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纯恪露面
钦天监择定的良辰吉日,天蒙蒙亮,云风篁便起了身。
按品大妆之后,高绾云髻,正戴花冠,对插鸾鸟衔珠赤金步摇,镂空葫芦镂刻鸾鸟芍药赤金耳坠子,金镶玉金玉满堂坠领,珠光宝气之中,一群人围着检视无误,方才由朱萼四人伺候着穿上整套天工锦裁剪的礼服。
礼服束带双垂羊脂玉攒花宫绦禁步,赤金累丝镂刻鸾鸟衔花纹香薰球,系着石榴红同心结流苏。裙底隐现绯红底绣鸾鸟瑞云纹掐金丝翘头鞋,鞋尖缝着鸽卵大的珍珠,纵然在暗处也氤氲着柔和的珠光。
十六岁的妃子犹带了青涩,然而隆重的装扮将稚气冲淡,只觉雍容华贵,威严自生。
专门从伊杏恩还有梁氏处回来的谢横玉跟江莱一左一右端详片刻,指挥着宫人们调整着裙摆与佩饰,末了,都不禁热泪盈眶:“当年在北地时就觉得娘娘福泽深厚,合该平安喜乐一世,却也不意娘娘竟有这样的福泽。”
那时候她们觉得这小主子生而为谢氏嫡女,生母强势又疼爱儿女,兄长众多,嫂子们贤惠温驯,自幼定亲的未婚夫门当户对,且对她言听计从,宠爱有加,真正是世间女子所能想象美好的一切集于一身。
却也没想到,云风篁有朝一日,会走进宫城之中,列位四妃,还深得帝王宠爱。
回望过去,尤其是谢风鬟出事的那会儿,却是一种不真切的恍惚了。
然而云风篁对着铜镜扶了扶点翠嵌宝蝠蝶花卉朝冠,却不甚满意,心道,到底没有凤冠漂亮。
漂亮的凤冠今日戴在了纪皇后的发髻上,皇后亦是盛装华服,一双凤眼顾盼凌厉,望去矜贵而高傲。
她注视着年轻的贤妃缓步走来,裙摆逶迤,环佩叮当,珠围翠绕之间的韶秀女子眸如点漆,目光只按着规矩在翟衣上略略停顿,就微微仰首,与中宫对视。
这已经是失礼了。
下一刻,贤妃愈发无礼的,看向了中宫发顶的凤冠。
眼底是毫不掩饰的兴趣。
与势在必得的野心。
纪皇后平静的任她觊觎,片刻,方才按着章程,踏前一步,示意贤妃跪下受册。
骊四骈六的文章素日少用,读来颇有佶屈聱牙处,皇后却背的流利,她眼中没什么情绪,心下却不期然的想到了自己与淳嘉大婚之时的受册。
那时候她还年轻,比如今的贤妃还小一岁。
生而尊贵,自幼就被按照母仪天下的标准栽培,也知道自己必然是嫁入皇家,主持六宫——纪氏在宗室里精挑细选的孝宗嗣子年方束发,与她同岁,少年俊秀,性情温和,举止翩然,纪皇后不是没有动过心的。
只是陪嫁们昼夜提点,终究选择了家族为上。
那份少女怀春的悸动稀里糊涂的开始,悄没声息的结束,除了她自己以及少数近侍,再没人知道。
恪守着中宫的优雅高贵,跟随两代正宫长辈学习着种种……然后看淳嘉偏爱悦妃,看淑妃设计一步步走进这天子的心里,看其他妃嫔争相勾心斗角,她始终都是高高在上,冷眼旁观,以家族的利益,协调又挑拨,于这六宫翻云覆雨,轻描淡写。
后悔吗?
纪凌紫扪心自问,她是不后悔的。
没有家族后位轮不着她来坐,而且相比心思深沉野心勃勃的淳嘉,家族相对来说更为可靠。
最重要的是,她清楚的知道,淳嘉不喜欢她。
从开始就不喜欢,从来不喜欢。
那么她为什么要为了这么一个人,背叛家族,做低伏小?
