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九章 香烬萤囊
云风篁心情不怎么好的回到浣花殿,却见殿中灯火通明。
淳嘉着一袭朱红色常服,未戴冠冕,只横插了一支羊脂玉嵌赤金竹节簪,腰系玉带,袍悬明珠,正坐在上首的软榻上,拿了支朱笔,在面前的奏章上批批改改,不时深锁眉宇、凝神细思。
旁边雁引等御前近侍轻手轻脚的伺候着,见了云风篁进来,方才低声提醒。
“陛下什么时候来的?”云风篁有些诧异的解下披风,边随手递给朱萼,边道,“妾身这儿地方小,您这么改着奏章不嫌不舒服?”
淳嘉没有立刻回答,看了眼左右,等人都退下了,才道:“事情了结了?”
“……太后娘娘说这次就算了。”云风篁抿了抿嘴,走过去坐下,给自己斟了盏茶水,慢慢啜饮了口,“以后的话……以后再说罢。”
她语气里有些疲惫,淳嘉沉默了下,缓缓道:“你倒是……把朕卖了个好价钱。”
这话不冷不热的,听不出来是不是真的生气。
云风篁保持着喝茶的动作,有那么一会儿,方动了动,道:“只是觉得……那是您最敬重的太后娘娘,也实在没有其他办法了。”
淳嘉轻嗤了一声:“是没有其他办法保下那个人?”
“陛下也赞成妾身去杀了戚九麓?这事儿其实不难做,但之后呢?”云风篁反问,“之后定北军肯甘休?摄政王肯装聋作哑?还有北地的民心……如果陛下不在意,妾身立刻就去给您办了好不好?”
“你也知道朕不可能让你真的对戚九麓怎么样。”淳嘉淡声道,“那你就不能做个样子,让朕中途拦住你?如此不就能给母后交差了?”
但云风篁没有,这很难不让淳嘉怀疑,她是连做做样子去杀戚九麓都不肯。
云风篁直视着他的面容,一字字道:“妾身当然可以做个样子,等您来拦,但那样的话,以后您会怎么想妾身呢?为了博取太后的原宥,为了保住自己在宫闱里的荣华富贵,就可以肆意残害无辜……您会不这么想吗?”
“那妾身就算过了太后娘娘那一关,在您心里那一关,可还过得去?”
“过不了您那一关,妾身再得太后娘娘欢心,无非是下一个袁楝娘而已。”
“这宫里有一个袁楝娘就足够了,妾身从来没想过做第二个!”
淳嘉也看着她,缓声说道:“你进宫来,波及的人还少么?朕要是真的是那种眼里揉不得沙子的,你以为你还能在这里?”
“这怎么能一样?”云风篁哼笑道,“宫妃之间的正常争斗罢了,毕竟陛下只有一个,谁不想您多疼些自己?那当然是各凭手段。没那个本事就老老实实的蜷缩起来别下场,既然掺合了就愿赌服输不是么?可戚氏子不一样,您知道的,他对妾身没有恶意。”
“妾身如果连他也能牺牲,陛下,您以后,会放心妾身么?”
淳嘉眯起眼,片刻才冷笑了一声:“没有恶意?没有恶意明知道自己无力抗衡家族,还要死要活的抓着你不放?!没有恶意明明晓得聘为妻奔为妾还要拉着你亡命天涯?!没有恶意都另娶他人了还要惦记着你、陷你于不义?!没有恶意知道你进宫了还要念念不忘,置你置己置两边家族于险境?!”
他淡淡道,“四年前,还能说他年轻不懂事,如今都是当爹的人了,还这么分不清轻重?也难怪你跟他的事儿三不五时被翻出来说嘴,他要是一早对你敬而远之,老老实实去过日子,就算有人想做文章,也不过捕风捉影,又能济得了什么事?”
“……”云风篁紧抿着嘴,一时间有点晕眩,半晌,她张了张嘴,“……如果陛下是他,当年那样的情况,那样的年纪,您会怎么做?您能怎么做?”
