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3节
本来看他起头慷慨激昂,还真以为要兴利除弊,可到后来,还是他一贯的作风。
其实刘太衡的意思,和碧水府尊夺取太霄神庭控制权的想法,非常接近,只不过做得更圆滑一些。
他保举上清宗为天阶宗门,其实就是交换条件,免去了上清宗复起,成就天阶宗门的漫长过程,在“上清后圣”确证为子虚乌有之后,对渊虚天君而言,应该还是颇有吸引力的。
当然那代价就是,开放四方八天,供各宗进驻,尤其是“灵脉往来、气机互通”之语,就等于是伐去太霄神庭的根基,将上清宗高高架起。
有天阶之实,难有天阶之力。
当然,若渊虚天君能拿出自家地仙战力,还有扳回的机会。可像羽清玄、叶缤这种“外人”,就万万不成了。
此法高明之处在于,完全按照洗玉盟的法度规矩,是历代各宗最为习惯的权谋方式,不是最好的,但肯定不是最差的。
正是这种提议,立时就打在了大多数人的心坎儿上。
各方都在权衡,厅中又是沉默,但这种“沉默”,却是往更细节的方向去思考,远比之前争拧名份、忠奸深入得多。
然而,夏夫人却是冷笑开口:“清虚道德宗在西,抵御西线;浩然宗在北,接触的都是天魔正锋;飞魂城在东,要抵挡罗刹鬼王引动的妖魔狂潮,只有碧波水府……南国有什么战事?”
“当然还有飞羽堡,躲在清虚道德宗和八景宫的夹缝里,不要太自在!”
刘太衡沙哑着嗓子,苦笑分辨:“这是各宗原本的地理所限,难道不用这法子,就能避过不成?”
这话很朴实,不过夏夫人却是不依不饶:“刘翁向来是稳重的,想法也比我们周全,或许正是如此,五劫之前,才迁移飞羽堡至五链湖吧。”
五劫之前,快两万年前的事儿,也亏夏夫人能提得出来。
不过,当年那场迁移,确实是刘太衡的得意之举。
当时的飞羽堡,位于洗玉三湖的东北角,其实就是拦海山地界,千宗百派汇聚之地,经过刘太衡多年经营,已经一步步走到人阶宗门,虽然排名最末,也是有了固定根基,开始进入核心宗门的序列,不知引得多少人称羡。
然而刘太衡却“突发奇想”,要带整个宗门南迁,当时宗门内群起反对,他则赌上了自家的声望,力排众议,也通过在洗玉盟的种种安排,举宗迁移到五链湖,重新圈地筑基。
这一次迁移,将飞羽堡进阶地阶宗门的时间,推后了一劫之久,却是夯实了根基,且在八景宫和清虚道德宗的遮挡下,避让过了多次大劫冲击,纵然也因此扩张困难,很难再升上天阶,可仅以守成论,实是第一等的高远眼光。
这些名人轶事,在座的各宗首脑或多或少都是知道一些的。
不过,夏夫人的目的显然不止于此:
“论眼光之长远,见事之敏锐,盟中无人可及。只是我有一事不明,刘翁长年与八景宫比邻而居,消息应该比我们灵通得多,日前,湖下邵天尊和渊虚天君交流,商议上清三十六天之事,有谋求四方八天之意,此事刘翁知否?”
“……略有耳闻。”
有关四方八天之事,连碧水府尊都能听到风声,刘太衡没可能不知道。
“八景宫‘互通有无’的行事风格,更不用提,刘翁也该清楚了。那么真如刘翁所言,洗玉盟分占四方八天,八景宫会以何者之有,通何者之无呢?”
夏夫人的说来客气,其实就是明指刘太衡,明知八景宫会谋取上清三十六天,却推动洗玉盟早一步下手,一旦四方八天归属确定,八景宫“退而求其次”,再提出什么要求,自然是以被架空的上清宗,最难逃过。
刘太衡淡淡道:“若依八景宫所想,倒也能成,我们洗玉盟,大半还是东方、北方区域的主力,抵挡天魔的正锋;只是渊虚天君,真乐意将太霄神庭核心之地出让吗?”
只从话里听,两边的立场有些乱套了。
对此,夏夫人倒是同样淡定:“上清三十六天,一体同根,不管是拆解开来,还是交到别人手上,怎么发挥功用?”