只是偶尔看到袁楝娘,看到云风篁,这等自恃帝宠上蹿下跳的妃子们,鲜活而恣意,纵然都有着意难平,却也曾酣畅淋漓的爱过恨过遗憾过,纪凌紫也会有些许的惆怅。
规行矩步久了难免想放纵一回。
可长久的克制却让她下意识的压抑住。
从相敬如宾到相敬如冰,皇后跟淳嘉早就没什么话可说了。
她如今并不羡慕云风篁的帝宠,她只是羡慕这贤妃在家族面前的强势与自在。
当然纪皇后也明白,这是因为云风篁有今日,不曾依靠过谢氏,倒是谢氏十分依靠她的缘故。
所以平心而论,那些惆怅都有些矫情了。
世事本来就难以两全。
坐享其成了纪氏嫡女的好处,受到纪氏的牵掣与节制,岂非也是理所当然?
譬如贤妃在谢氏面前的说一不二,背后也是她自己入宫以来的筚路蓝缕。
……册妃大典波澜不惊的结束,之后就是贺宴。
开在了绚晴宫,纪皇后很给面子的到场,喝了盏酒水才离开。
云风篁率众送了她到门口道别,复回席上接受诸妃嫔的奉承与道贺。
让她意外的是,已经很久不见的纯恪夫人,居然也来了,而且抢在了顾箴之前给她敬酒——洛寒衣与欧阳福履被贬为九嫔后,云风篁之下,位份最高的就是被从英妃打回瑶宁夫人的顾箴。
袁楝娘这纯恪夫人一直扃牖斛珠宫,大家都默认将其排除在外了,这次竟然过来了不说,还主动给新晋贤妃敬酒,这事儿实在叫人诧异,甚至都顾不上贤妃的威慑,纷纷交头接耳的议论,以至于连顾箴都没生气袁楝娘此举很有将自己排在她面前的意思。
“袁妹妹终于大好了,这下子慈母皇太后可算能够放心。”云风篁也有点意外,但还是笑意盈盈的吃了她敬的酒。
虽然纯恪夫人惹是生非都是惯例了,不过在贤妃看来这位的段数没什么好畏惧的,这儿还是绚晴宫,对方敢来她有什么不敢接待的?
她说这话时做好了纯恪夫人说话不好听,或者跟着出幺蛾子的心理准备的。
然而袁楝娘只是淡淡说了句:“劳慈母皇太后还有贤妃姐姐惦记。”
她比云风篁大了近十岁,本身容色不是特别好,这两年折腾的厉害,丧子之痛尤其是个巨大的打击,以至于闭门静养了这些日子,眼角仍旧有几道细纹扑了粉都盖不住,透出沧桑憔悴来。
反观新晋贤妃,花朵的年岁,姣美又水灵,肤光胜雪,乌发如檀,一点朱唇殷红似血,盛装之下美的艳光四射,锐气十足。
这一声“贤妃姐姐”叫出来,云风篁固然含笑应了,诸妃嫔却都有些难言的戚然。
自古美人如名将,一将功成万骨枯,这宫闱里通往延福宫庆慈宫的路,何尝不是香骨重重、芳魂累累?
当然云风篁作为目前的胜利者,是不会有这种悲戚怨愤的心情的,她握着酒盏,同袁楝娘稍微说了几句,见这位没有搞事的意思,也就转开注意力,招呼其他人了。
这日一番忙碌,绚晴宫上下都累的紧,晚间淳嘉过来时,云风篁刚好沐浴毕,靠在软塌上让人绞干长发。
皇帝进来时没让通传,故而正好看到贤妃头一点一点的打着瞌睡,伺候的宫人也不住的打着呵欠,不禁微微一笑,摆手让人退下,自己拿了帕子为她擦拭。
他到底是没怎么伺候过人的,手底下不当心重了点,扯疼了云风篁,她顿时就惊醒了,回头一望,就顺势靠过去:“陛下来了?”
