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节
“我克蒙只是未开化的蛮族,哪里有那么多讲究。”努儿瓴勾唇一笑。
“大公过谦了。”
“不过倒是有一祭祀之法,想来景朝定是没有的,孤倒可以说与大人听听。”
游知渊忙道:“愿闻其详。”
努儿瓴直了身子,倒是生出一点兴味来,“我族真神阿达,传闻在生时被母遗弃山野,被狼群叼去哺育,真神不吃狼乳,狼群灵性,拖了半死乳母回来,孰知真神不饮奶水,反吃自那乳母颈上流下的鲜血。真神便被狼群以人血养大,造我克蒙祖先,令我等身强力壮,马上驰骋,克蒙一族感恩阿达,每年供以鲜血以祭。”
游知渊一惊。竟是血祭!
像是没发觉他表情有异,努儿瓴继续道:“孤出生之日与真神诞日相同,想是得了真神庇佑,孤事事顺心,便愈发对真神崇敬,于是孤每次出征,都会以血祭之。”
游知渊蓦地站起来,打翻了桌上茶杯也不自知。
“大人!”守在门边的差役冲了进来,还未拔刀,努儿瓴身边的小童随手甩了两片暗器,两人应声而亡。
游知渊顿时面如死灰。
“游大人不要性急,孤的话还未完。”努儿瓴慢吞吞地站了起来,悠悠跨过两具尸体踱至门边,抬头望向昏黄的月亮,唇角扬起了收敛两日的噬血笑容,“这景朝,当是用一城祭血,真神才会为孤打开道路罢!”
疯狂的屠杀之夜已然开始,游知渊被擒,守在门外的衙役们冲上前来与之缠斗,却全然不是对手,两三招未过,便已身首异处,死不瞑目地倒在血泊之中。
游知渊哪里见过这种场面,深吸两口气,却连嘴唇都在颤抖。
“带游大人来。”努儿瓴回头邪魅一笑,一提气飞上了府衙屋顶。
那冰冷小童钳住游知渊的胳膊,出了门双脚互蹬便带着他飞了上去。
游知渊踉跄两步站稳,面色苍白地瞪着脚下琉璃瓦片。
“游大人。”鬼魅般的声音响起在耳边,让他汗毛耸立。
“孤今日心情极好,特准你亲眼目睹这云州城,是如何变成我克蒙最大的祭坛之处!”
似是回应着他的言语,孤寂的城中传来几声凄厉的惨叫。
游知渊惊恐地大叫:“住手!”
努儿瓴扬唇轻笑,薄唇在月下似是沾了血色一般鲜红无比,“游大人算是有心了,用了个好借口让妇孺离去,只是大人不知,这祭坛,孤是极不愿用女子阴晦之血,游大人,应是帮了孤大忙了。”
“尔等欺人太甚!”怒火冲破了恐惧,游知渊愤怒地指着他,“我景朝向来无意与克蒙为敌,为何尔等一逼再逼!”
努儿瓴大笑,像是他问了个极为愚蠢的问题,“为何?为何?”他再次大笑两声,骂了一句,“蠢才。”
“主人。”小童上前,情形似有不对。杀气犹在,杀声却渐渐沉寂。
努儿瓴微眯了凤眸,躲得好,羔子们。只是,再会躲的猎物也逃不过狼的眼睛。
牲畜受了惊吓不停厮嚎,伴着时不时惊起撕心裂肺的杀戮之声,让人狂躁无比。
“住手!快住手!”游知渊无法忍受这种剐心割肺的折磨,他奋力挣扎,连一只鸡也未曾杀过的他此刻连血液都沸腾起来,只想杀了眼前妖魔!
小童自后抓住,双手稍一用劲,他的双臂便被卸了下来,如同木偶人一般耷拉在两边。
游知渊大脑空白了一瞬才反应过来,既而剧痛传至全身,让他如烂泥般跪在地上,痛苦地大叫出声。
镖局沉寂无声,凉风吹过校场,几道黑影顺如风而过,乌云遮月的星空突地显出一丝银光,紧接着便是重物破窗而出的响声。
黄陵手握佩刀龙雀,自黑暗而出,瞬间四道黑影自四方袭来。
镖师向来有各自有家,而这一个镖局来了五名杀手,针对的自然是韩震。
黄陵飞身避开。
此时一道银箭凭空而出,一影猝不及防,不可置信地瞪着乌黑一片,倒地而亡。
其他三名黑衣人迅速望了一眼,一边与黄陵缠斗一边分心注意四周动向。此次而来的克蒙杀手都是努儿瓴亲自挑选择的顶级高手,个个身手致命,黄陵以一敌三,很快添了几道伤口。若不是分一份心思顾忌天外来箭,杀手们认为他们可以更快地斩杀眼前之人。
然而他们未曾想到,与他们交手的是令无数人闻风散胆的威武大将军黄陵。
黄陵不仅是身怀韬略的名将,而且是武艺超群的英雄,他年未弱冠,便挽三百斤弓,八石弩,力大无穷。虽是略屈下势,但马上因又一只长箭乱阵,驱身反击,只听他一声大喝,大刀龙雀带着开天辟地之气破空而斩,迎面之人生生一分为二,血溅当场。
藏身暗处的沈宁手握长弓,看到这一幕抖了一抖,深吸了几口气才压下心头恐惧。
这是活生生的生死之战,这般残酷,这般血腥!