这时候,碧水府尊终于插进话来,冷笑道:“也就是死扣着不松手吧,放在别人手里不行,交给渊虚天君这一位真人级别的‘大能’,也未必就有用处。”
夏夫人欲待反驳,忽而一怔,几乎就在同时,一波莫以名状的冲击,瞬间扫过议事厅,各方宗门首脑将头扭向了不同的方向,实是本体那边,也感应到了冲击,各自感应察探。
此时此刻,真界上空,显化出千百宝刹,拥簇灵山胜地,阿罗汉、菩萨、佛陀层层端坐,环列如轮,同声禅唱,更有祥光瑞气,无上光明,洒播四方。
佛国禅唱!
这是与八景宫的叩心钟、论剑轩的碧霄剑鸣、北地魔门的天魔心鼓相提并论的“定星之宝”,除了作为礼仪、祭器之外,是在天地大劫末端,梳理、扳正法则体系时才会用到。
如今显化出各佛国大能神通法身,更是最高级别。
近数劫以来,也只有论剑轩剑西征,逼得十三古佛涅槃、六道轮回粉碎,打开永沦之地的时候,才有那么一回。
各宗首脑都是知道其中厉害的,不免发怔。
西方佛国在搞什么鬼?
也许魔劫肆虐,到了西方?佛国修行,都在“心上”着力,从来都是天魔侵蚀的重灾区,这么想来,也不能为错,但在此刻,让人心中愈发沉重。
倒是很应景的,真界再次动荡。
这与“佛国禅唱”平扫过来的灵压不同,各宗门首脑投影不同幅度波动,显示出源头不尽相同,是本体那边出了状况。
他们都在不同地域,却同受影响,可见震荡范围之大、影响之巨。
偏偏一时间还不知道是哪里出了问题,只能互以眼光相询,面面相觑。
杨朱冷冷道了一声:“二三十家坐在一起,还不是照样晃荡!”
说得俗,却也形象,实是明讽各宗首脑在真界危急之时,再怎么稳坐钓鱼台,也没有这份“稳重”的份量和资格。
倒是一旁的夏夫人,大概是受震荡波及,反应有所迟滞,半晌,才又有了动作,却是深吸口气,以看似没有什么变化的语气道:“不管是刘翁的设计,还是碧水府尊所言,姑且不论对错,然而一切都建立在太霄神庭还在渊虚天君手中这一前提之下。如今罗刹鬼王和无量虚空神主合攻而来,诸位又是怎么个章程?”
咦,换话题了?终于退让了?
想想也是,现在的情况,就是各方都有一定的底气,惟有渊虚天君,没有了上清后圣的招牌,又直面罗刹鬼王和无量虚空神主的合攻,很难一直硬下去。
人心就是如此——越是这样,部分人越不着急,心思反而愈发地活跃起来。
就是当年上清宗覆灭时的魔劫,也没有拿三元秘阵怎样,就算现在的危机更胜从前,一时半会儿还是能支撑下去的。
不趁胜追击,拿到更多的好处,更待何时?
碧水府尊微昂起下巴:“夏夫人,这话就不对了……”
才开了口,又一波震荡袭来,几次三番受影响,各方首脑都是眉头一皱。
不过这次,冲击范围有限,源头却比上次清晰得多。
就是在洗玉湖底……三元秘阵?
各方首脑很快都收到信息,碧水府尊面色骤变,怒喝道:“夏怀玉,你敢动湖中灵脉!”
几十道目光齐刷刷盯在夏夫人身上,后者微微一笑:“不是湖底,而是祖巫牵引而来的那方世界。”
水世界?
是的,就在此刻,湖底水世界轰然动荡,以慕容轻烟、幽蕊两位灵巫为导引,以洗玉湖上巫门庄园为中转,通过地脉、水脉,径直与亿万里外的飞魂城相连。
世上千宗万派,只有巫门能轻松做到这一点,可幽灿没有任何骄傲的情绪,他眼神冷厉如刀:“你……”
夏夫人直接截断他的话,冷冷道:“祖巫当此大劫,巫门中人,正该戮力同心,抵御劫数。不只是飞魂城,千山教也是如此,我已飞书传讯,要求世间巫门,不论宗门大小、血脉远近,共赴劫难!”