淳嘉淡然道:“若是朕之所爱,朕自然要说服家族。”
云风篁道:“或者您不知道当时什么话都说尽了。”
“那是说的方法不对。”淳嘉道,“朕虽然不知道具体经过,猜也能猜到,戚九麓当时无非就是跟家里讲背信弃义的坏处、讲落井下石的弊端、讲他对你的情谊……你们二人的婚约本来就是为了家族缔结,若非觉得会对家族前途不利,戚氏家主怎么可能同意悔婚?”
“至于说他对你的情谊,在家族面前又算得了什么?”
“他这么讲,当然是一点用都没有。”
“他应该同家里说,北地诸族朝中无人,顺从任何一方都可能被当做弃子,将家族前途冀望人手,不啻是太阿倒持!故此今日因谢风鬟之事与谢氏决裂,明日轮到戚氏遭遇飞来横祸,岂非也要见弃于桑梓?这个头不能开,一旦开了,后患无穷!”
“而且你为谢氏嫡女,自幼得家族倾力栽培,年少美貌,擅长后宅之道,非寻常女子所能比。一旦被退亲,以你们母女的心气,会甘心你在不如戚氏的门楣里随便找一个夫婿?不定设法令你入高门侍奉贵人,到时候戚氏平白多一个大敌,何其不智?”
云风篁沉默,这番说辞,前者是让戚九麓在戚氏诸长辈面前展现一个宗子的眼界与魄力,后者则是委婉威胁的同时,表露其未雨绸缪的谋算。
如果戚九麓当时真的这么讲,然后谢氏配合一下,暗地里传出风声,一旦婚约解除就干脆送女儿进帝京博富贵——实际上她最后也的确踏上了前往帝京的路途——那戚氏会不会回心转意?
“那时候我们年纪都太小了,这些事情背后的内情都不知道的。”她在心里叹口气,说道,“我们以为真的只是我那六姐姐的事儿坏了家族名声罢了。”
淳嘉说道:“就算如此,戚九麓既然是宗子,言谈举止当然也要从宗子的身份出发,站在合族的利益上考虑,至少得让家族认为他是为了合族利益才不同意退亲。毕竟这才是他那些长辈们当时想听到的。翻来覆去说的都是他自己的喜怒哀乐,谁会理会?”
云风篁心道你现在站着说话腰不疼,本宫不相信你在戚九麓那个年纪,那样的环境,能比他出色多少——这就是门第差距了,淳嘉哪怕没做天子,以他扶阳王的身份,所请西席、所习课业,也比戚氏谢氏这种强太多了。
她不想继续这个话题了:“陛下英明神武,这天下有几个人能够跟您比呢?”
“朕要是不够英明神武,还能保你到现在?”淳嘉淡淡说道,“罢了,这事儿,母后都揭过了,朕也没心思跟你继续争。不过你可记得,这是朕第几次不跟你计较了?”
“那妾身有什么办法呢?”云风篁反问,“妾身进宫前就跟戚九麓定了亲又退了亲,这整个过程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根本没妾身做主的余地——翼国公心知肚明还是将妾身塞进了礼聘的名单,太皇太后没说什么,当时的三位皇太后也没说什么,结果现在一天天的都成了妾身的不是,妾身要是能够回到过去将这一节抹掉妾身不愿意吗?”
“但妾身没这个本事,能怎么办?!”
她知道淳嘉这会儿面上不显,心里其实不无委屈。
以天子的身份这么一而再的主动装糊涂,算是对她非常的宽容了。
可云风篁不得不跟他争论个对错,因为默认了自己在这方面对不起他的话,现在也还罢了,以后指不定就成了一根刺。
这个问题必须说清楚。
她没有错!
至少淳嘉得认为,她没错!
淳嘉听着,缓缓侧过头来,看着她,目光逐渐锐利:“你要是能够就愿意抹掉跟戚九麓那一节?你要是真的这么想,还会一再的对他愧疚在心百般回护?!还会对他念念不忘深觉亏欠?!你对他到底是避之不及还是旧情难忘你自己心里清楚!!!”
皇帝一向沉得住气,哪怕心里一直有这样的想法,却几乎没有出过口。
此刻讲了出来,殿中的气氛都仿佛冻结了——然而云风篁寸步不让,直直的与他对望,毫不畏惧的反诘:“那陛下呢?陛下跟纯恪夫人也是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纯恪夫人对陛下算不上体贴,倒没少拖陛下后腿!”