在她分神之际,黄陵已趁胜处理了另外两名杀手,他转头看向她的所在之处,“此地不宜留,快走。”
沈宁一个激灵回神,三两下回弓收箭,快步跳下楼阁迎向他,看了看他身上的伤,当机立断,
“往后院是小道,咱们到南城门附近避着,等山上的下来了好接应。”
云州城里的男人全是老百姓,即使他们藉由镖师之名练了些强身健体的拳法,但他们是断敌不过万里挑一的杀手的,就连黄陵应付也有些吃力,他们硬上肯定是鸡蛋碰石头。沈宁深深明了这一点,现在只有等待,山上那群匪兵素质不错,加上韩震的话……剩下的四十六人应是可以勉强应付的。
黄陵在自己身上迅速点穴止血,点了点头便与她快速自后院而出。
☆、第十一章
原来黄陵与沈宁在午间时分就已碰面,是沈宁主动找上的他。黄陵看她一身打扮,便知她就是上午撞上克蒙美人的小妇人。
沈宁也不赘言,唤了一声黄将军,又拿出游知渊的信物,令黄陵古怪地看了她一眼,坐下听她所言。
情况紧急,她也没办法藏私,简要说明云州现状。她告诉了他云州家家户户都挖了秘道,可保一时之忧。山上的土匪被韩震带人降伏,危急可用,现下情形隐晦不明,那些所谓美人虎口有硬茧,无论如何也不像能献给皇帝的人儿,问他当如何是好。
一个妇道人家知晓如此之事,并且好似还是个领头的,黄陵着实震惊一番,但事有轻重缓急,他暂且抛至一旁,沉吟片刻,料想克蒙并不强攻,便是暗杀。云州虽是一城,人口却是萧条,有些家产的早已举家搬迁,留下来的,不过是些流放至此和不愿走、走不了的平民百姓,林林总总也不过三四百户。这般萧条的人口,五十一人能不伤一兵一卒,就能将睡梦中的云州百姓杀个一干二净。如今敌强我弱,打不了,必须躲。他问是否有法子让妇孺先行离城。
沈宁立刻说出了放灯祈福的法子。她本是有这种打算的,但不知是否妥当,询问黄陵之后,确定了克蒙一族要动手定在今晚,也只能放手一博,妇孺在战场实是负担,提早离去才无后顾之忧。
听到法子的黄陵表情颇为怪异,居然拿太妃与皇帝说事,她就不怕事后招杀身之祸么?“生辰也可祈福,为何偏说仙逝之辞?”
沈宁解释,“大家都知道放花灯暗示什么,一些胆弱的女子肯定害怕,哪有祝生辰还哭哭啼啼的?再说了,宫里头太妃那么多,这一两年肯定走了一两个,皇帝悲谁不是悲呢,宣扬皇帝孝顺,也能将功补过。”
听闻解释的黄陵表情更怪异了,这女子,剑走偏锋,却着实想得全面。
“只是妇孺离开,克蒙族会不会疑心?”沈宁道出心中所忧。
“既是暗中动作,他们疑心与否也不会阻拦,且我见那克蒙二王子极为自负,若是已将这云州视为笼中之物,将心比之,杀光云州丈夫,再追之一举扑杀妇孺之辈,更为俐落。”
“只是不知他们何时动手。”若是突地发了狂性……
黄陵摇了摇头,“若是不等时机,昨日便可行动,夜里总是最好动作,他们定是在等。”
黄陵猜得不错,努儿瓴是在等,然而却是等待今夜天狼星闪现,那最佳的祭祀之时。
两人又商议片刻,各自行动。他们动作极快,但却知今晚若有异变,关键却是个拖字。
此时的两人自后院而出,隐身于黑暗之中,最终在靠近南城门的一片小林子里藏了起来。黄陵带着她飞身上树,立在枝干上远眺,果不其然,守城的已然是克蒙杀手。似有四人……
沈宁扶着树干,暂时放松的大脑又想起方才自己杀人的一幕,与被黄陵一分为二的尸体,听到城中隐隐传来的嚎叫之声,嘴唇的血色褪得一干二净,胸中一阵阵反胃。
“怎么了?”黄陵察觉异样。
“不、没事。”沈宁下意识地道。说完却将下唇咬得死紧。
黑暗之中黄陵看不清沈宁的表情,却敏锐地感觉到那异样的吐纳之声,“害怕?”她能一箭封喉,应是江湖女子,但终是一女子,应是未曾经历这些杀戮之事罢。思及此,他用力握了握她的手臂,“这是战场,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热力自手臂烫至心底,沈宁浑身一颤,他低沉浑厚的声音在脑中回荡,震得她清醒过来,“我知道了。”她深深吐了一口气,冰冷的手将他的手拉下与之相握,“请借我一会儿。”她需要他的温度。
生死攸关,让她冷静下来才是紧要,黄陵也顾不上男女有别,默许了她的举动。
厚实的大掌带着滚荡的温度,沈宁紧紧握着,心渐渐踏实下来。等待的时间也变得少了一点煎熬。
城中不再响起惨叫,又坐回府衙正厅的努儿瓴如同主人般居于上位,一边品茗一边听得部下来报,云州三百多户,只杀了不到五十人,况且还有五个部下在镖局不明被杀,他缓缓变了脸色:“我克蒙勇士连手无寸铁的羊羔也找不着,还被杀了五人?”