幽灿冷冷看向千山教的掌教,后者此刻鼻观口,口观心,如泥雕木塑一般。
可就在此刻,一个全然意外的人物开了口:
“许家愿出一份力,不为巫神存亡,只为此时此刻,不应该如此结果。”
众人移目视之,说话的正是百炼门许央。
其一族巫门血统,世人知道的不少,不知道的更多,今日突然主动暴露,两相比较,等于是给了幽灿脸上重重一击。
且不说是否是卖自家祖宗,只是这种“漠视”,也在世间道德允许的范畴之外。
当然,这些都是虚的,真的让各方宗门首脑不能忽视的是,如此牵动水脉、地脉,等于是撼动了三元秘阵的根基。
若是平日,早群起指责,甚至加以讨伐。可如今,严重点儿说,就是巫门生死存亡之际,不帮忙也就罢了,再阻止行事,无论如何都说不过去,也违犯了洗玉盟平衡的基础。
也在此时,浩然宗姬周沉声开口:“罗刹鬼王所谋,动摇本界之基,不可听之任之。如今正是唇亡齿寒,不知夏夫人是否需要,本宗浩然正气倾注,可有一刻‘圣临’,在真实之域,或可做一番牵制。”
杨朱平静道:“四明宗鼓振余勇,尚可助一臂之力。”
四明宗儒玄并重,与浩然宗以往也多有联手纪录,若真能“圣临”,就是一位地仙战力,而且受儒门特殊心法所至,与此界天地法则体系的冲突相对较小,可以发挥相当的实力。
但这还有不足。
四明、浩然一脉,毕竟是三大天门最弱的一枝,而有幽灿在,巫门中人再怎么同仇敌忾,也未必能整合起来,是他们的盟友,百叠门、五绝馆,也很难给面子。
眼下是在角力的平衡点上,夏夫人声势虽振,其实还在下风。
很多人都看清虚道德宗,可是没等那边决断,夏夫人又是一笑:“碧水府尊,我观尊驾与会,几乎全无迟滞,也听人讲,你自渡劫之后便已北来,如今怕是已到了洗玉湖地界。算来洗玉湖周边,未入战场的地仙有两位,尊驾,还有幽灿。
“幽灿此人可以不论,当此时段,同为洗玉盟一脉,你不伸以援手吗?
“其实府尊若能帮忙,渊虚天君送给你一个镇守南天的尊位,又有何不可?”
厅中各宗首脑又在交换眼色,他们之前也有发现,碧水府尊在这个议事阵禁中,确实反应极快,不像是远在亿万里开外的模样。
而夏夫人能掌握一位地仙大能的行踪,这种情报手段着实惊人。
碧水府尊脸色不好看,可很快又冷笑起来:“如果渊虚天君当真是与强敌作战,助他也没什么,只是他先要解释和魔门的关系。我刚刚收到在沧江上的消息,至今本宗还没有将思定院的上清遗脉弟子请下船,从中作梗的,竟是幻荣夫人。
“当年幻荣夫人和鬼厌,大家都道是被后圣收伏,为渊虚天君出力,如今早确证后圣子虚乌有,又是谁降伏的她们?
“帮忙好办,怕就怕湖底根本就不是什么战场,而是针对本盟的陷阱。如今尔等狼子野心,又将三元秘阵引动,一旦在大战中遭到破坏,本盟精英再有伤损,谁负这个责任?后续又当如何?”
正说着,忽然发现这里静得可怕,各方宗门首脑的反应也有些古怪。他们投影的视线出奇地集中,都指向一个方位:在他脑后!
碧水府尊心火升腾,也不得不驱动着投影回头看——他知道这个动作很傻,却没有别的选择。
而入眼的情景,让他心头一凛。
他脑后的议事厅墙壁上,被人用“水镜”法术投了影像上去,也不过就是尺余大小,却是往来变换,好像是用投影的法术,却把不住方向,以至于来回晃动。
可是他看得分明,水镜中所呈现的,是一处院落,四面环境则极为熟悉:正是他现在暂居之所。
所以,水镜中偶尔映现出的那一个人影,也就正是他本人。
两边的动作并不是同步的,水镜投不过来声音,但从唇形来看,正是他说“湖底根本就不是什么战场”那一句的时候。
这也还罢了,可是,他开口讲话时,那眉目抖动,诡异绝伦的表情,又是见鬼的怎么回事儿?
连他自己看了,都觉得难受。
最要命的时,在他眉心,还呈现出数道曲折的纹路,观其法度,大有魔门气象……这,这算什么?
等他把一切都理顺了,本体、投影两边的意识也终于同步。
本体处,他本能地摸了摸脸,而这一切,也都在水镜中照映出来。
议事厅中有人低笑。
水镜瞬间破碎,却是本体处发现了端倪,气机外扩,将照映投影的法术击破。通过两边气机的交互感应,碧水府尊也明白过来,一拳砸在席侧:“太虚宝鉴……余慈你搞什么鬼!”
当今之世,能用这种上清独门符法神通的,恐怕只有渊虚天君一人!难道他从太霄神庭、从罗刹鬼王和无量虚空神主的包围中冲出来了?
若真如此,岂不是太霄神庭……
不,不对,应该是外道神明的加持,余慈可以通过这种方式,绕过封锁,借出神通。施展这神通的,说不定就是他的姘头夏夫人,也只有她,可以将这类投影,送到议事厅中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