“甚至还间接谋害了陛下的亲生骨肉齐王殿下!”
“结果陛下是怎么对待她的?!”
“非但晋了夫人,还一直荣养至今!”
“这宫闱里从前皇后到妾身到洛寒衣欧阳福履,谁当家的时候都默契了不去动斛珠宫!!!”
“妾身是不是也可以认为,陛下对纯恪夫人,也是旧情难了念念不忘!?”
“或者您觉得妾身只是区区妃子,不配跟您做比较——”
她深吸了口气,眼泪顺着素白的面颊簌簌落下,潸然道,“妾身不知道陛下会不会觉得,一个女子连一起长大、兴许不够聪慧却对自己没有坏心的青梅竹马都能够下毒手,也是值得宠爱的。但对于妾身而言,倘若陛下像对庶人孙氏那样对纯恪夫人,也许站在妾身的立场上,会感到一时痛快……之后,很难不感到惶恐。”
“因为妾身会担心,有朝一日妾身笼络不住陛下的心了,是不是也会落到纯恪夫人的地步?”
淳嘉沉默良久,淡淡道:“你的意思是,你没有对戚九麓动手,还是为了朕?”
“妾身要是这么说,您会相信么?”云风篁自嘲的笑了笑,“应该更多的还是为了妾身自己吧,毕竟妾身的一切都来自于您,没了您的信任宠爱妾身算什么?”
皇帝长久的凝视着她,尔后闭了闭眼,低声道:“你既然知道为自己打算,就该明白,当断不断,必受其乱。”
没等云风篁回答,他又说,“李氏送去斛珠宫罢,其子嗣记在斛珠宫主位名下!”
“……是。”云风篁怔忪了下,下意识的答应。
然后淳嘉就起了身,唤入雁引等人,拾掇奏章印玺文房四宝,回去太初宫了。
毕竟浣花殿这儿的确不怎么适合处置政务,他不过是不放心,在这里等云风篁回来而已。
云风篁心神不宁的送了他离开,转身回到殿上,忽然想到,皇帝忽然将说好了给顾箴的李氏送给袁楝娘,未必只是为了安抚袁太后,不无借此与袁楝娘了断的用意。
深宫寂寂,往后余生,淳嘉不愿意再与袁楝娘同行,只打发一个自己的血脉,给这一起长大的青梅,聊作慰藉,算是了结两人之间的恩怨情仇。
而有这么一个皇嗣在膝下,作为袁楝娘晚年的依靠、兴宁伯府的保障,便是袁太后,也不好再出手撮合他跟袁楝娘了。
毕竟,淳嘉已经仁至义尽。
贤妃心中百味陈杂,所以那句“当断不断,必受其乱”,不止是说给她的警告,也是在说他自己?
她下意识的走出大殿,看向太初宫的方向,太液池的斜对面,灯火辉煌,昭显着天子的勤政。
但就是这样勤政的淳嘉,方才在浣花殿耽搁的辰光却不少。
其实云风篁早就忘记袁楝娘了,这位曾经的悦妃自从失宠之后就被她划出脑海,毕竟后宫里还有很多人等着她料理。她没有那么多功夫,去关注一个手下败将。
要不是被袁太后逼急了她也不会再度拖这纯恪夫人下水。
可淳嘉……他是当真了?
云风篁眺望着暗夜里水光上的灯火,心潮起伏。
许久许久,她自失的笑了笑。
转身回了内殿,挥退左右,亲自翻箱倒柜寻出了一个镂刻紫檀木嵌宝石珠玉的匣子,摩挲良久打开——锦缎将匆忙做成的萤囊映衬的有些陈旧了,里头的萤火虫业已在去岁那个夏天就全部死去,却一只不少的被收存至今。
云风篁认认真真的将这个萤囊看了又看,眼中情绪万千。
最终,将它连带那些萤火虫的尸体,扔进了不远处的鎏金狻猊灵芝香炉内。
一炉沉水香尽,银剔子轻轻一拨,原本泾渭分明的灰烬混淆一体,再无痕迹。
她眼泪倏忽落了下来,心头也说不出是放下了什么还是释然了什么,哭着哭着,却觉得自从谢风鬟出事后那种独行于铺天盖地大雪中的空空落落,莫名一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