄身畔,一阵窸窸窣窣声,头顶的水滴跟天光一起被挡住,公襄霄怔忪了会儿才回过神来,是来人给他撑了伞……说起来他在这儿跪了多少天自己都不记得了,还是头一次有人这么干。

    早先窦家来人是不敢,陆继妃是不愿,其他人出于种种考虑,顶多在摄政王跟前帮忙缓颊一二,直接善待他的是一个都没有。

    心里明白这个时候不适合走神,这会让他这世子显得更加狼狈,也更加不被看好。

    然而公襄霄还是下意识的想到了那么一刹那的淳嘉,幼年时候他一直看不起的那个远房堂哥,他才登基的那会儿是怎么走过来的呢?

    说到底他比淳嘉差远了。

    如果是淳嘉,肯定不会被逼到这个地步,还毫无还手之力。

    公襄霄有片刻的迷惘,但这种迷惘在看清来人的面容后迅速消退,转为冷漠。

    他也没跟陆春草说什么狠话,直接起身往旁边走了几步跪下,避开了他撑起来的伞。

    “世子若是怨恨老夫,就更该保重身体。”陆春草也不生气也不失望,只俯身将伞交给了窦宿,缓声说道,“毕竟一旦世子有个三长两短,难道还有人为了您做什么吗?”

    因着是宦官出身,他面白无须,论姿容其实不差——不然也无法先后伺候当时的皇后跟皇帝——就是身量不甚高,就公襄霄下意识的估计,怕是跟贤妃云风篁差不多。云风篁在女子里算是比较高挑的,但搁男子之中,尤其是国朝身言书判标准下挑出来的官员里,就泯然众人了。

    公襄霄不无恶意的想:这老阉货合该没有做大丈夫的命。

    他冷笑了一声,说道:“这岂不是你跟陆氏求之不得的事情?却何必来假惺惺的装好人?”

    陆春草看着他却笑了笑,他似乎只是过来劝公襄霄爱惜自己的,对于公襄霄的反诘也没有解释的意思,只摇了摇头,一振衣袖,转身上去回廊,朝书房去了。

    这个时候摄政王正在书房里,他进去也没多久,就有侍者出来,带着一点儿如释重负的轻松,告诉公襄霄:“王爷让您回去歇着,不必继续跪了。”

    窦宿长松口气,然而公襄霄的面色却一下子惨白。

    他不觉得这是凑巧摄政王想开了不跟他计较了,只能是陆春草的劝说——这个瞬间公襄霄胸口百味陈杂,一时间说不清楚到底是什么心情。

    反正绝对不会是感激,倒是有些恶心与膈应。

    倘若陆春草不过来送伞、说话,跟其他人一样直接进去书房说这个事情,公襄霄主仆如今跪到茫然都未必能够知道,被打发回去也就被打发回去了……可陆春草来了那么一趟,这会儿摄政王让他回去,这算什么?!

    这算什么?!

    他陆春草算个什么东西陆氏又是个什么东西——摄政王竟然让他们凌驾于他之上!!!

    或者应该问,在摄政王心目中,他公襄霄算什么?!

    恰到好处“病逝”发妻留下来的唯一骨血,还是有了嫡次子就百般看不顺眼的碍眼人?!

    “世子?”来传话的侍者非常担心的看着公襄霄,眼里满是担心他再度闹起来的郁闷跟厌烦,语调是刻意的舒缓与劝说,“您衣袍湿了,天冷,要不,先回去沐浴更衣一番?等会儿,王爷兴许还会喊您过来。”

    最后一句是骗公襄霄的,想着这世子相信的话,兴许就回去收拾了等召见再闹了,而不至于眼下发飙,让他回去被摄政王责怪没办好差使。

    公襄霄拢着袖子,他身上衣袍的确都被打湿了许多,但因着极度的愤懑,并不觉得冷,反而感到一种异样的灼热,额头青筋暴起——悲哀的是,他脑中电光火石,想到这会儿闹起来了吃亏的肯定也是自己,在摄政王不怜惜他的情况下他怎么弄得过这父王?!但是不闹的话,难道就这么默认了陆春草的施舍?!

    想到日后众人提起来都说摄政王世子触怒了父王,被罚跪多日,若非前清平侯路过心生恻隐帮忙求情,也不知道如何收场……公襄霄闭了闭眼,这口气他无论如何咽不下去。

    不仅仅是陆继妃这些年来的打压、摄政王的冷落,更因为陆春草刚刚提到了窦王妃。

    他的母妃去世的太过凑巧,很多人都怀疑是为了给陆继妃腾位子。

    公襄霄长大后不可避免的听到这样的揣测,心里也不是没有怀疑。

    如果这是真的,那陆春草今日的行径又算什么???

    他又算什么?

    以后如何去见母妃?!

    但这世上不甘心的人不甘心的事都那么多,纵然贵为世子,面对的是摄政王,他又能如何?!

    公襄霄再次想到了淳嘉。

    这个他一度看不起的堂哥,如果他是他……会怎么办?

    宫里的淳嘉不知道摄政王世子正在试图从他的亲政与夺权里寻找灵感,也不知道初登基时初初流露出对他不喜的堂弟如今心里的歆羡向往,他现在其实也觉得事情有点儿棘手。

    倒不是为了即将抵达帝京的明惠长公主,而是袁太后明确反对晋云风篁为贵妃:“且不说她最近又没什么功劳,中毒的这些日子还累得皇儿前后操心,哀家不说她两句就不错了,还要晋位贵妃?!开什么玩笑!险死还生又如何?宫里妃嫔生养谁不是半只脚踏在了棺材里,前两日的魏德妃就是个现成的例子——”

    淳嘉连忙道;“魏氏是从昭容晋德妃的!”

    “她出身名门性子温驯又给你生了位皇女,册封德妃也还算合理。”袁太后冷冷道,“小云氏呢?寒门之女,子嗣无缘,性子哀家都不想说她什么了……当初册封贤妃已经是特例,至于贵妃?想都别想!”

    见淳嘉沉吟,放缓了些语气,又道,“而且四妃虽然有先后,却是同级。就算德妃在她之前,可魏氏素来温婉,难道还敢依仗位份给她脸色看?就算魏氏或者日后的贵妃淑妃这么做了,你也不想想小云氏进宫以来,后妃里谁没被她收拾过!还用得着你给她晋位保平安?!你简直就是糊涂了!”

    淳嘉哪里不知道这个道理,关键是他之前已经委婉应下了云风篁此事,况且贤妃什么脾性?她好容易搞下去那么多人,自己做了实际上的六宫之首,说她出身不够做不了继后也还罢了,却还要将她按在其他人之下……云风篁能忍?!

    他可不想接二连三的册继后贵妃淑妃,所以就想劝说袁太后再妥协一次:“贤妃虽然自己未曾生养,膝下养着皇长子与皇长女,这两个孩子孩儿十分喜爱,总也要给他们母妃些格外的体面。”

    袁太后沉默了会儿,叹口气,说道:“皇儿啊,你要是真的为贤妃好,为那两个孩子好,你就更不该在这时候想着给贤妃晋位了!”

    见淳嘉微怔,她抿了抿嘴,“你以为哀家是存心跟贤妃过不去才说这话?哀家也是为她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