锅子吃到差不多，大锅烧水下饺子，滚三遍白胖白胖的饺子捞起来，放在刷干净的竹箪子上打个滚儿，沥沥水儿，然后装进大碗，放进箢子送到铺子里去。

    添哥娘挎了箢子，添哥背着一个宋玥给的布缝的包，里边表面放着一些鞋底、鞋面子之类的针线活儿，底下则是给两个妹妹带的一碗饺子和娘俩省下的肉菜，手里端着一个大海碗，碗里是涮锅子的汤底，里边许多碎肉剩菜的，拿回去，家里的老婆子能当油用几天。有这碗汤，娘两个剩下的肉和饺子才能到三个小闺女嘴里。

    把饺子送到铺子里，娘两个相跟着往家走。

    冬夜的街上鲜少有人，娘俩闷声走路，脚步踩在冻结实的地面上，笃笃笃地响。

    添哥突然小声道：“娘，俺要是也能到铺子里当伙计就好了。”

    添哥娘仿佛被吓了一跳，哆嗦了一下，往回看了看，见娘儿俩已经走出来好远了，铺子里的人确定听不到这话了，这才低声呵斥道：“别乱说话！”

    添哥喏喏道：“俺就是和恁这么一说。”

    添哥娘长长地叹口气，握住闺女的手，摩挲着闺女柔软的皮肤，道：“铺子里都要小子，哪里有用闺女的……”不是没有，但那都是什么地方啊？那些地方能去嘛！

    “……江家老太太和宋掌柜都是心善的，咱们娘俩能过来帮工已经是烧了高香了，过了年，俺求求宋掌柜给掌掌眼，给恁定个好婆家，再过几年，恁嫁过去，就不用再跟着受磋磨遭罪啦！”

    “娘！”添哥听着阿娘这么说，也顾不得害羞，只觉得心里难受的像针扎一样，止不住红了眼，“娘，俺不嫁人，俺嫁了人，恁和妹妹们咋办呐？”

    添哥娘缓了缓情绪，吸一口气，拍拍大闺女的肩膀，柔声道：“不用想那么多，妹妹们不还有娘嘛，娘能护着恁四个，自然也能护住她们三个……”

    添哥娘其实看好了个好人家，就是常来给江家送菜送木柴的全家老二金梁，家里本就有二十多亩地，吃穿足够了。如今，又攀上宋掌柜，仅今年送菜、送木柴也不少挣钱。再说，全家老二在铺子里当伙计，宋掌柜亲自带着学字学算术，这不是教伙计，这是教掌柜的架势呢，而且，宋掌柜可说了，三个小子就数金梁脑子活学得快，将来是个有出息的呢。

    她心里还有一个顾虑，她娘那会儿生了五个闺女才得了一个小子。她如今生了四个了，还没见着一个小子……她怕给闺女说婆家，人家会挑这事儿，金梁是老二，万一随了她，进门连着生闺女，也不至于像自己这般挨磋磨。

    另外就是张铜匠家的几个，也都是好的，但眼瞅着张铜匠和宋掌柜一并逃难来的，宋掌柜全力拉拔张家，三个小子都跟着宋掌柜学习，连小丫头都直接叫娘。添哥娘是不相信那些长舌婆娘瞎说什么，宋掌柜看中了张铜匠的浑话，但是，眼看着江家的买卖做得火腾，男人找到了还升了官，张家指定也要跟着兴旺起来呢，怕是看不上她们家的闺女。

    她这辈子算是受够了，但闺女们的婆家要仔细掂对着，不求高嫁，只求善待自家闺女，以后夫妻和睦，公婆慈善，她哪怕再受多少罪、挨多少磋磨也认了。

    娘儿俩又恢复了沉默，闷声走回家，一进门，添哥阿奶的骂声就从屋里传出来。

    添哥娘怕拍添哥的手，端了那一大碗火锅汤进去，婆子见她端了满满一大碗油汤回来，骂声这才止了，接了碗进去，把油汤倒进她的一个油罐子里，又用手指把碗上沾的羊肉一点点刮下来，都刮在油罐子里边，看着碗底还沾的有，干脆把碗放在锅里，寻思着明儿一早烧火，用热水煮一煮，油化在水中，又干净又不费东西，早上熬粥还能有油花儿，嘿，便宜老的小的了。

    从灶间出来，看见添哥娘还站在门口，婆子吓了一跳，立刻脱口喝骂道：“多怎啦，半夜三更的恁不回屋挺尸，站在这黑影子里做啥，想吓死俺恁早当家啊？”

    添哥娘一声不吭扭头往自己住的厢房里去，身后婆子还在骂：“……恁还说不得了，这就眼里没有俺这个婆婆啦……”

    添哥从屋里迎出来，却在门口被娘挡住，推进屋里去。

    三个小的都在炕上，守着那一碗饺子和一包菜流口水呢，娘没进来，她们谁也没抢着吃。

    添哥娘一看闺女们都看向自己，连忙笑着低声道：“别都等着，趁温乎赶紧吃啊，别让人瞧见……”

    三个小的这才闷不声地开始吃，最小的那个拿起一个饺子，还先送到她娘嘴边来：“娘，恁吃。”

    添哥娘抱住小闺女，满心欢喜又酸涩，道：“乖，娘和姐姐都吃了，吃得饱饱的了，这就是给恁几个的，快吃，快吃。”

    添哥站在屋门口，侧耳听着外边，听着她们阿奶在院子里骂累了，骂骂咧咧又往正屋里去了，这才回头向娘和妹妹们打个眼色，让她们放心吃。

    婆子回了正房，嘴里还骂骂咧咧的呢，抬头看见儿子仍旧坐在自己炕上，气又不打一处来，恨不能把这个没用的一脚踢出去：“还不回屋，还在这里蹲着做啥？在俺这炕上蹲着，能蹲出儿子来？”

    添哥爹听老娘骂的不像话，一声不吭，拔脚从屋里出来。

    老太太被闪了一下，气咻咻地放被子睡觉，一边还摔摔打打地骂呢：“一个生不出孙子来，还满肚子鬼心眼子，一个闷声不响木头一样，真是一个个都盼着气死俺呐……”

    老头子听不下去了，喝道：“快住嘴吧！”

    听听都说的啥话。啥叫儿子蹲这炕上能蹲出儿子来？是人话嘛！他个当爹的听着都脸红！

    门外，添哥爹默默走到厢房门口，隔着门听到屋里媳妇儿和闺女们嘀嘀咕咕说话，小闺女还咯咯咯地笑……他就慢慢在屋门口的阴影里蹲下去。他知道，媳妇儿又带了吃的回来，给闺女们吃呢。他不能进去，进去看见婆娘带着孩子们偷吃，他……没法给娘交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