嗓音与平时不同,带着小睡后的喑哑绵软,显得格外旖旎。
淳嘉低头吻了吻她额头,含笑道:“今儿个是你的好日子,朕自然要来贺你。”
“妾身的好日子只有今儿个吗?”云风篁就笑,反手去摸他面颊,语气慵懒又傲慢,“陛下来的日子,那都是好日子。”
淳嘉笑着说她最会甜言蜜语:“见日的哄朕。”
云风篁索性转了个身,面对着他,伸手扯了他衣襟,纤指点在块垒分明的胸膛上,似笑非笑道:“妾身不哄您,却去哄谁呢?”
“爱妃说什么都是有道理的。”淳嘉抓住她开始不老实的手,含笑道,“别闹,你头发还没绞干的,仔细明儿个起来头疼。”
云风篁哪里是这么听话的人?
非但没听,还闹的更起劲了,又伸手去解他腰间玉带,狡黠道:“头疼了陛下是不是要来看妾身?”
淳嘉哭笑不得道:“朕来的还少么?其他人那儿加起来,也不如朕来你这儿多的。”
“这是因为大皇子跟昭庆在妾身膝下,陛下爱惜皇嗣,常来浣花殿,前朝后宫都没的说嘴。”今日诸妃嫔都给云风篁敬了酒,这样的日子里她也不可能不喝,尽管用的是果酒,没什么劲儿,架不住量大,一番应酬下来,却也有些醉醺醺的。
此刻醉眼朦胧,点着天子的胸膛,嗓音甜软道,“然而二皇子三皇子已然落地,由圣母皇太后养着也还罢了。接下来,陛下还有更多皇嗣降生,到时候,再这么一直在浣花殿,还能不起风波?”
“妾身也只能盼望自己三灾八难的,好让陛下多心疼些个了。”
淳嘉捏了捏她面颊,不赞成的说道:“爱妃醉了,竟说糊涂话,哪有盼着自己不好的?”
云风篁嘟囔了句什么,他没听进去,问了一声,然而这妃子却一头朝他靠过来……淳嘉捏着她下巴仔细看了下,却是疲乏得吃不消,就这么睡了过去。
“也就这会儿能斯文些。”皇帝叹口气,拧拧她鼻尖,将人换了个姿势,给她绞干了长发,复抱上睡榻安置。
次日云风篁醒来时淳嘉已经去上朝了,她梳妆的时候从铜镜里看到清人欲言又止,挑眉问:“怎么了?”
问的时候还道昨晚自己迷迷糊糊的时候失态了,又或者今早上淳嘉交代了什么为难的话。
结果清人转头让底下伺候的小宫女,包括赤萼几个都散了,方才凑到她耳畔,小声说道:“夫人安排在帝京铺子里的人昨儿个晚上送了消息进来,戚公子巡视边界时遇见韦纥人的埋伏,胸口中箭,性命垂危!”
云风篁下意识的抓紧了手边的一支簪子,有那么两个呼吸,室中一片死寂。
然后她才哑着嗓子问:“……然后呢?”
“昭武伯赏识他,派人将其送来帝京求医,算着时间,约莫还有几日就到了。”清人轻声道,“夫人的意思是,恐怕这事儿是冲着您还有咱们家来的,让您务必小心谨慎,莫要着了幕后之人的算计——”
“……”云风篁攥着发簪,赤金凤蝶穿花的簪头精美而不乏锋利,好几处刺入她掌心,她却浑然不知,只觉得全身如坠冰窖,良久,才艰难说,“本宫……知道了。”
不用江氏特别提醒她也知道是陷阱,是冲着自己跟谢氏来的,否则既然胸口中箭还性命垂危,又哪里拖得到送来帝京诊治?!
这人是受了她的牵累。
可她能做什么呢?
就算不听江氏的,她但凡流露出一点点关心,淳嘉会如何心灰意冷且不说,难道还能放过戚九麓?
她不管的话,幕后之人会不会觉得戚九麓没用了,又或者,为了单纯的报复与发泄,索性让他英年早逝?
云风篁眼中泪朦胧,清人担心的叫了几声她都没反应,片刻,她发狠似的一把擦掉了眼泪,换上与平日一般无二的神情,淡声道:“这支簪子脏了,换那点翠桃李紫燕的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