跪着的随从不敢多言。
“废物!”暴虐的血液在沸腾,“给孤全都找出来,杀得一个不留!否则尔等也不必回来复命!”
“遵令!”
副官有种不妙的预感,他上前犹豫说道:“大公,这城有蹊跷,万一……”
努儿瓴不耐地挥手打断,“孤知道他们有防备。”正是知晓才觉兴致高昂,一动不动等待被宰的猎物他只觉无趣,像这样明知躲不过还垂死挣扎的猎物他才有狩猎的激情。他倒要看看他们能挣扎到几时,并且他还想看看,让一盘散沙的云州变得这般有趣的幕后之人究竟是何人。
“万一他们通知了援军……”
“曲州最快也需明日,况且那个怕事的皇帝准不准还指望不上。”努儿瓴轻蔑一笑,“吩咐下去,以找出杀我勇士者为先,无需上禀,碎尸万段!”
“是!”
城内沉寂片刻又开始躁动起来,街道中分散各处的黑衣男女聚集一处,迅速且有条不紊地搜索着活人踪迹。一小批人闯进了小林子,点着火把四处刺探,沈宁此刻反而异常冷静,屏气一动不动。黄陵警惕地注视着底下动静,一手紧握大刀,一手却依旧让她握在手中。
有杀手举火把往上眺望,却只见茂密的树叶。搜寻一圏,他们互相点了点头,又迅速离去。
疯子!沈宁望着他们离去的残影,在心头暗骂那个桃花眼的主使人。他根本不是作战,只是在享受狩猎与屠杀的乐趣!
不大的云州很快被搜了一圈,夜深终究难以寻人,努儿瓴接连听得部下来报禀未见活人踪迹,完美的祭祀之夜被破坏殆尽,他邪魅的脸上终现狰狞之色,一手将茶水泼向早已痛昏过去的游知渊。
岂料游知渊动也未动。
努儿瓴懒得理会他的死活,祭祀未能完成令他浑身极为不适,眼中赤红一片,狂暴呐喊而出,他大手一挥,“烧!”若是他们乖乖出来送死,他还可大发慈悲留个空城,而如今他只想一把火烧得全都不剩!
阿达,你的子民向您保证,欠下的血,定会用十倍以祭!
“是!”
百姓世世代代传承下来的屋子被一把把大火点燃,火光一片刺红了沈宁的双目,扶着树干的一手硬生生抠下一块皮来。疯子!疯子!
知晓她情绪变化,黄陵侧过头,想开口却在隐隐的光亮中看见她愤怒的眸与紧抿的唇,回头不再多言,紧紧盯着南城门外的漆黑。
“我的屋子!我的家!”城中传来的嚎叫不消片刻销声匿迹。
掌中的小手越握越紧。黄陵暗暗传了一点内力,以支撑她的意志。
十几支火把投掷而入,干燥的林子顿时热火连绵。
现在逃出去指定死路一条,沈宁反而镇定了,她居然勾起一个笑,在噼里啪啦的火声中轻声道:“明个儿咱们把棋给下完吧。”
正思寻离开路线的黄陵突地听得天外一声,愕然转头,见到一张镇静带笑的小脸,不由哑然失笑,“行。”这女子果真稀奇。
两人相视一笑。
火势越来越旺,沈宁与黄陵都在等着不得不离开的一刻,突地听到几声怪异尖锐的鸟叫之声,她一个激灵,“来了!”
黄陵立刻放了她的手将她拦腰一抱,“失礼。”
沈宁感觉在蹦床上几个来回,黄陵已将她带离了火林,“行么?”他放下她,意有所指。
她无声地将弓箭卸下,从腿上抽出一把短刀,火光照出刺眼的冰冷寒光,“不行也得行!”既然已经决定了,就没有退路可言。
“不要硬拼,打开城门为紧要。”黄陵道。